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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我这支舞原是想跳给太子殿下看的……”韩月歌叹了口气,“你们都说我是木头美人,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是草木化出来的。草木一生都长在土里,比不得虫鱼鸟兽能跑能跳,天生就比它们笨拙些。”

韩月歌的声音藏着几许不可察觉的凄楚,飘出殿外。席初踏上台阶,门口的守卫准备行礼,被他抬手制止。

他敛去周身气息,往殿内走去。

“为了练好这支舞,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白天练,晚上也练,扭伤了脚也舍不得停下,就是想在殿下的生辰那天,跳一支好看的舞给殿下看。”韩月歌仰起头,眸中映着满殿的烛火,流光溢彩,“小艾,你帮我看看,我跳得好不好。万一哪天殿下回心转意了,我还可以跳给他看。”

她捏了个诀,将身上的衣裳换成了翩翩为她准备的流光羽衣,抬起仅剩的右臂,旋转,折腰,挥出长长的水袖。

烛火透过垂帘,映出一道窈窕的身影,倏然撞进席初的眼底。

席初忽然记起,青玉似乎提过,韩月歌为他的生辰准备了一支舞。那时他正恼着韩月歌,没有放在心上,后来韩月歌毁了千年火灵芝,他一怒之下,命人将韩月歌捉了起来关进冰牢里。

他认真地看着韩月歌映在垂帘上的舞姿。

韩月歌说的没错,她天生比别人呆一些,做什么都很笨拙。他教过她一套剑法,那剑法他一个时辰就学会了,偏偏她用了半个月才学会。

她是草木之身,做人前都是在土里埋着,笨拙些也是理所应当的,他喜欢她时,那笨拙落在他眼里,反而成了呆萌可爱。

光是一套简单的剑法,她就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去学,这支复杂的舞,难怪她要不眠不休练上三个月。

他只知道她是个呆瓜,不曾想到她翩翩起舞时,比平日里活泼生动了许多。可惜,她断了一臂,这支独臂舞看着实在叫人心酸。

席初抬步,正欲拂开帘子,忽闻小艾惊叫:“月姬,您的伤口流血了,快停下,快停下……”

韩月歌的舞蹈正舞到了精彩之处,她将腰身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整个人飞速地旋转起来,挥舞的长袖化成了漫天翩飞的蝴蝶。

随着她扭身旋转的动作,断臂处的伤口很快将长袖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小艾脸色大变,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月姬,别跳了,求您快停下,殿下看不见的。”

韩月歌恍若没有听见小艾的提醒,越舞越快,袖管上的血色也越来越深。

席初掀开帘子,抬手挥出一道白光,击中韩月歌的身体。

韩月歌动作一顿,身体软倒下来。

席初身形一晃,出现在她身边,双臂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横抱在怀里,快速朝着床榻走去。

小艾看见席初,大吃一惊,正欲行礼,青玉提醒道:“别行礼了,快上前帮忙。”

小艾抹着眼角的湿意,快步跟上。

席初将韩月歌搁在软榻上,眉峰不可察觉地蹙起。他抬起手掌,掌中泛起柔和的光芒,拂过她断臂的伤处。

是他在用灵力给她止血。

韩月歌脸上血色全无,连双唇都失去了平日的色泽,整张脸仿佛覆着一层白霜。她掀了掀眼皮,眸底映出席初的身影,挣扎着起身:“殿、殿下。”

“别说话。”

韩月歌抿住唇,半晌,哀哀叫了一声:“疼。”

“活该。”席初毫不留情地丢给她两个字。

韩月歌唇角的弧度抿出几分伤心委屈,她伸出仅剩的胳膊,紧紧抓着席初的手,也不叫殿下了,而是叫着席初。

“席初,我是不是快死了?”

席初没说话。

“席初,你把我炖了吧,我听她们说,只要吃了我,你的心上人就能痊愈了。”

席初收回了灵力。

韩月歌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低低地说道:“跟着你回云上天宫,我从来就没后悔过,以前是,现在是,哪怕以后真的被你炖了,也是。席初,那天在噬魂崖上同你说的那番话是假的,我不想跟你一刀两断,我要你记着我,永远都记着我。”

席初神色微怔。

韩月歌说的那句不后悔,叫他想起他带着她上沧溟山的那日,他们站在山脚下,他朝她伸出手,问,跟着他走,会不会后悔?她将手搁在他掌心,弱弱地说,不、不后悔。

沧溟山地处北域,天气严寒,她刚说完,一阵冷风夹杂着雪粒,扑进她的颈窝。她冻得缩了缩脑袋,倚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说,不后悔。这次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韩月歌望着席初失神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忆起了前尘往事。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她眯着眼睛,努力回想着当日眼角发酸的滋味,想挤出两滴眼泪。

席初慢慢地回了神,见韩月歌不断挤眉弄眼,似是眼角抽筋,不禁问道:“眼睛怎么了?”

