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朗亭微微叹气:“实际上,扛不过去就得死了,我怕她亲眼瞧见了伤心。所以想自己练了,成与不成都叫她日后知道。这才是近乡情怯,”江朗亭的嘴角仿佛是十分快活:“不知为何,明明在施儿面前我应该更坚强,可见到她莫名想要卸掉盔甲更容易心软了呢?对自己也狠不下心”。
这话一出,朱阮阮仍旧是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思——这都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若是自己,饿了就说饿,渴了就说渴,疼了就哭,乏了就睡,这不才是最最实在的东西吗?
如果自己是江朗亭,那么不论如何一定要守着苏姐姐,也不舍得教她离开自己,好与不好,结果如何,当真不是那么重要。最最要紧的关头说不定就要死了,能在一起一时一刻都弥足珍贵,哪里还有时间别扭什么呢?人活这几十年到底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这样不累吗?自己不痛苦吗?
苏姐姐不痛苦吗?
这样难解的误会到底是为了二人更好的过活,还是要造成难以愈合的伤口?
为什么非要这样口是心非?
为什么不爽快说出来叫苏姐姐自己决定去留呢?
朱阮阮只是问道:“为什么撵她走?你不是很爱苏姐姐么?两个人不应该同甘共苦共度劫难?这才是不自私的爱法啊”。
江朗亭不想这丫头居然想得十分明白,但还是笑着摇头:“你还是太小。很多事,很多狼狈的模样,你宁愿天下人谁都瞧见,也不愿意是自己的爱人瞧见。这不是自私不自私,是爱情里头的自己想要的一种分寸”。
朱阮阮也不打算弄明白了,于是托着脸问道:“近乡情怯,原来,大哥哥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啊。”
江朗亭眼中一片白雾,但晓得这小丫头必定是撅起嘴十分不乐意,于是笑道:“你才多大,当得了什么真?哪里就明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朱阮阮不服气,于是气哼哼说道:“我打从九岁起就惦记上你了。当中五年我们没有碰过面,这五年,我见了那样多的男人,母亲为我找来那样多的年轻公子,可是,”她软软地说道:“我心中独独只有一个你。”
“我病了,大哥哥,我为你病了。娘亲说,我是得了相思病”,她心道。
江朗亭不以为然根本不上心,于是问道:“那么,你来这琅琊谷是打算做什么?”
朱阮阮那眼泪都掉下来了,她兀自强撑没有嚎啕大哭,反正江朗亭也瞧不见,于是只管声音好生生地说道:“你说呢?估计是来寻开心的吧。”说罢自己一抹眼泪,笑嘻嘻跑出去,再回来却是抱着两坛子老酒。
她身上带着很好闻的杜鹃花的香气,那热烈绝望的花朵她在身上如同是开出来了一片,朱阮阮方才那些伤心仿佛也都是装的,只是打开盖子掏出两只大碗倒上两碗,她贪婪地嗅着酒坛子上窜出来的香味,柔柔地说道:“果真是好酒呢!”
江朗亭有几分不悦,那是施儿酿出来的,这谷中自己除了做做饭在也不曾动手干过什么,这坛子带着新鲜泥土的腥气铁定是从地下挖出来,再不是白日里去买的吧。于是问道:“这是哪儿弄来的?”
朱阮阮笑道:“杜鹃花下头埋着的”。
“哪儿来的杜鹃花?”这山谷中何时有了这些东西?
朱阮阮笑得更厉害:“我今日种下的”。
这琅琊谷中都是毒草毒虫,即便是施儿那样的年轻姑娘也不曾想起来要去种什么花儿朵儿,谁料想这个朱阮阮方能动弹一声不吭已经种了下去。
“幸好挥了锄头,要不然怎么知道我相中的那块地下头有这样的好酒?”
“放下”。江朗亭那话音里头已经没有多少客气。
朱阮阮一惊:“为什么?”
“那是施儿酿的,不是你该动的东西,放下”。
朱阮阮脸上十分挂不住,哇的一声就要哭了:“我不该动?我也就是喝点子酒怎么就成了个无恶不作的贼人一样?苏姐姐的东西诚然是宝贝,我照料了你那样久,喝一点她的酒也都是掉脑袋的大罪名了不成?你们当真是十分小气!”
