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萝梦轻巧一跃,稳当当地落在了被褥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息。然而换做是其他任何人或物进入到自己的领域之内,裴神玉早已清醒过来。
可兴许是猫儿的气息过于弱小无害,又或是猫儿和他用了同样的皂角,气息相近。总而言之,当这只轻盈又干净的小猫跳上床时,向来沉敏机警,睡中亦不放惕心的太子殿下没有察觉到任何突兀之处。
甚至还自然而然地展臂,将突然闯入自己领地的猫儿勾入怀中。
明萝梦忍住羞赧,才没有发出一声猫叫。
她局促在地在裴神玉的臂弯间转了个圈,毛绒绒的尾巴尖不经意掠过裴神玉的鼻尖,使他发出“唔”的一声,似有醒来之状。猫儿又不敢动了。
琥珀色的猫瞳试探地望了安睡的裴神玉一眼,月色映照下,可见少年鼻梁高挺,面若冠玉,疏朗如清风。猫耳一动,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加快。
正在矜持中的猫儿,想起那阵窸窸窣窣,又忍不住背毛微炸,不禁更加犹豫。罢了,就当是事出紧急。唯恐对方醒来将她丢下床,她便只好小心翼翼蜷在裴神玉臂弯间的一隅,做了只哑巴的暖床小猫。
一人一猫,就这般亲昵无间地依偎着。
窗外月色如水,明萝梦瞧着那一轮弯月,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一蜷一伸的爪爪不自觉地搭在了裴神玉的臂膀上。猫身在他的胸膛和手臂间团作一团,慢慢安然地睡着了。
可裴神玉的梦中却并不安宁。
梦里是一阵迷蒙白雾,雾散了,忽而出现一个妙龄少女。她肤白唇红,乌睫长翘,是难得一见的娇美女郎,却静静窝在他的怀中。他垂首低眉,少女也抬眸,那双眸子像是盈了一汪秋水,楚楚拨动着人的心弦。
见他望来,少女怯生生地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虽心知是虚幻,他却心跳如擂鼓。
如同被猫爪子挠了挠,痒。
……
天光大亮,碎金撒入屋内。
裴神玉睁开了眼睛,目中难得有几分迷离。
身为太子,他却向来清心寡欲,东宫之中无一姬妾。平日习惯以练武来宣泄精力,对男女之事从不上心,更不曾做过这般暧昧的梦。
他汗透里衫,心跳仍有些剧烈。
右肩仿佛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倚靠着,裴神玉侧目一看,竟是那雪白的猫儿伏在他的臂弯之中,呼呼睡得正香。
“殿下,殿下?”
裴神玉从梦中记忆回神,轻抬眼皮:
“说。”
孙将军顿了顿,道:“殿下,关于这次的进攻方向,您意下如何?”
关于下一次突袭之役的作战地点,究竟于浅水河还是北山麓,双方争执不下。两方将士各陈己见,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齐齐看向主位上的太子殿下,等待着裴神玉的意见以进行最后的定夺。
却久久未听见上座回应。
孙将军这才斗胆发问,毕竟今日的殿下……似有些不同。
裴神玉收拢心思,捏了捏眉,将自己从昨天夜里梦境之中拉回来。他思忖片刻,道:“北山麓。”
他方才的确是走神了些许,然而对于如何进攻江陵王一事,却是在心中早有方寸。
“江陵王擅水战,而北山麓地势险峻,且……”
裴神玉如此一番分析,将士们才慢慢被点通。
不由恍然大悟:“确如殿下所说……”“不愧是殿下!殿下之策妙极。”
他们却非恭维,而是乃出自真心。
大乾朝的昭武太子自幼文武双修,年少从军,堪称天生将才。裴神玉十三岁便随军出征,屡有奇策,多次平定失地。龙朔八年突厥来犯,更是一箭射中敌寇之首,才得以战胜收复。
此前江陵王突然据江陵一地起兵造反,地方反应不及,溃不成军。
直到太子殿下主动领兵南下讨伐江陵王,才将对方打得节节败退,而几次关键之战也皆因太子谋策而出奇制胜。连向来桀骜不驯的孙将军,都不得不心服口服。
军务议完,众人纷纷走出帐篷。
刚经历完一场激烈讨论,大家不免有些松懈之情,有人神情闪过一丝犹疑,不确定地说:“刚才,我似乎看见殿下晃了晃神?”
“今日殿下似心有所忧,也不知何故。”一将道。
“我倒是听闻一消息,昨日听炊事房的小周说了,殿下为了新养的那只猫,从自己的份额中扣了一碟荤菜。看来这殿下养猫,可是个娇养的劲头。”
“莫非是那猫儿闹腾,殿下昨夜没有休息好?”
对方笑笑:“这猫到了春天,才是真正有得闹呢……”
外边喧哗渐远,而裴神玉仍静坐帐中,一手撑颐,心绪沉浮。
他今日频频不自觉想起昨夜之梦,虽梦中之人不足以完全扰乱他的心神,却仍是让他分心不少。不知是因为夏日燥热,还是他……
向来沉稳的太子殿下,竟有些耳根微红。
午后夏风起,窗外蝉鸣渐响。
片刻,修长如玉的手再次于墙上舆图上比划丈量着,裴神玉眉目沉凝,且看且思。
江陵王多思且狡猾,定不会这般意图浅显,还是得小心为上。
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殿下,您要的奴才已经找好了,只是这会儿运输不便,还得几日才到……”元蒿跟在裴神玉身后,毕恭毕敬地禀报着事情。
才推开门,二人却一时噤声。
为何?只因那书桌下那碎了一地的螭纹青玉,再看桌子上,赫然是一只玲珑的白猫儿。
“喵……”
小捣蛋精也注意到了门口的二人,心知自己干了坏事,正在有些怯生生的收回那只闯了祸的小梅花肉垫。
元蒿捂住嘴,震惊不已。
这小祖宗!
