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川微微垂眸,把跟前的碗筷摆整齐,说:“想要缔结盟约,起码得拿出我这样的诚意,而不只是用一个有关禁军账目的只言片语,那对我而言不值钱。”
小插屏隔着风声,黑暗里对坐的两个人各有姿态。窗子微亮,雪光隐约透在两个人的侧面,映出漆夜的凛冽。狼戾刀与仰山雪对头而放,虽然没有出鞘,屋内却有刀锋的寒芒。
第50章 同舟
“试探只是问路石, ”萧驰野眼神冷峻, “坦诚就像是宽衣解带的过程,我们循序渐进, 才能有今日的促膝长谈。你说得不错, 南林猎场之后, 我本以为海良宜率领的内阁能有所改变,但他仍然重用了八大家出身的薛修卓, 这表明即便到了能够统筹局面的位置, 也依然要屈于世家的威势。在这样的局面下,萧家是独木难支。”
“那该如何形容他们呢, ”沈泽川稍作思量, “没有共同的敌人时, 他们就是自己的敌人,要让水碗不会因为偏重而砸翻,这是件远比对付谁更加困难的事情。在萧家没有出现以前,八大家只是此消彼长地内部变动, 但在萧家出现以后, 他们开始去芜存菁。花家败是一时的败, 朝中肃清掉了花党残余,但是没有人提出追究太后,就连海良宜也没有。如今花、戚联姻,就是保留下花家的用途,消磨掉萧家能够寻求的外援。有些事情单独看未必能看出什么,连在一起才能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说中博兵败、花戚联姻这两件事情?”萧驰野问道。
“远交近攻之策。”沈泽川伸出手指, 在桌上画了个圈,“打掉了中博六州,离北西南方就空出了防御,茨州紧靠着东北粮马道,那是离北的命脉,如今没有中博人守,就成为了阒都八大家的地盘。和启东戚氏联姻,你们就陷入了背靠鸿雁山,东临边沙部,南面双重敌的孤立无援之地。”
“这中间相隔了五年,谁能确保花思谦一定会反,谁又能确保我一定会横出救驾?”萧驰野缓缓皱起眉。
“中博兵败必须要有个目的,”沈泽川沉默片刻,说,“控制局势不难,难在控制了局势的走向。如果我猜对了,那么八大家之中藏着个能够操纵局势动向的人。”
“如果真的有这个人,”萧驰野说,“意味着每个人都在棋盘之上,每一步都在他预料之中,这已经不是奇才了,而是掌控大周的‘神’。你想怎么跟他对打?离间计越不过八大家数十年的联姻关系,在公敌面前,他们牢不可分。”
“云谲波诡好过风平浪静,水只有浑浊了才能让他们分辨不清敌友,实际上他们也并非固若金汤。”沈泽川收回手指,说,“在世家防守之中,萧方旭为什么能突围?如果这张网真的够紧,又为什么会出现齐惠连与海良宜这样的寒门重臣?你父亲能够建立离北铁骑的前身落霞骑兵,是因为当时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僚属推行黄册记户,使得边陲能够从征兵马,让军士有了世袭户籍,能够隶属都郡的军事管辖之下,隔出了阒都外放地方的世家子弟的统领,让离北王能够统一军中大权,不再受地方文官管制。不仅如此,离北如今的兵强马壮,和大周实行屯田制也脱不开干系,而军屯有多重要,你比我更加清楚。”
陆广白为什么比萧既明更苦?
因为边郡没有办法实行军屯政策,黄沙荒地垦不出粮食,陆广白只能依赖着阒都军饷补贴。军屯的‘屯七守三’或许不能让边陲军队完全实现自足,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边陲军队的粮食压力,这对边陲军队而言非常重要。
齐太傅宁可佯装疯子也要苟且偷生,除了恨意难却,还有舍不得丢弃已经打开的豁口。东宫僚属几十人,都是太子亲挑的寒门官员,齐惠连为了辅佐太子,付出了毕生所学。五年前他振臂大呼的“天下大局已定”就是字字泣血的不甘心!
“你一步一步踏进我的地盘,一次一次纵容我试探你的底线,就是为了今夜,就是为了要与我同舟共济。”萧驰野缓缓前倾,眼神发冷,“但若是我今夜没有查到奚鸿轩,没有摸清你的目的,你就真的要把我踩下去,当作是踏板?”
