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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是的, 为着别人。

黛玉坦坦荡荡的,也没打算结亲,便从不在亲事的事情上害羞, 何况现在跟前只有父母,也不怕旁的人听见, 于是黛玉便直说了:“此事我已经打听了,苏州参政道范光熙大人的嫡二子入京参加童生试,今年十二岁。不过我也拿不准,今日的事,不过是咱们自家人随便一猜。

就算今日的事是有人推动的,且本意就是为了降低我的身份,好叫范家提亲,此事也已经揭过去了。经过牡丹宴一时,我的身份非但不会降低, 还只会提高,这个始作俑者若是个明白人, 日后也不会再唐突。”

是的, 黛玉今日的应对, 直接秒杀了一篇京城的豪门贵女,从此, 林家女的身份只会水涨船高。且不管此事是不是小钟妃推动,也不管那许多落井下石的闺秀初中如何想将黛玉踩下去, 现在客观上,这许多人都替黛玉抬了轿子。将来黛玉出门,就是承恩公府舌战群芳而且获胜了的名头。现在后悔的不是黛玉, 需要担心的也不是黛玉。

贾敏听了, 心下稍安, 失笑道:“玉儿才多大?就在这个上头算计上了。”

黛玉神色倒是坦然,“也不是刻意算计的,无非是料到这次牡丹宴必然有机会,便顺水推船了,长康宫不必出面,轻易也不会有人疑心到他们头上。京城恨咱们家的人不知凡几,左右算计不成,也不过世将这件事归结于闺阁冲突罢了。若是算计成了,林家和范家做了姻亲,九皇子如虎添翼。”

贾敏冷笑道:“她们也太异想天开,真是什么人家都敢肖想咱们玉儿。幸好没叫她们得逞,只如此小人行径,到底让人气不过。”

林如海拍了拍贾敏的手道:“也没什么气不过的,九皇子名不正言不顺,却心比天高,有朝一日登高跌重,便什么气都消了。”

贾敏听了林如海的话,细想果然如此,才稍解气闷。

黛玉这个年纪,委实不用操心说亲的事,因此黛玉便将话锋一转,问林如海:“父亲,王子腾的案子进展得如何了?”

林如海道:“若说王子腾的案子,原是罪证确凿了,却在刑部卡着了,毫无进展。”

黛玉倒没觉得意外:“是因为王子腾落马之后的权利真空,尚未争夺完毕吧?”

就是一家一族,处理倚重的管事时,还得先想好要提拔什么人补缺呢,何况是处理王子腾这样大权在握的官员。现在定了京营节度使由贾敬代任,沿海一代,还有数不尽的海贸生意呢。

林如海瞧了一眼黛玉,轻轻点了点头。

贾敏则有些迫不及待的问:“谁这么大的野心,难道还想将沿海数省的海贸生意都吞了不成?我虽是妇道人家,也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这海贸生意虽然诱人,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染指的,不怕撑坏了。”

林如海和黛玉相视一笑,林如海安慰贾敏道:“吃不下的撑坏了,不就正好落在吃得下的人口袋里了?”

“财帛动人心,何况是海贸生意这样的惊天利润,只怕朝堂上明争暗斗得激烈吧?”贾敏问。

林如海笑道:“可不是么,王子腾的案子之所以卡着,便是卡在谁下江南办查抄王家的差事上头了了。” 林如海有心考校黛玉,便笑问:“玉儿可曾想到,怎么这次查抄王家的差事,会有那许多人争抢?”

贾敏笑道:“自来查抄达官贵人的差事都是肥差,王家把持沿海洋船货贸生意多年,更是家大业大。查抄他们家,就是略得一点儿好处,也是一大笔银子了。这差事有人抢原不奇怪,怎么老爷偏问玉儿这个?”

