听了这一声,谢翎的眉眼都微微弯起来,像是对于施婳的问话十分欣悦一般,答道:“是,照理来说,今日是该放榜了。”
施婳看着他,问道:“你不去看榜么?”
谢翎笑着答道:“不必看。”
施婳眼神中闪过几分疑惑,谢翎这才接道:“这一次我是必中的。”
那语气笃定得不得了,施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考官肚子里的蛔虫么?说中就中?”
谢翎却笑道:“若不信,咱们来赌一赌?”
施婳懒得搭理他,只是随口道:“赌什么?”
谢翎想了下,道:“就赌,若是我中了,你以后不许再疏远我,要同我说话。”
施婳一下子就沉默了,她没说话,谢翎便端起碗来,自顾自点头:“嗯,就这么说定了。”
早饭过后,施婳收拾了碗筷,准备照常去医馆,谢翎跟在她身后,两人穿过了城西,一前一后,不再如从前那般并肩行走。
清晨的朝阳自东边升起,像是含羞带怯的少女一般,悄悄望向这一座繁华的苏阳城。
等到了城北,还未走近悬壶堂,便听见有锣鼓声响,哐哐的,大半条街都被惊动了,人们都争相伸出头来,往那动静传来之处看去,只见十来个人手里提着锣,往那悬壶堂走。
有人高声喊道:“叨扰了!林大夫!”
林家人连忙从堂内出来,那人敲锣之人喊道:“问一声谢老爷家住何处?”
林不泊还没明白过来,迷茫道:“谢老爷,什么谢老爷?”
林家娘子满眼惊喜,拉了他一把,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可是谢翎中榜了?”
那人笑道:“正是哩,我们几个要去报喜,想问问谢老爷家住哪条街巷。”
还有人抢着高声道:“谢老爷中了解元!咱们省里头一名啊!烦请林大夫给指个路,咱们一道去报喜去!”
“啊呀!”林家娘子与林不泊、林寒水几人,俱是一脸惊喜,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旁边的乡邻也有听见说解元的,连忙过来道喜。
还是林寒水先反应过来,对那几个报喜人道:“我现在带你们去。”
他说着就步下了台阶,领着一群人往城西的方向走,一抬眼,正见着谢翎与施婳站在街角没过来,连忙喜道:“婳儿,谢翎,你中了解元了!”
谢翎没答话,反而走近施婳,道:“阿九,你看,咱们的赌要作数了。”
他脸上笑眯眯的,像极了一只得逞的狐狸,施婳竟无言以对,想说点什么,那十几个人哄拥过来,耳边都被喜气洋洋的声音给淹没了。
“恭喜恭喜!”
“恭喜谢老爷高中解元!”
“大喜啊!”
第 64 章
报帖是写在一张大红纸上面的, 挂在悬壶堂正中央, 上面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谢讳翎高中东江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便是久病的林老爷子都从后院出来了,被林氏灵慧搀扶着, 对着那报帖看了一遍, 又念了一遍, 激动地连声道:“好!好!”
悬壶堂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林家几人都十分高兴, 他们是看着谢翎与施婳长大的, 如今谢翎读书也算是有了成绩,都由衷地感到欣慰。
林家娘子拿了钱,将报喜人打发走了,这才拉着谢翎的手,乐呵呵道:“如今也是举人老爷了,争气!”
谢翎笑了笑, 又看向施婳, 施婳微微垂了眼,避开他的视线,少顷, 才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来,被窗前的朝阳映得明艳而生动, 就像开出了一朵细小的花。
却说因为是放榜日, 巡抚衙门前现在已经被挤爆了,人群涌动, 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贴到那桂榜之上,仔细地看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时不时听到有人高喊:“中了!我中了!”
于是便引起一阵喜气洋洋的道贺声:“恭喜石楼兄。”
“同喜,同喜!”
……
中榜者无不欣喜激动,唯有一人除外,苏晗站在人群之外,死死地盯着那桂榜末尾处,他身旁的刘奇惊喜道:“第八十九名,予明兄,你中了啊!恭喜!”
