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层地上楼, 还是昔日模样。
厚重的大门, 缓缓打开, 他们站在外面, 一眼就能看进去。
天其实才刚亮了不久。
可此时此刻, 极域的天空已经没有白天和黑夜, 因为头顶不是变幻的苍穹, 而是那铺开的星云画卷。
它将璀璨的金光,投射在整个庞大的地府,照耀着包括八方城在内的七十二座城池。
十八层地上楼最中央的空地上, 镂空的圆柱已经盘旋其上。
灿灿的金光,自那圆形的天井上照落,在十八层楼之中流转, 见愁一眼看去, 竟觉得整座楼像是一支旋转的万花筒,有一种虚幻的曼妙。
“那就是规则吗?”
前脚刚随着众人一起踏入楼中, 见愁一抬眼就看见了那圆柱周围盘旋的金字, 竟是飞来的鼎争金令。
“多半是了。”
陈廷砚走在见愁的身边, 扫了周围一眼。
与他们当初来这里不同, 此刻的十八层地上楼, 楼层内几乎没有一个人,显得冷冷清清, 半点没有当时的热闹。
不过……
陈廷砚对鼎争也是很了解的,他拿扇子往上头指了一圈, 笑道:“你信不信, 等我们一走,鼎争真正开始,这里立刻会坐满愿意掏钱的人?”
“这个我信。”
见愁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莞尔,只是目光从人群之中扫过的时候,又感觉到了一种奇妙。
八十日前,她还只是这里一个看客,被陈廷砚拉着,观看厉寒争夺鼎戒的一战。
可今日,她已经人在局中,眼看着就要参与进这一场杀戮的征战里面。
在场之人里,其实人人都有立刻放弃的理由,可见愁没有。
这是她必须奔赴的险境,也是她必须踏上的归途。
通往十九洲的道路,便将在今夜子时打开……
目光里带了几分渺茫,但她唇边的笑意,却带了几分真实的暖意。
陈廷砚奇怪:“你都半点不担心的吗?”
“我也就这样了,如今只怕与你差不多。所以……”见愁想了想自己乾坤袋里面的那些东西,应该够应付一阵,“还算轻松吧。”
什么叫“与你差不多”?
闻言,陈廷砚诧异了片刻,对上了见愁那一双眼。
见愁微微点头,跟他眨了眨眼。
那一瞬间,陈廷砚险些惊叫起来!
他脑海中,一下浮现出来的,竟是当初自己在品字楼遇到见愁的画面!
好家伙,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入鼎争,竟要跟自己走一样的路线:拿玄玉砸人啊!
“嘿,咱俩简直绝配啊!”
陈廷砚一下就兴奋了起来,赶紧又往见愁身边凑了凑,挤眉弄眼的。
见愁心里叹气,这一位陈四爷,还真没什么正形儿。
她当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本准备看看张汤人在哪里,没想到一抬眼起来,竟然恰好撞进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眼眸。
厉寒。
不知何时,这一位杀神,就站在他们边上。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跟陈廷砚说话,他竟然没跟其他人一样一起去看规则,而是转了头,看着她。
真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眼,就这么对着,见愁竟觉得那像是一对玻璃珠子。
她想起这人也是被放在名单上,回头要在鼎争之中“照顾”自己的人。
只怕他在这地上楼争夺鼎戒的时候,也不曾想到入了鼎争,还要因为八方阎殿的关系,“照顾”她这种关系户吧?
因为与厉寒毫无交集,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个,所以见愁也没往深了想。
厉寒也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照旧一个人,一身藏蓝长袍站在那边,看着孑然一身。
“看来这家伙人缘不大好啊……”
陈廷砚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嘀咕了一声。
见愁也注意到,鬼王族今年不止厉寒一个入了第三轮鼎争,可其他人都站在另一边,把厉寒一个单了出来。
像是孤立……
但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证明,厉寒强得不需要同伴。
因为这里说话都不隔着人,见愁不想议论太多。
她给陈廷砚递了个眼色,就朝前面张汤所在的位置走去,很快站到了那个不大起眼的角落里。
因为之前第二轮文试的惊世骇俗,所有很多人眼角余光还觑着见愁,一看见见愁向张汤那边走,不少人顿时面露鄙夷,甚至还有人翻了个白眼。
无疑,他们肯定觉得张汤跟见愁都从秦广王殿走名额,铁定一伙了。
“怎么样?”