“没、没什么。”韩月歌心虚地回避着席初的目光。

她在想,她满心满眼都是他,高高兴兴地跟他回了云上天宫,他却只拿她当替身,现在还要拿她做心上人的药,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伤心难过得想哭,可她一点泪意也没有,反而想笑,想笑席初的自以为是。

她的石头心的确是多了一条裂缝,她学会了喜怒哀乐,还是学不会去爱一个人。

她对席初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爱情。

她愿意跟着席初回来,是因她想要依附他,她看中他的美色、权势和力量。

妖魔界向来都是弱肉强食,弱者依附强者生存,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规则,她作为一株弱小的草木妖灵,天生就是大妖怪的补药,要想活得好好的,就必须依附更强大的存在。

恰巧席初满足了所有的条件,他长得好看,权势滔天,力量强大,还愿意宠爱她,保护她。她依附他,是最好的选择。

她长得像席初的心上人,席初待她的那些好,她当成了理所当然。宠着宠着,就将她宠坏了,宠得娇里娇气,直到李玄霜回来,她失去了他所有的宠爱。

没了席初的庇护和娇纵,妖魔界里的任何一个强大的大妖怪,都能拿她当口粮,从前将她当做眼珠子宝贝的席初,也因她毁了火灵芝,拿她入药。

她像条无家可归的狗,想活下去,只能跳下噬魂渊,一个人趟过冷冰冰的暗河。

她是草木,草木既怕火烧,也怕水淹,更怕严寒的天气,她被席初呵护得金尊玉贵的,哪里受得了这样颠沛流离的委屈,想到这里,她就眼角发酸,鼻头也跟着发酸。倏然,一颗滚烫的泪珠子,顺着她的眼角滚了下来。

韩月歌惊呆了。

她哭了。

她委屈得哭了。

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用掐自己,真正地掉了一回眼泪。

席初也被她的眼泪惊了一下。

他认识韩月歌以来,既没见过韩月歌笑,也没见过韩月歌哭,她的确像个木头,脸上永远都是一副表情。

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用指腹抚了抚韩月歌的眼角,泪珠滴落在他的指尖,泛着一股湿热。

不是他的错觉,她真的哭了。

韩月歌仿佛打通任督二脉,眼泪跟开了闸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滚,不消片刻,便泪眼模糊,连眼前的席初都看得不大清楚了。

被眼泪洗过的瞳仁,愈发得透亮清澈,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席初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哪里疼?”

韩月歌万没有料到,眼泪还有这样的作用,眼前这个席初,好像一下子变回了以前那个温柔的席初。

她哭唧唧地点头:“全身都疼。”

难得掉一次眼泪,不利用白不利用。她做出伤心的表情,皱皱鼻子,眼泪掉得更凶了。

一想到她马上不是要做李玄霜的药,就是要变成那些大妖怪的口粮,她就伤心得一哽一哽,哭得直抽气。

席初哪里见过韩月歌哭过,还哭得这样凶猛。叫一个不会哭的小仙草,哭得这样凶,许是真的疼得厉害了。

她的伤口已经不渗血了,全身的衣裳被血染透,凄凄惨惨地裹在身上,她的整张脸,除了眼睛和鼻头红红的,都是白的。

明显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席初准备拿出点回元丹给她补补元气,猛地记起,回元丹炼制不易,李玄霜受了重伤,回元丹大部分都进了她的肚子,他这里已经一颗不剩。

他默了默,对小艾道:“青玉说,今日玄霜送了你们两颗回元丹。”

小艾以为他是来问责的,脸色一白,跪了下来,惶恐道:“殿下恕罪,那两颗回元丹月姬不敢服下,奴婢这就送还给玄霜仙子。”

“不必,将丹药取来,喂月姬服下。”席初淡淡道。

小艾差点当自己出现幻听,她很快反应过来,高兴地应了一声,将两枚回元丹都取过来,用杯子盛了水,喂给韩月歌。

韩月歌垂下眼睫,抽抽搭搭地张开唇,心中感到异常满足。

回元丹这样的好东西,是个妖怪都喜欢。

韩月歌今日演的这一出,有三个目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这两颗回元丹。

李玄霜虚情假意地送来回元丹,料定她会因回元丹吃醋,跑到席初面前大吵大闹,到那时,她不但能收回这两枚回元丹,还能吃了韩月歌这株七叶灵犀草。

韩月歌偏要叫她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打空。

她含住回元丹,咕咚一口吞下,吞得急了,呛了一口水,猛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牵动断臂的伤处,疼得厉害了,好不容易快要收住的眼泪,又汹涌地往外冒。

这回是真疼哭的。

生理性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