江朗亭便不说话,朱阮阮已经一仰脖子灌了下去,仿佛是耍赖一般说道:“怎么办?你不叫我喝,可我都喝光了。”
江朗亭不曾想到朱阮阮还是这样的无赖,但这丫头乃是一个刁钻古怪的,于是也不再多说,自己默默坐着说道:“要喝抱回去你自己屋子里,别在我跟前耍酒疯,你太闹腾。”
朱阮阮一听眼睛又红了,她兀自端了一碗酒喝下嚷嚷着:“好酒!好酒啊!当真好喝!”
江朗亭眼见也赶她不走,于是自己背对她躺下,朱阮阮瞧着大哥哥宽阔的背影心中一疼,于是问道:“大哥哥,你有多不待见我的闹腾?”
江朗亭不搭腔,这朱阮阮端了一碗酒走上前去,站在他跟前问道:“你说话啊!你说说”。
他还是不动声色,于是朱阮阮又喝光了哭着说道:“大哥哥,我若是不再闹腾了,你留着我一直在这琅琊谷好不好?”
江朗亭安静说道:“朱姑娘,你就不要回家吗?你娘怎么办?你哥哥怎么办?你就不要出嫁了吗?”
朱阮阮则是十分不在乎:“他们总会过得很好,哥哥能把我娘照顾得很好。至于我”,她咬着嘴唇:“我不想嫁人”。
江朗亭:“那也不行。你打算在这山谷中住一辈子,要我答应,更要看施儿答不答应。”
施儿?又是苏姐姐!
朱阮阮冷声道:“原来这山谷中的主人已经是苏姐姐了,我居然还要给她报备。只是,”又一笑:“我替她照料你这样长时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哥哥,你说,她因此会不会留着我?”
江朗亭终于转身过来面对她,无神的双眼微微一眨:“你为何非要留在这儿?花花世界这样大,你看见的还很少,以后看多了就知道:这琅琊谷原本也算不得什么。”
“既然外头这样好——大哥哥为何与苏姐姐都不出去了呢?”
“我得了个她,她得了个我”,江朗亭浓密的睫毛轻轻眨着,声音却是悠长:“朱姑娘,终有一****会明白:世上有这样多好东西,这样多有趣的人,但也只会遇见一个叫你怦然心动的。得了这个人,那么世上的人如何更有意思与自己都再无瓜葛,因为——她就是你的三千世界。
朱阮阮听他这样深情,脱口就想说出:我的三千世界有你!
可她还是忍了下来,只是笑道:“我就是乐意,千金难买我乐意。对了”,她伏着江朗亭的肩膀问道:“唉,那个苏姐姐会不会叫我留下来啊?”
江朗亭根本不想这个问题,再一想到施儿那清冷的眉眼便摇摇头。
朱阮阮干脆靠着她的脊背坐下来:“大哥哥,那,你呢?”
江朗亭不料被她依靠干脆直刷刷往后退,朱阮阮见状心中是真的疼,但几乎要笑出了眼泪:“坐那么远做什么?”她凑上去把碗递给他:“大哥哥,下床来喝酒吧。”
江朗亭不接,朱阮阮便抱着酒坛子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话:“苏姐姐是个怎样的人?我瞧不懂她。”
江朗亭原本不想跟外人说那么多,一边接了酒水一边回想着施儿的情形说道:“她是个好女人,天底下最最好的女人。”
朱阮阮闻言心中酸疼,只是歪着脑袋对着江朗亭傻笑,反正这个男人也瞧不见,自己如何痴傻也不在乎,说道:“哦?大哥哥仿佛是见过不少个女人,这么肯定苏姐姐就是最好的那个?”
江朗亭饮了酒,说道:“我不曾见几个旁人,也不用比较”,他骄傲地仰起脑袋对着外头窗户上的月亮微微点头:“我的施儿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最好的,谁也不能跟她比”。
朱阮阮一抹眼泪,喃喃道:“那么大哥哥,你是打算跟她好好过一辈子了?”
江朗亭说道:“那是当然。不跟她,难道还能跟谁?”
