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良心说,1988年的初中数学真算不上多难。
只是对林蕊而言,坐着看正经书就是煎熬,仿佛有小虫子爬在背上,她浑身都不舒服。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没有学习的动力。
她妈当年根本没继续升学啊。
初中毕业直接工作,从河校临时工打字员干起,转正后临时抱佛脚教过两天船舶英语,然后就成了高级职称的教师。
河校一改制,被收编为中央某直属单位的培训中心后,她妈顺理成章正科到手,开始十五年的工会生涯。
局里头干部提拔讲政策。
工作头两年被人阴了没入党成功的她妈因祸得福,凭借“无(无党派或民主党派人士)知(知识分子)少(少数民族)女(女性官员)”得天独厚的优势,不满四十岁就顺利升到副处,主持工会工作。
一般工会都是局里头实权部门领导要退居二线时养老的地方,铁打的副处,流水的领导。
可偏生她妈走的是锦鲤路线,本来要到工会养老的某实权领导晚节不保,被巡视出问题了。
一堆人为着这正处名额明争暗斗,都成乌眼鸡了,最后大饼却落到了她妈头上。
因为关键时刻她妈坐得住,坚持认真工作,一点儿都不给领导添乱。
这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好比华山索道一路直上顶峰。林蕊当然要坚持既定路线方针不动摇。
当然,自己爬山也许能够看到更多风景。
可是路线不明的情况下,登山的人有可能走偏了,在山中徒劳地转圈圈。
也有可能以为前面是路,结果一脚踏上去却是万丈深渊。
都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但有直线路线,她为什么要绕弯呢?
林鑫看妹妹两眼发直,忍不住拿笔敲她的脑袋:“认真听,从今天起,我把初中数学都串一遍,不会就给我重学!”
芬妮偷偷在桌子底下拽了下林蕊的衣角:“晚上我们去捉知了猴。”
林蕊愣了一下:“知了猴?”
“你装什么傻啊,蝉,外头叫的那个。”林鑫压着火气,“今天你不学完这部分,别说知了猴了,我把你打成猴!”
外婆人在后门走廊上搓麻绳,竖着耳朵听动静,闻声立刻要去给刻苦学习的孩子们端绿豆汤。
大热的天,败败火。
林鑫气得笑了:“别让她喝,不然她一会儿又要五分钟跑一次厕所。”
外婆摸着林蕊的脑袋,笑眯眯:“没事的,我们蕊蕊只要认真一点就肯定能考上。”
林蕊绝望地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跟她姐打商量:“今天就这部分。”
“多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掌握。”
堂屋里的电风扇不停地摇着头,窗户外的知了吓得不吭声,池塘边的杨柳垂下腰,田埂上的野鸡拍拍翅膀,飞走了。
郑鹏跑下楼,嘴里念叨着:“要放《上海滩》了。”
林蕊大喜过望,决定身体力行地支持一波国产片。
林鑫不出声,只抬眼看表弟。
求生欲爆棚的孩子立刻扭头重新上楼:“我去看连环画了。”
“不用,你看电视。”林鑫收拾桌上的书本,招呼妹妹,“我们上楼去。”
外婆端着绿豆汤出来,眼睛看芬妮:“要不,先看会儿电视再学习吧。”
1988年电视机对大部分国内家庭来说还是稀罕物。
一台21寸的国产彩电就三千多块,12寸的黑白电视机也得四百多,而且还得凭票才能买到。
眼下,整个郑家村也就两户人家有电视。
如果不是昨晚下大雨又有计生干部上门追大肚子,外公是要将电视机搬到院子里的。
因为附近十几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都会聚集过来看电视。
单调乏味的乡村夜晚生活中,电视机里头色彩斑斓的世界,是村民们唯一的慰藉。
林蕊眼巴巴地看着芬妮,指望能够中场休息。
然而她低估了少女求知若渴的心,芬妮坚定地谢绝了外婆的好意,她要好好学习。
林蕊竖着耳朵听楼下的“浪奔浪流”,心中泪水似江流。
林鑫一笔头敲在妹妹脑袋上:“看书,好好听题!”
