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县里,阮楼送施婳去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邱县是个很小的县城,客栈也甚是简陋,不过施婳倒是不嫌弃,当年逃荒的时候,她什么地方没睡过?
她在客栈住下之后,就去找到了工匠坊,约了几个工匠翻新屋子,等一切安排妥当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四临了。
客栈里,寒灯如豆,天虽然黑了,但是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有点早,施婳拨了拨灯芯,烛光渐渐亮了起来,她从包袱里翻出了一本医术,就着那灯光开始看了起来。
她看得很认真,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已经四月十四号了,明天,会试应该就要放榜了才对,她慢慢地合上书,有些出神。
不知谢翎现在在做什么?
京师,放榜前夕,礼部贡院大堂里的气氛正僵持着,几个主考官站的站,坐的坐,表情肃穆,明显是出了争执,填榜的房官就站在桌案后面,不敢吱声,等着这些考官们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才敢往榜上填名字。
曹勉把手中的朱卷往桌上一放,道:“若论才学,我觉得此人更好,范大人,您说呢?”
范飞平点点头,道:“曹大人说得有理。”
窦明轩也慢慢地推了一下手中的朱卷,道:“这人的卷子,诸位大人都看过的,当时都同意点他做会元。”
“当时是当时,”曹勉有点不耐烦地道:“一山更有一山高,窦大人没听过么?”
窦明轩寸步不让:“曹大人手中那张试卷,才学有余,深度尚且不够,区区以为不能点做会元。”
曹勉瞪着一双眼睛:“你——”
窦明轩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曹勉又去看范飞平,问道:“范大人以为呢?”
范飞平是个和稀泥的一把好手,听了这话,啊呀一声,道:“私以为,两份卷子都有其独特之妙处,若真要比较,还是没法比,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好说啊。”
全是废话,曹勉简直想翻白眼了,耐着性子道:“可会试就是如此,一场考试总不能出两个会元。”
范飞平哈哈一笑,道:“曹大人说的也是,那就请阁老裁决嘛。”
曹勉一下子不说话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太师椅上坐着的元阁老,等着他开口发话。
元阁老正微微阖着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听了这话,睁开眼睛来,对上众人的目光,看了一圈,他才开口道:“弥封拆了吗?”
曹勉答道:“已经拆了。”
元霍问那填榜的房官,道:“其他人都填好了?”
那房官答道:“回阁老的话,都填好了,只有会元和亚元尚未定下。”
元霍又问:“都各录了多少人了?”
房官连忙答道:“按朝廷规制,南卷取一百六十五人,北卷取一百零五人,中卷取三十人,如今中卷已取满,南北卷各差一人。”
很明显,窦明轩和曹勉起争执的这两份卷子,分别一份是南卷,一份是北卷了,而为什么起争执,也非常明显了,窦明轩是南方人,而曹勉则是北方人,文人之间,也是有派别的,分为南派和北派,自古时起,两方便有争端,虽说没有摆到明面上来,但是暗地里的争斗和偏见还是存在的,文人相轻,自古有之。
曹勉则紧张地抓了一下那朱卷,表情有些晦暗,此时元霍已经开口道:“卷子拿过来,再仔细看看。”
听了这话,曹勉和窦明轩一同上前,各自将手中的卷子推到元霍面前,道:“阁老请看。”
元霍低头,眼睛半眯起来,拉长了距离看,旁边有小吏连忙端着烛台凑上去,好叫他看得更清楚些。
他一边看,一边喃喃念道:“谢翎……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宣和二十九年解元。”
曹勉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立即看了窦明轩一眼,却见对方正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一味地沉默着。
这沉默更是令曹勉心中焦灼,此时元霍又念道:“顾梅坡,古阳省肃州府庆安县人,宣和二十九年解元。”
他念到这里,就停住了,曹勉抬头看向他,只见元霍正捻着胡须,盯着那两份卷子,面上的神色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元霍才慢腾腾地道:“这两份卷子都不错嘛,不相上下。”
听了这话,曹勉心里愈发熬不住了,恨不得直接开口喊,您老就给个痛快话,到底点谁做会元?