林如海瞧着妻子,略有深意的笑了一下,道:“查抄王家的虽然有些好处,倒也不至于争得头破血流。朝上能抢成这样,自然不只是这点子东西。”说完,依旧微笑着瞧着黛玉。贾敏见了丈夫神色,也看黛玉。

黛玉语气从容的道:“要做海贸生意,一个是需要水军护航,这个是朝廷才能做的事,若是哪个私人在这上头越界了,会招来诛九族的大祸;还有一个,便是造船之术。船工、水手尚可培养,好的工匠却不易得,打造大型海船的方法,更是不传之秘。王家能够把持海贸生意多年,除了借助朝廷水师的便利,还因王家有极好的船坞,有极出色的工匠。

要说钱财,就是咱们家,入京之后,也不会将大笔的金银放在苏州老宅,王家自然也不会。若是只盯着抄家漏出来那点子好处,便争取查抄京城王家府邸便够了,金陵王家,实惠远不如京城府邸。这些人争先恐后的想下江南办差,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贾敏听了这番分析,越发佩服闺女的眼界的同时,也吓得花容失色,半晌才道:“查抄了王家,船坞自然也可收归朝廷,但是造船的图纸却既容易隐藏也容易销毁。就算是抓了王家的工匠,若是匠人不肯尽全力,谁也不知道他藏了几分的私。海上风浪大,海匪又神出鬼没,海船不比其他在江河湖泊里的船,许多船坞都能打造。能远航的船,最怕出海久了之后,再出什么问题,也是因此,工匠必得十分尽力,才能造出好船。果然,查抄王家是一桩大大肥差。”

下江南查抄王家,为的便是造船术。

说起王子腾的案子,盯着的人家确实数不胜数。

不说别个,光是清积欠一项,多少人家出了大笔的血,肉疼着呢。沿海各省的海贸生意空出来,是块多大的肥肉,谁都想补一补。说起这个,倒是九皇子一系占着极大的起手。

太子因被各方盯着,就连太宗皇帝也盯得紧,不敢结党营私,虽然贵为储君,实则在地方经营不深。

原本,林如海在江南的时候,东宫还算在江南有些影响力。但林如海进京之后,江南的势力算是拱手让给了九皇子一系的范光熙。

除此之外,粤海的忠靖侯史鼎乃是承恩公史夫人的兄弟,承恩公府既然暗中偏向了九皇子,自然粤海也算九皇子的势力范围。

而且,粤海史鼎的情况和当年王家的情况极像。王家之所以盛极一时,几乎垄断江苏以南沿海各省的海贸生意,乃是因为王家当年有人在沿海军中,借了朝廷的兵力保护王家的生意。

史鼎封侯之后,担任粤海总兵,九皇子一系要掺和粤海的海贸生意,直接就有兵力保护,黑白通吃。海贸生意这块肥肉,最想吃进口中也最有希望吃进口中的便是九皇子。

问题是,之前查抄了甄家,那如山如海的金银运进京城的时候,已经引起了太宗皇帝的重视和不满。太宗皇帝怎么看甄家?一个臣子家,金银财物居然能够缓解国库空虚,可见此等硕鼠贪得无厌。

至于王家,霸着海贸生意这么多年,又和甄家来往密切,想来是一丘之貉。太宗当然也知道这许多人争着下江南,是为了王家的造船术,但是站在太宗皇帝的角度,是不愿意哪个臣子再成为王子腾的。所以,派谁下江南的事,就这样僵持着了。

王子腾的罪行,可不只是谋夺姻亲家财、重利盘剥、逼死人命等等。关键是王子腾在宵禁的时候开了城门,虽然只是放了几个奴才出去,但是这种渎职行为,御史台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王子腾的案子因为各种原因拖着,但言官们是不会管你造船术不造船术的,京营节度使犯了罪,就该按律查办,于是言官就直接在大朝会上上奏了。能做言官的,别的不说,个个都是角度刁钻、辩才一流;还有一种把屁大点事渲染成祸国殃民的大事的本事;然后还要把自己的主张渲染成利国利民的灵丹妙药。

此事就在大朝会上摊开了议了,言官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再不处理王子腾就威胁江山社稷了,王子腾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这件事本身自然没那么严重的,但是言官口才好,会渲染,而且言官都站在一种道德制高点用一种一片公心、为国为民的立场说这件事。就群臣都被架上去了,至少没法子再拖着这件事,否则就是为害江山社稷。这罪名谁担当得起啊,再说你阻挠查办王子腾,是不是因为你和王子腾是一丘之貉,兔死狐悲啊。

所以这件事一推上大朝会,就势必要解决了。

有时候军国大事就是这样,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反而不好摆上台面上讲。比如关于南下查抄王家的事:谁都不敢说,我想下江南查抄王家,为的就是拿到王家的造船术啊。总是,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大实话都心照不宣。