见愁自然注意到了那些人的反应,心头暗笑一声,只能为张汤默哀了。
这家伙,在文试之中,必定不是真的那么平庸,他只是故意藏拙,好叫别人都注意不到他。
可他偏偏跟见愁一伙啊。
只要跟她走在一起,想低调都不可能。
所以,张汤想要藏拙,效果实在也很可怜。
在见愁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视线便自动密集了起来。
张汤眼皮跳了跳,略一侧头,就看见见愁已经跟陈廷砚一起,站在了他的身边。
“怎么样?”
见愁问了一句,也顺势抬起头来,看向那圆柱。
鼎争金令,便是一片变幻的金光,此刻已经凝聚成了一篇又一篇的文字,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三名核验人,此刻就站在圆柱之下,扫视了这十八人一眼。
其中一个年纪最是老迈的站了出来:“规则已经镌刻在此,诸位尽可研究。”
“自此刻起,至分出鼎元,鼎争场地无一人可破界作弊,干扰结果,期间任何人,不管生死,不得擅离。
“十八层地狱之门,将在今夜子时,自动打开,诸位生死,各安天命……”
几句话之后,尾音就渐渐低沉了下去。
见愁诧异地发现,这三位核验人的身影,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很快就隐没在一片金色的光影之中,消失不见。
“好高明的身法!”
陈廷砚看得眼前一亮。
见愁也觉得这样的消失方式,很是稀奇,只是……
她很快就注意到,随着这三个核验人的消失,楼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这圆形的空地之上,只剩下要参与鼎争的十八人。
几乎在三位核验人消失的瞬间,所有人的身体都变得紧绷了起来,仿佛在提防着什么,警惕着什么。
见愁一眼扫过去,竟只有一个厉寒,还一如寻常。
这是……
她眼眸微眯,不由得抬眼看向那鼎争第三轮规则。
一、十八层地狱大门,子时开启,落点不定;
二、第三轮自二轮结束时起,决出鼎元时止;
三、独留于第十八层者为鼎元;
四、十八层地狱,经各狱掌狱司层层勾连,可上下穿梭,另有未知同道遍布地狱,或可穿梭十八狱;
五、杀戮无规则!
其后,便是十八层地狱的一些简单文字,大体停留在名称和其中所羁押的受刑鬼魂到底所犯何罪。
真真的规则,只有前面五条!
见愁一看,看到第二条就已经头皮一炸!
第三轮开始的时间,在规则之上,竟不是以十八层地狱开启的子时为准,而是文试结束,第三轮名单出来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
杀戮,早已开始!
便是此时此刻,有人死了,那也是在规则算计之内!
见愁脑海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了之前的一切讯息……
枉死城的天,其实才刚亮不久,距离子时还有很久,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行十八人还要在十八层地上楼停留许久。
这意味着……
想到这里,见愁的眼皮已经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这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在这里相互交流,拉帮结派;也意味着,十八个人之中,很可能随时会有人动手,取人性命!
手指微微用力,将那一柄矮掌柜新送来的吞风剑握紧,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不同于修炼,更不同于光明正大交战的左三千小会。
这一次,是真正的杀戮!
“嗐,大家都这么紧张干什么?”
就在这种微妙又紧绷的气氛里,一声带着点狂意的朗笑,忽然从正中一些的位置传了过来。
不少人禁不起吓,差点就要破功动手。
还好,理智的弦稍微撑得久了一点,众人在最惊险的那一刻,都克制住了。
然而,冷静下来之后,不少人就在心中暗骂了起来,想一巴掌弄死这个说话的。
包括见愁。
她站在陈廷砚张汤的身边,循声望去,那边站着的居然是无常一族的几个。
今年无常一族的运气,似乎好得令人发指。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参加了第二轮,邢安,邢飞,邢风,邢战,邢悟。
如今站在那边的,竟然还剩下四个。
一个是见愁认识的邢悟,他应该也是被无常一族孤立起来的,自己站在角落里,倒像个路人;
第二个是邢飞邢风两兄弟里的一个,瘦瘦高高,意气风发,正是邢飞;
第三个则很好辨认,肥肥胖胖,一脸福态,与他名字很合,叫做邢安;
最后一个,也就是先前打破了紧绷和沉寂,说话的那个。
见愁记得,先前在广场上,她远远就听见此人调侃自己的名字,说什么“见了谁都发愁”,可谓是印象深刻。
如今她一眼就认出他来。
身上肌肉精干,短发像是倒刺一样利落,双眼上吊,很精明也很硬朗,眉目间有一股邪气。
单单这么一看,便知是个人物。
只可惜……
嘴太贱了。
见愁心底暗暗下了评语,静观其变。
邢战无疑是无常一族这边的领头人。
他环视了一圈,脸上挂笑,声音也硬朗:“规则虽然是此刻就已经在第三轮中,可咱们都是出自枉死城的鬼修。若是在这里便开始相互争斗内耗,便是便宜了酆都城。”
“反正厮杀的日子还长,何必急于一时动手呢?”