“你是嗅觉灵敏的狼,”沈泽川说,“怎么把自己说得这般可怜?如果我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给我踏入的机会,我们连谈话都不会有。你我就是这种人,与其追问我,何不先问问你自己。”
萧驰野说:“你才是个混球。”
沈泽川说:“志同道合的混球不好找。”
萧驰野不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地说:“如今是你想要借我的势,但盟约也总得有点筹码才能建立。”
“我们是休戚与共,”沈泽川说,“你的姚家马上就要被踢出局了,不着急吗二公子?”
“我用不了姚温玉。”萧驰野说,“你没有明白一件事情,姚家之所以与我交好,还真不是为了争权,仅仅是因为姚温玉这个人……你若见他一面,便该明白了。他不入仕,并非是海良宜舍不得,而是他自己不情愿。姚家过去尽是些重臣,到了他父亲才败落下去,但其祖父余威犹在,是文人之间备受推崇的大家,在文官中间的声望绝非花思谦之流能够比拟。他若是想要再起,不困难,可他甘愿做个闲云野鹤,若是奚鸿轩真的能把姚家踢出去,他反而更逍遥了。”
“姚家曾经与费氏联姻,他是照月郡主的表哥?”沈泽川忽然问道。
“是了,”萧驰野握起筷子,说,“照月多半想嫁他,可是赫廉侯胆小如鼠,对太后唯命是从。”
“那你们兴许能做亲戚了。”
“婚事不是没成么?”萧驰野说,“你打断了我的婚事,害我丢了个美人,总得赔我吧?”
沈泽川微挑了眉。
萧驰野在冷茶里涮了涮筷子,抬眸看着他,说:“你知道同舟共济跟同床共枕就差了那么两个字吗?我觉得说混了无妨,日后做混了也不要紧。”
沈泽川被屋内的热气闷得有点晕眩,他没回话,侧身去开窗子。
萧驰野却没碰菜,而是说:“我把你带到这里,让你吃我的菜,喝我的酒,你就没有起半点疑心?”
沈泽川看向萧驰野,凉风吹得他终于觉察点燥热,浮出了薄薄的汗。他那紧扣的衣领含着白皙的脖颈,乌发与窗口处斜探下来的红梅相得益彰,越发妙不可言。
外边飘了些盐粒般的雪,顺着窗口掉在沈泽川手背上,很快化成了一点水。这星点凉意使得体内的热更加明显,沈泽川恍惚间,真的有了点别的念头,他想解开扣子。
“盟约里没有这一条,”沈泽川说,“我近来不缺暖床的人。”
萧驰野长腿支起,他说:“你现在看着不大像不缺的人。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咱们说完了公事,可以慢慢捋一捋私事了。上回藕香楼的人是奚鸿轩给你的?我听闻他只喜欢姑娘,什么时候也换口味了。”
“男风早就不稀罕了,”沈泽川说,“他换没换我不知道,怎么,二公子换了?”
“我没定性,”萧驰野捡起沈泽川垂在膝前的发,说,“从来都看心情。”
沈泽川抬指拉回自己的发,已经催了好些汗,他说:“有些人说得风流潇洒,看起来有条不紊,实则只会狼吞虎咽,生疏吧。”
萧驰野推开了小案,一把握住了他要收回去的手腕,说:“……有些人汗涔涔的看着好生可怜。”
沈泽川热意不散,被萧驰野拉着的部位更是烫得要命。他单臂撑在膝前,对萧驰野说:“你放了什么药?”
“你猜。”萧驰野拉过沈泽川的手腕,话锋一转,说,“纪纲教不了你这些东西,你的师父,或者应该说你的先生是谁?”
沈泽川眼角微红,他轻声说:“我不告诉你。”
萧驰野隔着点距离,轻轻闻了闻,突然说:“你好香。”
沈泽川呼吸微促,说:“你也到了要玩美人计的地步?”
萧驰野说:“美人这个词跟我不沾边,怎么了,说说话就急了?”
汗水濡湿了里衣,热意被这无端暧昧的气氛诱惑,变得更加黏稠潮湿。沈泽川想要拭汗,他皱起眉,说:“你到底下了什么东西?”