这种情况下,翰林院掌院学士左溢直接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上次办理私盐案,由都察院总揽,各部院配合协作的方式便很好,因有各部院官员相互监督,江南甄家的案子便办理得既公允又迅速,这次南下办理王家的案子,依旧用上回的班底便不错。”

翰林院是个清贵的衙门,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说的便是翰林院出身的人,大多前程远大。但是,翰林院也不是什么肥缺衙门,油水有限,也是因此,翰林院牵扯的各方利益要小得多,翰林院根本无需考虑王家造船术落入谁手中的问题。怎么落,都落不到翰林院手上,那王家的案子就完全可以参照甄家的办。

文丞相也向来清正,万事大局为重,从未想过什么从龙之功。叫文丞相说,此案就不该拖这么久。既然翰林院起了头,文丞相便也走出班列道:“臣附议。”

接着,便也有些文武百官附议。不过人数算不得多。无非是像御史台、翰林院这样的衙门和少量本就偏向太子的官员。其他但凡有些私心的,此时都不会发话便宜了上回南下办案的各个衙门,没道理好处都叫你们同一拨人捞去的。

还有原本和东宫利益一致,但是有些远见的譬如林如海、贾敬等人,此刻也不会立刻表态。太宗皇帝还硬朗着,想来也并不愿意看见太子现在就一呼百应。

上回甄家的案子,得利最大的便是太子一系,不但林如海因此升了户部尚书,贾敬还坐稳了京营节度使的位置。这一回若还是上次同样的班底南下办案,便什么好处都直接落到东宫。这样的结果,不但二皇子、九皇子等人不乐见,就是太宗皇帝也未必乐见。

二皇子走出班列道:“启奏父皇,儿臣以为,如此大案不宜总让同一批人去办。江南路途遥远,一趟远差,少则数月,多则大半年。总是同一批人出远差,恐令大人们对京中本职差事产生生疏,各部院官员不少,此等大案可以轮换着办。当然,为了避免办差途中有人徇私,与本案相关的各部院皆可派官员同往监管。”

二皇子现在的处境十分微妙,当年他和太子争夺十分厉害,朝野皆知。这也意味着其他皇子尚且有回头路,二皇子没有。太子一旦登基,其他皇子只要安守本分,还可以和新帝兄友弟恭,二皇子不行。

那么二皇子如今就算实力已经大为削弱,也必须一争。就算争不过,也要适时投靠其他有能为的兄弟,搏个从龙之功。所以,尽管阻止东宫继续在王家案子上得利的话很多人想说,但是没有比二皇子更适合说的。因为说与不说,二皇子早就站在东宫的对立面了。

果然二皇子此言一出,附议者众。

文丞相虑事周全,也向来以大局为重,出列反对道:“臣以为二皇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是这次南下办案不宜大举更换办案人员。上次私盐弊案,朝廷派遣南下办案的官员皆是老练有为的官员,他们处理此等大案、要案经验丰富。自然,外出办差确然不宜总用同一批人,但是锻炼新官员,宜从近差、小案子开始锻炼起,待得积累经验丰富了,才办远差大案。王家的案子,不宜直接启用新人。”

九皇子接手海贸生意,是有优势的,自然不愿意错过此等机会。但是文丞相力挺沿用私盐案的官员,九皇子就很难插手。

于是九皇子走出班列道:“父皇,儿臣以为,二哥和文丞相的话都有道理,此事便不如折中。这次南下办案,用一部分查办之前私盐案的官员,另增一部分新官员如何?如此一来,此次的案子既有老成的官员主理,也锻炼了新的官员。”

这话说得有理,太宗皇帝点了点头。文丞相也觉得此法是可以接受的,便没再反驳。附议的百官更是极多。

至于九皇子,在预感道王子腾将要落马的时候,他已经送了急信南下,嘱咐范光熙和史鼎,各自提前布局当地的海贸生意。现在只要拿到王家的造船术,以后垄断海贸生意,只需要耐心即可。九皇子一直是一个很能忍耐的人。

而拿到王家的造船术,只需要在南下办案的队伍里安插自己人,并不需要将整个队伍替换掉。

不管满朝文武各怀什么心思,至少九皇子提出这个法子,是多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太宗皇帝自己也能接受。

于是,太宗皇帝便问:“众卿家以为,如此安排如何?”