“那,她是个心宽的么?能容人么?”
“什么意思?”江朗亭见这丫头从头到尾都在质疑施儿心中便有些怨愤,不想再搭理。
朱阮阮笑道:“算了,没什么”。
她喝了几碗酒就有些醉了,于是那嫩白的藕臂在江朗亭眼前挥舞着说道:“你是真的瞧不见了吧。”她凑上去江朗亭的脸前,俏丽的鼻尖几乎就贴在江朗亭的鼻尖上,只是喃喃自语,拿指头轻轻隔空勾画江朗亭的五官轮廓,乃是说道:“你长得真好看!眉毛也好看!鼻子也好看!嘴巴也好看!眼睛也好看!可是”,她丰润的红唇几乎要落在他脸颊上逼得江朗亭往后一闪,朱阮阮笑道:“你瞧不见了。一辈子就这样了是吗?一辈子都这样了不成?”
江朗亭原本因为这眼睛心中就存了几分忐忑,不知怎么跟施儿交代,更不知如何面对她,现下见这丫头头一个提了出来心中也是一震:“我也不知”。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双眼睛还能不能使唤,还有这密经练了六成锁魂咒我能不能就此侥幸饶过都未可知。”
朱阮阮见他十分伤心,脸上黯然于是心中也是疼得厉害,跌跌撞撞扑过去江朗亭的脚边,一双手搁在他的腿上,眼神迷离盯着这个朝思暮想的男人,江朗亭推她也推不开,于是由着她发酒疯,只听和丫头柔声问道:“大哥哥,跟我说说,你在发愁什么呀?”
江朗亭许是也喝了不少酒所以话也尤其得多,于是说道:“我都这样了,施儿可怎么办?”
朱阮阮闻言蹭地一下子坐起来,厉声道:“你怕她嫌弃?”
“倒不是”。江朗亭悲凉说道:“我只是怕拖累她。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这瞧不见,只怕也活不长,若是这样,施儿可怎么办?”
朱阮阮一听妒火中烧,于是道:“大哥哥,阮阮年岁不大,经事不多,可是也知道:苏姐姐若是真心爱你,这点子算什么?情分里头人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两人愿意长相厮守,一辈子长也好短也好,只要两个人一起,怎样都是一辈子,老天要收了谁,只要你与苏姐姐守着过了这样长时光也该知足”。
朱阮阮朗声道:“我只要是真心爱一个人,哪里会管他何时生、何时老、何时病、何时死,长得是什么模样?爱的总归是这个人罢了。若是为了一辈子有人相伴,排遣寂寞,何不换一个长命百岁的?只管守着个千年王八万年龟过日子去吧。再说,”朱阮阮仿佛真是喝多了,她虽有醉意但语气十分决绝,乃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我,夫君去了自己也只管追随他身后,碧落黄泉,此生不渝!”
这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嘴里说出来的话居然要惊呆了江朗亭,他不曾想这丫头有这样刚烈的心性,只晓得为她以后的夫君感叹。
他与苏施都是极其平凡的人,虽有十分勇气,但混不似朱阮阮这样刚毅洒脱。
若是江朗亭那会儿便晓得这小丫头口中所说的夫君正是自己,那么只怕是要吓死了,被她这牢笼一样不肯撒手、狂风骤雨一样炽烈的爱慕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朱阮阮说罢痴痴瞧着江朗亭,嘴上却是问着:“大哥哥,若是苏姐姐也是这样的女子,你爱不爱?”她实际上是想说:“自己这样刚性的姑娘,你爱不爱?有这样一个姑娘好好爱你,大哥哥你愿不愿意?”
她到底是没问出口,江朗亭一想到这小丫头说过的“近乡情怯”就赶紧换了话头:“朱姑娘,夜已经深了,赶紧回去睡吧。”
朱阮阮却将空酒坛子扔在地上一边又抱了一只过来,仍旧是掀开盖子尽兴:“这样好的酒,苏姐姐真是好手艺!大哥哥娶了苏姐姐日后便是有福气了。”
她给江朗亭倒上,仍旧是爬上床去搁在大哥哥手上:“我,我有句话想问你。”
江朗亭心中一紧便说:“你醉了,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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