堂屋里头的老式钟摆时针从2走向5,“当当当”的连着敲了五下。
林老师在考察完两位学生后,终于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地宣布下课了。
林蕊一分钟都坐不下去了,屁.股下头有火烧一样蹿到楼下。
看着电视机里头的许文强,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领悟到了发哥的帅气,果然风度翩翩迷死人不偿命。
外婆招呼芬妮吃香瓜。
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少女却表示自己得回家烧晚饭去了。
“让你姐烧啊。”林蕊还惦记着晚上抓知了猴,赶紧拉住人。
芬妮摇摇头:“我姐她们服装厂加班呢,得晚上十点才下班。”
林蕊下意识地转头看她姐。
她听外婆说,她姐跟芬妮的姐姐前后脚生的,那就是十八岁咯。
从早上七点钟工作到晚上十点钟,中途只有午饭晚饭各半个小时的用餐时间。
她突然间感受到了生活的沉重与残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新朋友的手:“那好吧,晚上你别忘了知了猴啊。”
林蕊话音刚落,天空突然间暗下,然后“咔擦”一声,打雷了。
林鑫看着目瞪口呆的妹妹,忍俊不禁:“下雨天留客天,风声雨声读书声,好好学习吧。”
林蕊想捅破老天爷。
故意的吗?外婆都说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她一要出去玩,就下雨?
外公牵着牛往牛棚走,抬头看天笑得欢畅:“还是我们家蕊蕊厉害,看,龙王爷都卖面子,一来就下雨。再不下雨的话,田里头的稻子就要干死了。”
此刻正是水稻灌浆的时候,再不下雨,今晚他就得去抢着抽水浇田。
院子大门“哐当”一声响,身穿汗衫的男人满头大汗冲进院子。
外公见状哈哈大笑:“怎么的,我们民兵队长也晓得我们家蕊蕊叫来了水龙王?”
民兵队长气喘吁吁,直接一摆手:“快,你们赶紧喊桂芬婶婶走。马上躲出去,镇上妇女干部来检查了。”
他抬眼看到芬妮,立刻催促,“快点啊,赶紧带你妈走。”
正在井边刷海虾的舅妈立刻站起身,往围裙上抹了两把手,快步朝院门口走:“芬妮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我去。”
一阵风吹来,院子上方乌云蔽日,天一下子暗了下来。
林蕊有点儿懵,下意识抬头看她姐:“怎么了啊?芬妮妈要躲哪儿去?”
“不知道。”林鑫摇摇头,目光落在屋外一堵墙的上。
雪白的墙皮刷着血红的宣传标语:“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林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突然间反应过来:“要流掉?”
她本能地捂住嘴巴,芬妮不是说她弟弟还有两个月就生了么。现在流掉,岂不是个成形的大孩子。
林鑫轻轻吁了口气,招呼妹妹趁着下雨前赶紧清理好海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国与小家,莫不如是。
林蕊轻声念叨:“等着吧,以后想让人生,人家都不肯生。”
不是有句话,教育是天然的避孕药么。
林鑫轻轻地笑:“也是,生孩子多辛苦啊,养孩子太累了。”
她记得妹妹小时候身体弱,三天两头生病,妈妈都被折磨出神经衰弱了。
姐妹俩的海虾刚刷了一半,天就不对劲了。
远远的,风打着旋儿转过来,带着鸡毛满天乱飞。空气里头的热度忽上忽下,冷不丁的,凉风灌入后背,浑身一个激灵。
外婆在廊下招呼两个外孙女:“回来,要下雨了。”
林鑫无奈,只得打了两桶井水,拎到走廊底下继续刷海虾。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西边看,不知道舅妈有没有将芬妮带出村。
林蕊有些憋不住,小声问外婆:“芬妮家不是有两个女儿了么?”
外婆拍拍小外孙女的背:“农村跟城里头不一样。种地还是得要一把子力气的。”
林蕊还想说什么,“咔擦”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响,雪白的闪电简直要将整个世界劈开。
大雨倾盆而下,劈头盖脸,势头比冰雹还猛烈。
林蕊赶紧往屋里头缩。
院子门再一次响起,舅妈拉着位面皮浮肿的中年女人奔进来,焦急地问婆婆:“妈,出村的路有人守着。幸亏芬妮在前头探路,不然就正好撞上。”
外婆惊得脸色大变,赶紧下去搀扶大肚子往屋里去。
都到现在这光景了,难不成让人被抓去卫生院打胎不成?
众人刚进堂屋,就听见外头村委书记的喊声:“郑大爹,下雨了,我带镇上干部来你家坐坐啊。”
屋里人面面相觑。
林蕊惊恐地看着她姐,完了,直接被人瓮中捉鳖。
第10章 干部找上门(捉虫)
屋外大雨倾城,水龙王积攒了一个多月的雨水一股脑儿地倒下来。叫人担心旱灾会直接转化为水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