现在朝堂上基本只有两种声音,附和的和不发表意见的。做官能做到有资格上大朝会的,个个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就不会做螳臂当车的事。

既然太宗皇帝都这么问了,这事儿就差不多就定了,让百官表态只是走一个形式。这种情况下,就算不符合自身利益,也没有人反对啊。

接下来的事,便是推举南下办案的人选。

因王家的案子牵涉到沿海诸省的海贸生意,南下的依旧是都察院总揽、刑部、户部派人协同;又因王家垄断海贸生意的核心技术之一便是造船术,这次南下办案还增加了工部的官员。

大方向定下来,便是推举具体南下的办案人员了。这里头也有一番唇枪舌战,总的来说,九皇子如愿安插了自己的人,就是二皇子,虽然失势了,也是亲王之尊,也曾多年培植自己的势力,也在南下办案的队伍中安插了几个人。

倒是林如海作为户部尚书,一直没怎么发言。就是定户部协同办案的官员时,林如海也都挑了几个办事老成,且叫人挑不出错处的。

林如海做尚书的日子浅,在户部也谈不上培植亲信。不过他能力出众,部下也都服他。林如海点的这几个人,是几个有真本事的,办事也算老成,但是谁都知道这几个人,不可能是林如海的亲信,因为这几人和林如海颇有不和。

其实越有真本事的人,越发有几分傲气。当初林如海在户部推行记账方式改革,这几名官员恃才骄傲,觉得林尚书要改账本就是外行指挥内行,瞎折腾人,反对声音还不小。

当然,后来林如海不但改了记账方式,还清了几十年的积欠,这几人已经彻底服林尚书的。但是林如海推选这么几个刺头,摆明了一副公心啊。

林家和王家的私仇虽然没张扬开,但是荣国府本就不是什么守口如瓶的人家,林家早就不和贾家二房礼物来往的事,许多人家也知道。换句话说,林家和王家有私仇的事,许多人家心知肚明。

现在南下办理王子腾的案子,林如海挑了几个明显不是自己人的官员南下,也避开了公报私仇的嫌疑。谁看了不说一句户部尚书大人刚直不阿呢?

但是还有更刚直不阿的在后头。

待得南下官员也差不多定下来了,各个派系也都在南下办案的队伍中安插了几个人。在海贸生意这块大肥肉上,虽然没让谁一口吞了,但是有人吃肉有人喝汤,各派系多少分到点儿好处。正当各派系以为可以将好处落袋为安的时候,这位刚直不阿的尚书大人把众人分好的猪肉、肉汤全端了。

就是在王子腾案商议得差不多了,戴权快要喊‘有事禀奏、无事退朝’的时候,林如海走出了班列。

林如海举着笏板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有事要奏。”

今日整个朝会,林如海就没说几句话,林如海此举,让许多人都紧张起来,这位尚书,不开口则以,一开口,是很会搞大事情的。

太宗皇帝也道了一个‘准’字。

林如海才道:“启奏皇上,臣以为,沿海货贸生意因和国外商人打交道极多,这里头且不知道夹着什么心怀不轨之人。且商人重利轻义,这些做海贸生意的商人,又不知道里头藏着多少健见利忘义、卖国求荣之辈。海贸生意不整肃,终是祸患;但是若是海禁,又有多少靠着生产卖到海外的丝绸、茶叶、瓷器等过活的百姓失了生计。

所以,臣以为,不如像盐铁生意一样,将海贸纳入朝廷专营。一则,有朝廷做总揽,断了细作混入的后患,二则,原本靠海贸生意过活的百姓生计不受影响。三则,也可充盈国库,增加朝廷收益,利于民生。”

此言一出,太宗皇帝并文武百官尽皆看着林如海。

太宗皇帝想的是本就不想海贸的事情上再出一个王子腾,朝廷专营海贸生意,则海贸的巨额利润大部分归了朝廷,这笔进项都可以做多少利国利民的大事了。太宗皇帝当然觉得林如海这个法子再好不过。

于是,太宗皇帝道:“林卿家此言有理,你且回去写个详细折子,商议了再办。”

林如海则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奏章,道:“臣原有了初步构想,已经写了一道奏折,还请皇上过目。”

有备而来啊!

如此一来,之前还唇枪舌战争夺南下办案机会的各派系全都白争了,毕竟谁敢跟朝廷争利呢?问题是,你林如海有构想不早说,这是钓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