萧驰野哈哈一笑,浪荡地说:“哄你的,药酒罢了。”
沈泽川觉得他的目光好危险,不禁闭起了眼,勉强定一定神,说:“萧二——”
萧驰野倾杯饮尽了冷酒,在他这一声里,倏忽垂首,堵住了他的唇。沈泽川被压向窗户,梅枝在触碰里摇晃,沈泽川微微后仰着,觉得腰快被勒断了。萧驰野后颈里掉了些积雪,他根本不理会,半身几乎压住了沈泽川,五指抵开沈泽川的指缝,强势地跟他十指相扣。
从百官宴上那一眼开始,萧驰野就想吻他了!今日夜话更是如此,已经忍了一夜。萧驰野见他狠辣无情,又见他进退自如,万般感觉咂摸不出一个味道,便只想压下他,把他吻得红潮密布、眼里含欲。
沈泽川胸口起伏,一身汗都被风吹透了,冻得打了个激灵。他齿间拦不住萧驰野喂来的酒,滑到喉间时呛了起来。可是萧驰野咬着他的舌尖,让他咳不出,就只能熬得双眸含水,此刻就是天崩地裂萧驰野也不会放开他。
上边突然“哐当”一声,紧跟着滚下来个人。丁桃栽进雪堆里,又猛地拔出头,冻得使劲搓手臂,正准备骂人,抬头正对着窗户,不禁目瞪口呆,魂飞天外。
沈泽川当即踹开萧驰野,扶窗咳起来,耳后红了一片,嘴里都是酒香。萧驰野呼吸微促,眼神阴郁地看向窗外。
丁桃牙齿打架,他颤抖地探出食指,缓缓地指着上边,小声说:“对、对对不起公子……”
乔天涯和骨津在上边静气凝神,明智地装作不在。丁桃不等萧驰野讲话,蹦起来就跑,手脚麻利地爬上树,“嗖”地就钻回屋顶上。
作者有话要说: 军屯相关资料参考《明史·兵志》,军屯制度应该与卫所制度相互依赖,但这里简化了很多实际内容,不够严谨,大家看个乐就好了。
第51章 大帅
萧驰野在昏暗里用拇指擦了唇角, 那里还留着残余的酒水, 他说:“一脚一个,你我都不亏。”
沈泽川回首看着他。
萧驰野冲沈泽川笑起来:“一码归一码, 日后出门不照样还要踩我吗?踩吧兰舟, 我都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沈泽川用舌尖舔湿了被他咬过的地方, 说:“你不是次次都有这样的机会。”
萧驰野迫近一步,把他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 说:“你也不是次次都能跑得掉。”
萧驰野说罢, 伸手摘掉了沈泽川侧旁的红梅,揉烂了花瓣, 把那红色送进了嘴里。沈泽川在他的目光里生出一种自己就是那红梅的错觉, 他在萧驰野“嗅觉敏锐”的评价之外悄无声息地又添加了一个“势在必得”。
沈泽川曾经以为欲望会击败萧驰野, 使他受挫退缩,但是他的表现出人意料,他那狂妄的性格叫他只会勇往直前,任何退步都仅仅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进攻做准备。
他就是洪水猛兽。
“掌灯。”萧驰野侧头喊人。
丫鬟们片刻后推门而入, 挪出小插屏, 收拾了残羹冷炙, 在氍毹上铺了席子,换上了束腰马蹄足大方茶几。晨阳换鞋入内,把禁军军务以及人员名册都放在茶几上,从丫鬟手中接过茶壶,跪在侧旁给他们俩人沏茶。
有人在场,两个人再度入座时都是正人君子。
沈泽川酒已半醒, 因为吹了风,从先前那潮热微醺的状态脱离而出。只是他面上绯色犹存,又笼在灯光朦胧里,这下连晨阳都不敢抬眼直视他,唯恐目光冒犯,惹得他与萧驰野都不高兴。
晨阳沏着茶,心道:不怪澹台虎忧心,沈兰舟分明就是照着祸国殃民的样子长的,又生了这样的脾性,稍微熟悉些主子的人都要怕。
萧驰野最喜欢什么?