见大家都没回应,邢战半点不在意。
“本届鼎争,我无常一族运气极好,竟有四人都进了第三轮,原本兄弟几个打算相互照应。不过看眼下这情况,我倒是觉得,如果我们都组在一起,回头再去坑杀酆都城的鬼修,会更有意思。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好家伙!
这人打的竟然不止是休战的主意!
见愁一听,就已经明白了这人的打算,旁边的陈廷砚则是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张汤则不动声色,站在原地没动。
的确如邢战所言,无常一族今年运气极好,竟有四个人进入第三轮。
枉死城一共也就十八个:
鬼王族,三人;
日游族,两人;
夜游族,两人;
无常族,四人;
牛头族,一人;
豹尾族,一人;
鱼鳃族,一人;
鸟嘴族,一人;
第一秦广王殿,两人;
第八都市王殿,一人。
见愁与张汤都是第一秦广王殿出的名额,其他人要么是十大鬼族里出的,要么是去十八层地上楼抢的鼎戒。
在这种情况下,无常一族有四个熟识的人一起进入第三轮,对其他人来说,可是大大不利。
毕竟,他们若是合起来,战力可不小。
而其他人,不是相互不同族就是关系不好,比如鬼王族战力超群的那三位里,厉寒肯定不合群。
由此算来,以邢战为首的无常族四人,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但他竟然主动提出,要跟所有人合作,大家一起先下去坑杀酆都城鬼修……
一则能避免无常族早早被人针对,二则还能从中获利,三则众人拾柴火焰高,至少在第三轮的前期,多人一起可以占据不小的优势。
至于危险,肯定也有。
可这样的鼎争,又怎么可能完全避免危险?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诱人的决定。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考虑了起来。
首先答应的,是牛头族的一个看上去憨厚的修士:“我反正就一个的,加入你们也无妨。”
“哈哈,好!”
邢战笑了一声,上去便跟牛头族的这个高壮修士拍了拍肩膀。
有了第一个,剩下的当然是越来越快。
豹尾,鱼鳃,夜游,都去了,就连鬼王族的那两名鬼修,在看了一眼厉寒之后,都暗自冷笑一声,直接转头加入了阵营。
很快,场上的情况,就微妙了起来。
随着加入邢战那边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这些人也就越来越显眼。
不消说,站着大半天没动的见愁,算是得到注目最多的。
当然,大多数人是幸灾乐祸:以这种魂珠境的修士,就算是百搭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要,只会成为拖油瓶。
她上哪里找阵营去?这会儿只怕连开口都不敢。
邢战更是直接用嘲弄不屑的眼神看着她,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只是将目光递向了一旁。
此刻除了见愁,还没加入阵营的,还有六个。
张汤自不必说,素来寡淡的性子,好像跟谁都不搭边,半点没有加入他们的意思;
另一个很明显的则是陈廷砚,他就站在见愁身边,明摆着两人熟识,不会加入。大约是受他影响,日游族另一名鬼修,也站着没动,只是频繁拿眼看陈廷砚。
其余的三个,就有些意思了。
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白发老妪,一个怯生生的鸟嘴族小姑娘,外加一个……
厉寒。
无常族跟日游族关系向来不好,死对头一样的存在,邢战本就不想陈廷砚二人加入;
第八都市王殿出来的这个老太婆,穿着一身麻布粗衣,简直像是田间地头出来的农妇,手里还提着一把砍菜刀,邢战也实在看不上;
至于鸟嘴族,素来战力最弱,这个小丫头只不过是占了鸟嘴族的名额保上来的,修为也不值一提。
总而言之,剩下的不是脾性古怪,就是歪瓜裂枣。
唯一一个有价值的,只是厉寒。
枉死城这十八人之中,忘了别人都不要紧,可忘了厉寒,那可就是要命的事情。
他未必是修为最高的那个,可若论战力,绝对是最恐怖的一个。
鬼王一族的《不动明王法身》,本就战力超群,他们更亲眼目睹厉寒昔日一招击杀鱼鳃族余辰,哪里敢把他忽略掉?