苏晗满脸阴沉散去些许,他扯出一个笑来:“多谢丰才兄。”
刘奇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年又没有中,还得再等三年。”
说着,不由悲从中来,他眼睛一扫,忽然道:“予明兄,你看,你前面那一个,第八十八名,杨晔。”
苏晗早就看到了,按理说,他原本觉得杨晔是不可能中的,无他,苏晗与杨晔同窗了数年,深知此人性格,懒惰无比,一看书就打呵欠,让他背书就仿佛死了娘一样,恨不得连学堂都不来,而这种人,他竟然也中了,居然还压了自己一名!
自打看到这个名字之后,苏晗一口气就梗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叫他难以忍受,他竟然输给了杨晔那种蠢货!
苏晗憋着一口气,又顺着榜往前看,不多时,看到了晏商枝和钱瑞的名字,两人也是前后名,钱瑞第四十二名,晏商枝第四十三名。
苏晗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钱瑞能中,还说得过去,他本就十分勤勉,但是晏商枝,一个月三十天,他有十五天不来书斋,还有十五天来了睡觉,竟然也能中?
董夫子真的有那么神?教出来的这种学生也能中举,名次还都是靠前的,苏晗简直觉得没有天理了。
他气了一阵,又定了定神,忽然想到,董夫子有四个学生,如今只中了三个,还有一个没有中,那学生还是在自己之后收的,想来也是一个不济事的,到底不如自己。
想到这里,苏晗心里总算是平衡了一点,却听身旁的刘奇道:“予明兄,走,我们去看看这回的解元是谁。”
苏晗有些不耐,这里人多,他本就不想待了,但是刘奇已经推搡着他往前面走了,两旁都是人挤人,也动弹不得,遂只能走上前去。
然后他一眼便看见了打头的那个名字,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置信一般,身旁的刘奇还在辨认:“谢翎,予明兄,这回的解元是一个叫谢翎的,奇怪……我怎么觉得这名字耳熟?”
苏晗咬着牙,脸色难看得吓人,道:“许是你听错了吧,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也不管刘奇如何,转身便挤出了人群,匆匆往苏府走去。
他一路脸色铁青,一副要发怒的模样,仆人们还以为他落榜了,生怕撞上去,连忙躲避开来,苏晗进了花厅,却见苏老爷和苏夫人都等着了。
苏夫人见他一头是汗地回来,十分心疼,连忙招呼婢女拿面巾来,一边连连追问道:“怎么样?可中了?”
苏晗黑着脸,闷声答道:“中了。”
苏夫人抚了抚心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便是苏老爷也十分高兴,但见自己儿子一脸难看的神色,又责怪道:“既然中了,你摆着这脸色是作甚?谁欠了你一百万银子没还么?”
苏晗依旧黑着脸,苏夫人倒是了解自己的儿子,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晗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
苏晗没说话,苏夫人见了,连忙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下,这才问道:“说来给爹娘听听,若受了什么委屈,咱们苏府绝不能吃亏。”
苏晗转向苏老爷,道:“爹,您老再想个法子,让我拜回董夫子的门下吧。”
闻言,苏老爷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道:“怎么回事?”
苏晗道:“董夫子的四个学生,乡试都中了!”
苏夫人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道:“这董夫子竟然如此厉害?”
苏晗紧接着道:“不止如此,他那个叫谢翎的学生,还中了解元!这次的乡试头名!”
骤然听到这一句,苏老爷一下子从座位弹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苏晗,追问道:“你说那学生叫什么名字?”
苏晗不解他爹反应为何这么大,但还是答道:“叫谢翎,令羽翎。”
苏老爷猛地看向苏夫人,苏夫人自然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显然也是小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面上强作镇定地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苏老爷想了想,道:“那就派人去查一查,到底是不是同名同姓吧,若是的话,于咱们府上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苏晗皱了一下眉,道:“爹,什么意思?”
苏老爷不答,反倒是苏夫人有些不自在,道:“有什么好查的?别查了。”
苏老爷看了她一眼,不耐地道:“你懂什么?妇人之见,你知道一个解元意味着什么吗?有这等能耐,明年的会试,若是不出问题,他必然中得了进士!”
苏夫人张了张口,却是不敢再说话了,苏老爷扬声叫来一个管事,吩咐道:“去问问,这回乡试的解元,那个叫谢翎的,究竟是什么来历,家住何处,年岁几何?”
管事领命应声去了,苏晗一脸莫名地问道:“怎么?这谢翎还与我们家有什么干系不成?”