驯马熬鹰!熬鹰的时候鹰不睡,萧驰野也不睡,越难驯的他越在意,越难熬的他越偏爱。当初打边沙骑兵,萧驰野之所以能趴那么久,就是因为他爱驯服与煎熬的过程。他继承了萧方旭,生了超越常人的征服欲,这是他与萧既明最不同的地方。
晨阳把茶奉给他们俩人,稍稍行礼,说了句“主子有事吩咐”,便起身退了出去,换回靴子,守在门外。
屋顶上的骨津垂头,抛给晨阳酒囊,用眼神询问里边怎么样。
晨阳缓缓吐出口气,说:“……无事,主子有分寸。”
丁桃还抱着头,碎碎念着:“我是不是要死了死了死了死……”
“我看悬,”乔天涯蹭着雪,抽出烟枪,哈哈笑,“明年的今日,哥哥会记着给你烧纸的。”
丁桃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搓着头发,怒视着他们,控诉道:“都怪你们!你们若不打架,我就不会拉架,我若不去拉架,就不会掉下去,我若没有掉下去,就不会死了。我恨你们!”
乔天涯专心致志地擦着打火石,骨津抱着手打瞌睡。
丁桃恨极了,掏出本子奋笔疾书,把满腔怒火都抒发在其中,将他们俩人骂成天字第一号王八蛋,末了自己揩了眼角泪,翻过去,继续滔滔不绝,思如泉涌。
屋内人换了清茶,继续对谈。
萧驰野说:“旧话重提,你说阒都中藏着个能够操纵八大家的人,我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
沈泽川被那药酒烧得喉中冒烟,这会儿饮了几杯茶,才说:“你觉得不可能,是因为想要做成这样的事太难了。”
萧驰野说:“不错,先不论别人,就是太后也不会甘于听人差使。”
“她若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呢?”沈泽川说,“操纵局势,有时候不需要去命令别人,仅仅用一根手指,就能推动‘势’,从而改变很多东西。”
“你须得先证明有这个人。”萧驰野看着他,说,“……你看起来很热。”
沈泽川抬指解着衣扣,那扣子轻轻挣脱束缚,光滑的脖颈在手指间逐渐露了出来,停在了锁骨的上方。细小的汗珠沿着线条滑进了那凹陷,濡湿了指尖。
“奚鸿轩虽然是枚明棋,却很重要,这个人是否存在,得用奚鸿轩来证实,所以这一次你不能拿掉他。”沈泽川说着顿了片刻,“你也拿不掉他,这场行刺案里他没有露过面,茯苓的供词只能说明她受了人胁迫,如今嫌疑最大的人是你。”
“栽赃给我是你的主意。”萧驰野瞧着那消失的汗珠。
“你如今是天子近臣,又深得恩宠,若是能让你因此摘官闲置,奚鸿轩必不会放过机会,一定会趁势谋求八大营的职权。只有把他们引出了洞,才能看清要打哪里。况且皇上信你,即便贬了你,也不会立刻轻信别人,等他过了这段日子,看到八大家又起了焰势,就该发现自己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反倒会对无辜受到牵连的你心存愧疚,再想方设法地要弥补你。”沈泽川饮茶时喉结浮动,他说,“我猜你在找我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对策。”
“玩啊,”萧驰野给他倒茶,“我不过是将计就计,由着你们踩罢了。”
“这比此时反击更加明智,”沈泽川说,“此时你越着急撇清关系,越叫皇帝生疑。”
“我了解皇上,”萧驰野说,“他是耳根子软的人,最受不得教唆,却也最受不得被人欺辱。我是他兄弟,还是他登基后提到身边的第一人,我就是他面对朝臣的某种象征。我内外受困,成为他手底下圈养的牛羊,在他看来我无人可依,就是凭靠着他才能坐稳位置。我若是被人设计踢了下去,那他必定会生出唇亡齿寒之感。花党是他的心病,他能放心叫海良宜决断政事,就是因为他知道海良宜不会结党。”
“机不可失,”沈泽川端着茶杯沉吟须臾,说,“这一次必须让奚鸿轩动起来。”
“我提醒你一句。”萧驰野手肘撑着案几,对沈泽川招了招手。
沈泽川放下茶杯,倾过了身。
萧驰野耳语:“酒量不好,就不要出去与人吃酒了,不是哪个混账都有二公子这般的定力,能规规矩矩地在你对面做个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