瞧那地上碎玉,可不就是殿下那只青玉笔洗!要知道那可是皇帝所赐,太子殿下用了多年的笔洗……
气氛一时安静压抑到极致,无人出声。
明萝梦耷拉着两只软踏踏的小猫耳朵,沮丧地垂下头,也不敢喵喵叫了。刚才不知为何,看到那桌面上摆着的物件,她就大脑一空,身体下意识动作。当反应过来的时候,爪子已经推了下去。
看着裴神玉一动不动的身形,她心头更慌乱几分。
明萝梦想起今晨醒时,裴神玉虽未说她半句,也未理会睡得懵然的她。只是淡淡抽开了被她压住的衣袖,更衣之后便出门而去。可他面色克制,毫无表情,似在按捺着什么。
这会儿她无意识又犯下大错,怕是更惹他厌了。
日光自裴神玉身后打来,看不清少年面上的表情,小猫心中莫名一阵委屈。
这时,裴神玉忽而迈开了步子。
明萝梦顷刻慌作一团,尾巴高高竖起,不由跳下了桌子。
“别动!”裴神玉立时沉声一喝。
猫儿被一声吓住,呆在原地。
元蒿看见猫儿眼如宝石蒙尘一般黯淡,一副尾巴垂落,可怜兮兮的模样,都有些于心不忍了。打,这定是打不成,殿下向来是个端方君子。
只是怕要将这猫儿……送走了罢。
却看见太子殿下蹲下身,抓着猫儿前爪,将那呆在原地的猫儿捞了起来。明萝梦睁大了猫儿眼,只看见少年握着她的小爪子,逐个按揉捏过。却听见裴神玉明显松了口气的声音:
“这般顽皮,若是让碎玉扎着,可是要流血的。”
元蒿在一旁目瞪口呆。
这,这是真祖宗啊……
明萝梦也懵了一下,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喵呜?”
裴神玉却不再言语,将她揣入怀中,起了身。“元蒿,将碎片收起来,去换一只新的笔洗摆上。”言毕,又瞥了对方一眼:“莫要让外人知道。”
“是,主子。”元蒿回过神来,郑重应道。
毕竟是御赐的笔洗被打碎了,虽说的确是猫儿摔碎的,但若是有他人知悉,难免怕被做文章。他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
但这一碎,看殿下的态度,看来也是没有下文了。
元蒿心中又把猫儿的分量提了一提,乖乖,看来这可是只金镶玉做的小猫。
小侍从怀揣着碎片,往里间走去了。而明萝梦听了个全程,心中很不好受,趴在裴神玉怀中安安静静得像只假猫。
裴神玉自然可惜那一只青玉笔洗。那是他七岁那年被李太傅夸赞,父皇龙心大悦所奖赏于他的。伴他已有十年之久,难免有些感情。只是死物到底不比活物,它毕竟还是只奶猫儿,不懂事也情有可原。
更何况……父皇,大抵也不记得曾赐过他这只笔洗了。
裴神玉眉间掠过一丝恍惚,思绪辗转。
最后也不过是轻叹一声:“该罚的,也还是得罚。下次再这般顽皮,便克扣你一餐的鱼。至于这一次么……”
“喵。”
明萝梦不敢辩驳,只软软地叫了一声。
小爪子搭在他的手臂上,水汪汪的猫眼像是一泓清池,仿佛盈满委屈和撒娇之意。
裴神玉见了,莫名忆起梦中那双眼睛,心间不由一动。
他修长的指抚了抚它的脑袋,又地揉了揉毛绒绒的小猫耳。明萝梦抖了抖猫耳朵,敏感得想伸爪子,可她心知理亏,不敢动作,只听他道:
“便罚你今后自己睡,不许上孤的床。”
是夜。
因为白天做了祸事,明萝梦心中愧疚非常,晚上便乖乖窝在裴神玉命人准备好的新猫窝之中,没有再如上次一般爬上床。
屋内漆黑一片,她抬眸又对上床底下的一片幽暗,虽夜可视物,可她还是觉得有些胆怯。
今夜,窗外的月色也极淡。
猫儿只好小脑袋一缩,委委屈屈地用尾巴尖将自己包围起来,团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小毛球。抱着对新猫窝的不适应,和说不清的落寞,明萝梦睁着眸在黑夜中发呆了许久。
忽而有一阵异香袭来,她抖了抖小耳朵,从虚无之中突然捕捉到极细微的脚步声。
就在一墙之外的门边,步子停下了。
一种诡异的直觉支配着明萝梦支起了前爪,轻盈的小猫一跃而落,跳出了猫窝外。软软的猫足无声无息地行走着,也缓缓停在了门前。
隔着一扇门,猫儿灵敏的听觉,让她能够辨清门外那人极细微的呼吸声。
可那人,是谁?
明萝梦脑中才隐约捕捉到什么,那脚步又渐渐远去了。鼻中的异香却越发清晰,她嗅了嗅,终于发现了异香的源头——从门缝滚落进来的一枚香丸。
袖珍而不起眼,却在迅速散发着奇异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