若是他能加入……
邢战目光微微闪烁起来。
此刻加入无常一族这边的总共已有十一人,自发地站近了一些,剩余的七个倒好像自动被划入了“剩下的”阵营。
邢战就站在这些人中间,他看着那边一动不动的厉寒,迈两步走出来一些,笑道:“厉寒兄,邢某素知你喜好独自行事。只是每年鼎争,总有人拉帮结派,我等做的也不过寻常之事,可在对上其他小队的时候,多几分底气,避免内耗……”
这是要拉拢厉寒了。
这一位邢战,竟是个有胆气的。
见愁知道厉寒在名单上,可只说“照顾”,并没有说非要同行,再联想起对方之前在文试时那奇怪的一笑,她心底一下好奇起来:他会怎么答?
于是,见愁转头看去。
厉寒照旧站在先前那个位置,动都没动一下,正看着鼎争金令上公布的第三轮规则,一双冰冷的琉璃蓝眼珠,在楼中闪烁浮动的金光映衬下,竟透出一点奇异的墨绿,诡谲又神秘。
他听到了邢战的话,慢慢地转过眼珠,看了他一眼,声线平直而冰冷:“你们都觉得,避免内耗,是件好事吗?”
那一瞬间,所有听见这话的人,几乎齐齐心头一跳!
邢战更是面色大变,直接一抬手,就握了一杆深紫色的旗幡在手:“厉寒兄此话何意?”
“我是觉得,与其结盟……”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嘴角勾起,却是一分讥诮,眼底则有一点古怪的似笑非笑,厉寒平静而森然。
“在子时之前,杀光你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蓬乌光已从他袖中飞出,朝着距离最近的那一名豹尾族鬼修一卷!
“厉寒!”
“你干什么?!”
周围鬼修惊骇欲绝,纷纷怒喝!
只可惜,已经迟了。
那豹尾族鬼修哪里料到厉寒忽然出手,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就这么一个眨眼,那乌光已经拽着他朝厉寒那伸出的手掌飞去!
甚至没有先前恐怖的鬼爪,只有那苍白而透明的五指,猛地一捏!
“咔嚓!”
恐怖的一声脆响!
这倒霉鬼修的头颅,竟立时被捏爆,霎时崩成一团炸开的黑雾,眨眼之间,连带着其身子,都化作了黑色的流沙,落在了地上。
豹尾族鬼修,身死!
前前后后,甚至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有!
哪里有人反应得过来?
若说先前十八层地上楼那一战还是远观,感觉没那么强烈,那现在这便是实打实的近看,出手得手,只在瞬息,给人带来的震撼,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
便是曾见过十九洲许多大能修士出手的见愁,此刻也不由得心下发寒。
她竟然觉得,不过短短八十日,这一位鬼王族的厉寒公子,修为竟比那个时候,更为恐怖!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雷霆般的出手给震慑住,脸色铁青,尽皆提了法器在手,齐齐对准了他,隐隐将他围在了中央。
可是……
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出手,攻击厉寒。
但包围之势已成,只要厉寒敢出手,这里还剩下的十六人,几乎都会在瞬间,不遗余力,一道将之扑杀!
对所有人来说,他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每个人都身体紧绷,像是下一刻就要出手。
只有刚才杀灭一名鬼修的厉寒,像是半点没察觉到自己面临的危机,他的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掠过,在经过邢战的时候,带了几分明显的讥诮。
直到最后,那目光才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你就是本届鼎争最弱的那个?”
那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可是,谁也猜不透,厉寒到底为什么要问,问了又是要干什么。
错愕的是见愁。
八方阎殿给的名单上有厉寒,对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却偏偏问出来……
葫芦里是什么药?
见愁心底不解,面上却很镇定,对上那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瞳孔,开口纠正:“是境界最低。”
但不是最弱。
“有道理。”
在听过她回答之后,厉寒那嘴角竟然勾了起来,大出所有人意料!
“原本我想下一个杀你的,不过现在……我很喜欢你,你境界最低,我战力最强,刚好合适,不如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