元霍又沉默了片刻,才伸出指头点了点,道:“就……这份卷子吧,宣和三十年的会元。”
曹勉心里一下子就灰了,然后抬头去看元霍点中的那张卷子,隔得远,卷子又都是朱笔誊抄过的,他一时看不太清楚,耳边响起小吏的唱名声:“亚元,谢翎,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
“会元,顾梅坡,古阳省肃州府庆安县人。”
曹勉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不可置信地去看向元霍,只见他已经放下那两份卷子,道:“成了,请孔大人过来盖印吧。”
填榜之后,有专门受钦命的钤印大臣带着印来,在榜上盖礼部大印,只等明日一早就张贴于礼部贡院的门外,昭告天下。
直到那印都盖好了,所有人纷纷来恭贺曹勉:“恭喜曹大人啊!”
曹勉荐出了一名会元,当然值得恭喜,但是他的表情还未调整过来,便显得有些滑稽,他之所以之前宁愿寻求范飞平的意思,也不愿意问元霍,其原因就是因为,元霍元阁老,他原本是南派出身的文士。
直到榜都写好了,曹勉也没想明白,怎么元霍竟然也愿意点一名北方的士子作为会元。
第 100 章
外面的长廊中, 窦明轩跟在元霍身后, 走了几步,才叫一声:“阁老。”
元霍停下,询问性地望向他, 窦明轩直视他的目光, 道:“我并无任何私心, 那谢翎的文章确实比顾梅坡的要好,并不是因为他是南方士子才荐他, 最后阁老却点了顾梅坡做会元, 我只是想问一问,可是为了避嫌?”
“不为避嫌,”元霍转过身来,坦然道:“两人都是解元,正如我之前所说,他们才学相当, 甚至我与你一般, 更欣赏那个叫谢翎的学生,只是有一件事,你忽略了, 他太过年轻了些,如今才十七岁。”
他说:“对于这位学生本人来说, 现在就点他做会元, 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窦明轩怔了一下,元霍又道:“也不知究竟是谁荐他做的解元, 若是当初他乡试就遇上我,这位叫谢翎的学生恐怕连解元都做不上,锋芒露得太早,可惜。”
他说了一句可惜,便叹了一声,对窦明轩道:“若非你一力荐他,甚至不惜与曹勉起了争执,恐怕这次杏榜之上,都不会有他的名字。”
直到元霍走了以后,窦明轩才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元霍考虑的问题,如今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无道理,确实,太早踏入官场,对于那位学生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他心中倒隐约有些赞同元霍的做法了。
四月暮春,天色还未全亮,远处辽阔的夜空中零星点缀着几颗星子,谢翎忽而自梦中惊醒,听到房门被敲响,他道:“是谁?”
门外传来杨晔的声音,道:“慎之,起来了。”
谢翎披衣起身,点起了桌上的油灯,过去将门打开,果然见杨晔站在门口,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道:“今日放榜了,我们一起去看。”
谢翎洗漱完毕,收拾一番,便与杨晔出了门,四更时分,天色还未全亮,漆黑一片,但是远处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两人出了院子,转过长廊,到了前厅,便见到钱瑞正与晏商枝坐在一处说话,看到他们两人来,晏商枝一合折扇,道:“走,我们看榜去。”
早有小厮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趁着天色还早,一行人出了宅子,早有车马在门前候着了,待上了马车,车夫一声吆喝,马车便辚辚驶过青石砖路面,往贡院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杨晔表现得颇是紧张,他一会掀帘子往外头看,不住地问:“到了没?”
“还要多久?”
“放榜是今日放吧?”
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倒是没人嘲笑他,便是钱瑞也有些紧张,他把手心里的汗擦了又擦,舔了舔下唇,道:“想来等会应该有不少人。”
晏商枝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道:“是有不少,我们几个别被挤散了。”
谢翎一路上都没作声,他半阖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就仿佛睡着了一般,车夫的吆喝声,车轮滚过的辚辚声,还要晏商枝几人交谈的声音,一点点模糊了,他突然想起了远在苏阳城的阿九来。
如今天色未亮,阿九在做什么?
她已经醒了吗?