苏夫人没说话,避开了他询问的眼神,苏老爷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才说道:“是有一点,不过是早些时候了,恐怕你不记得他,七八年前,有一个小孩儿,是我一位已逝同窗的儿子,从邱县逃荒过来,投奔我们家,那孩子就叫谢翎。”
苏老爷这么一说,苏晗竟然真的想起来了,问道:“是不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孩,一起住在咱们家,就在那西园里头?”
“就是他,”苏老爷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懊恼道:“早知他今日有如此成就,当初就不该那样做。”
他说着,不由又看了苏夫人一眼,生气道:“误事。”
苏夫人虽然理亏,但是也并不是一个软包子,她道:“老爷这话我听着实在委屈,为人父母,不都是为儿女计?千金难买早知道,谁能想到那孩子会有今日?千错万错都在我罢了。”
苏老爷见她这副模样,也骂不下去,那厢苏晗的心思却活络起来,道:“爹,既然我们家当初收留他,于他有恩,他如今作为董夫子的学生,又中了解元,帮我说几句好话,劝一劝董夫子,说不定他老人家又愿意收下我了。”
苏老爷听了,沉吟片刻,慢慢地道:“这法子是不错,但是以那孩子的脾性,恐怕不成的,当初他离了我们家,是有缘故的。”
苏晗不死心地道:“什么缘故?”
苏老爷没回答,逼着一个小孩子交出他父亲遗物这种事情,怎好在自己儿子面前说出来,他向来好面子,岔开话题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还有另一个办法,叫他必然帮你。”
听了这话,苏晗顿时大喜,也不追问了,倒是苏夫人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却说那管事不多时就回来了,前来复命,道:“老爷,打听清楚了,那谢翎是七八年前住到苏阳城的,不是本地人,原先被城北的林家医馆收留了,后来又搬去了城西清水巷子里住,家中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姐姐,名字叫施婳,两人相依为命,那谢翎今年十六岁了。”
闻言,苏老爷一拍圈椅扶手,面上浮现出喜色:“好,果真是他,我就知道,虎父无犬子啊,当年他父亲也是才学满腹的人,这孩子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
然而一旁苏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苏老爷连忙向那管事道:“去请那谢解元过来府上,不,还是我亲自去。”
他说着,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子,抬脚欲走,忽然,苏夫人叫道:“老爷!”
苏老爷正满心欢喜,听了她这一声,不由笑着转过脸:“还有什么事?”
苏夫人站起来,直视着他,道:“我以为不妥。”
苏老爷皱了皱眉:“哪里不妥了?”
苏夫人直言道:“老爷此去,是想认回故交的儿子,攀个交情,还是想着妙儿的亲事?又或者二者皆有?”
苏老爷被她说破了心中的打算,不由有些尴尬,倒是苏晗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什么亲事?爹,怎么又跟妙儿的亲事扯上关系了?”
第 65 章
“什么亲事?爹, 怎么又跟妙儿的亲事扯上关系了?”
一说起这事, 苏老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苏夫人高声嚷道:“你还敢提这事?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当初是你说的,要将妙儿许配给你堂兄的儿子, 还将人请来苏阳做客, 碍于情面, 我也答应你了,可是最后闹成那样, 他死在哪里不行?非得服五石散死在我的府里!晦气且不说, 一拍两散也就罢了,你堂兄那里还要迁怒,压了我三万匹丝绸的货,最后只能低价卖出去,血本无归!”
说到这里,苏老爷心痛得简直要滴出血来, 继续怒声骂道:“当年你要是不作妖蛾子, 什么事情都没有!那谢翎还好端端地在我们府里,当我苏家的乘龙快婿!”
苏夫人被他指着鼻子骂,脸都煞白煞白了, 她颤着声音辩解道:“可当初的事情,谁能知道?那谢翎是逃荒来的, 无父无母, 谁家会把好女儿就这么嫁给他?老爷那时也同意了,如今这翻起旧账来, 是在指责我吗?”
苏老爷恼恨极了,高声道:“那你就闭嘴!”
苏夫人不说话了,脸色惨败,苏老爷冷哼一声,阴沉着脸,甩袖而去,徒留苏晗与苏夫人站在花厅中,过了好一会儿,苏晗才低声问道:“娘,那谢翎从前与妙儿有亲事?”
苏夫人愣了一下,像是才听见他的话似的,回过神来,颓然道:“是,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