……
“公子,贡院到了。”
随着车夫这一声,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杨晔蹦了一下,后脑勺撞在了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来晏商枝的取笑:“你轻些,莫把我家的马车给撞坏了,到时候还得坐这车回宅子呢。”
杨晔涨红了脸,掀起车帘,头也不回地跃下马车,随后是晏商枝和钱瑞,谢翎是最后一个下来的,四人站在马车旁,看着眼前的场景,颇有些震撼。
过了一会,杨晔才咋舌道:“这人……真多啊。”
可不是,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脑袋,摩肩接踵,都挤在贡院前面,周围全是车马嘶鸣,人声鼎沸,钱瑞看了一会,才道:“这、这如何能进得去?”
杨晔的嘴角抽了抽:“挤进去?”
谢翎看了看,才道:“先等等再说,榜还未放,挤进去也无用。”
闻言,晏商枝拿着折扇敲了敲手心,道:“慎之说得有理,我们去茶楼坐坐。”
贡院对面有一个茶楼,平常时候,这茶楼生意冷清,没几个客人,等到了这放榜之日,茶楼的生意便火了起来,连位置都没有了。
茶楼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晏商枝揪过一个来,那小二连连摆手:“客官莫见怪,没有座了,没有座了。”
晏商枝道:“我昨日定了位置,如何就没有了?”
那小二愣了一下,连忙问清了晏商枝定的座位之后,一边道歉,一边引着几人往楼上去。
等到了雅间,四人坐定,茶便送上来了,谢翎端起来喝了一口,他们这个位置很好,靠在窗边,正对着贡院大门,能够十分清楚地看见贡院放榜的高墙。
谢翎扫了一眼四周,说是雅间,其实就是拿几个屏风将一间大屋子隔了开来,是以左右的交谈都能听个大概,人声嘈杂无比。
但是在这嘈杂声中,右侧的那个雅间则是显得十分安静,安静得令他不由自主地分散些注意力在那边,片刻后,终于有一个男子声音传来:“还未放榜?”
另一个声音答道:“没有,五更才放榜。”
这声音平常得很,但是听在耳中,总觉得莫名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态度,谢翎仔细听着,之前那个男子声音道:“嗯,等着。”
那人还想说点什么:“您——”
“来了。”
男子声音打断他,与此同时,谢翎下意识转头朝贡院的方向看去,只见里面出现了通天的火光,火把在微亮的天光中,显得极其醒目,一道洪亮的钟声传了出来,与此同时,有人从贡院里出来,将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人群顿时激动起来,疯了似地朝前面涌去,仿佛要扑向那些火把。
为首的几人手中拿着杏黄的大纸,贴上了贡院的东墙之上,上面写着斗大的四个字:礼部贡院。
杨晔和钱瑞皆是屏住呼吸,便是晏商枝都凝神朝那边看去,杨晔低声道:“放榜了。”
霎时间,整座茶楼都仿佛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四张黄纸,恨不得自己生了一双千里眼,好把上头的名字一一看个清楚仔细。
张贴着金榜的高墙前被布下了一道棘篱,以防考生们失控冲过去,将杏榜撕下来,人群拥挤着朝前面涌动,即便是隔得这样远,也能听见那些嘈杂的人声。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谢翎定睛看去,竟然有一个人徒手攀过了布满荆棘的围墙,一路冲到了杏榜之下,将那榜纸给扯了下来,他欣喜若狂地高喊着:“我中了!我中了!”
场面顿时失控,一片混乱,看守杏榜的官员立即反应过来,将那人拿住了,榜纸却已经被扯坏了一半,考生们都十分气愤,怒骂声此起彼伏。
茶楼里也有不少人直骂起来,杨晔捏紧了拳,看上去似乎想冲上去给那扯坏榜纸的人一拳才好。
这时,谢翎清楚地听见隔壁雅间中传来那男子的声音:“回头去查查这人是谁。”
“是。”
榜纸被扯坏了,要重新誊抄一遍,所幸只坏了一张,贡院里头一通忙活,等新的榜纸贴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在茶楼上远远看着,当真是好一番众生相,茶楼里坐着的考生们终于按捺不住,纷纷起身离去,准备去看那杏榜,没多久,二楼就只剩下了零星几桌人,杨晔也有些坐不住了,道:“我们也下去看看?”
晏商枝慢条斯理地道:“不急。”
杨晔瞪他:“你不急我急。”
他能在这茶楼上坐这么久,已经是用光了毕生的自制力了,茶水都喝了一肚子,走起路来哐当直响。
杨晔又看谢翎和钱瑞,试图找个同盟,道:“慎之,钱师兄,我们下去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