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之人如软体动物一般柔弱无骨。
少女的脸酡红一片,蛾眉下乌黑浓密的长睫低垂,睡容安宁,像只奶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中,乖得不像话。
裴神玉背部僵直,闭上了眼。
非礼勿视,可纵是如此,他却仍能清晰体会到手中原本蓬软的猫儿毛,是如何变成寸寸莹润如绸的肌肤。
而他的手正绕过她的膝窝,将她完完整整地搂抱在怀。
少女的脸颊就靠在他的颈边,温热而香甜的呼吸轻拂过他的锁骨
裴神玉的眼前也仍然盘旋着方才那一幕。
她玉白的手攀在他的肩上,青丝也黏缠在他的胸膛前,就像是攀附着苍天大树的菟丝子一般。
裴神玉深吸了一口气,耳垂愈加烫得厉害。像是那几杯微不足道的桂花酒,让他也醉了。
他不可控制地感到身体一片燥热,握紧了手心。
裴神玉心神稍定,才睁开了眼,用手臂将明萝梦往怀中拢了拢,怀抱着她疾步朝室内走去。才进到屋内,他便仓促地将她塞入被褥之中,旋即匆匆离去。
更长漏永,香炉中徐徐燃起清神香。
裴神玉坐在书案之前,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心神难宁,如波澜起伏。
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触碰到了唇边,落在少女的唇不经意拂过的地方。
裴神玉闭上了眼,攥起的拳上青筋可见。
混账。
他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
明萝梦迟迟慵起。
这一醉,她又忘了许多事。
然而自这天之后,她几乎没再怎么见过裴神玉。
战事越发吃紧,他总是早出晚归,时常比她这只夜猫儿还要晚睡。出征在即,明萝梦也不想成为他的妨碍。
这时候她又懂事得不像话,连一身猫儿毛都全凭自己打理。
元蒿都不禁暗叹,猫儿改了性子。
直至裴神玉即将出征那日,他掐着时间,回了一趟屋中。小白猫如以往那般,蹲守在他回来第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裴神玉目中暖色一闪而过,道:
“眉眉,孤要去打仗了。这恐怕是最后一仗。”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嘱咐了几句。“孤不在的时日里,不要乱跑,早些睡觉。”
“喵~”
明萝梦不禁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带着无声的依恋。
裴神玉手心微拢,摸了摸小猫儿的头。
他回望着清澈见底的猫儿眼,眼底却如长夜一般漆黑,沉声道:
“等孤回来。”
明萝梦望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他仿佛还有话未说。
可裴神玉说完这一句之后,便转身出了门。
他翻身上马,马蹄掀起一片尘土,下一刻便策马驰骋离去。
明萝梦蹲在门槛边,抬头便遥遥看见如云旌旗。
旗帜黄地白纹,上面绣着大大的‘乾’字,被秋风吹得高高飞扬。
这是王师和敌军的最后殊死一战。
她虽心知他向来有万全之策,裴神玉定能赢下这一仗,但仍然心中如悬在半空一般,无着无落。无疑,这一场战争将会带走许多人的生命。
残阳如血,号角声起,无端有些苍凉。
“喵……”
她定定地望着远方,直至最后一面旗子也消失在眸子中。
他走了,她开始感到孤单。
裴神玉离开的第五天,明萝梦开始处处恍惚能看见他。
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她会想起裴神玉端坐一侧,低头给她剔骨夹菜的画面。嗅见屋中残余之香,会想起曾经在他怀中嗅到的气息。
连偶尔掉了毛,都会想起裴神玉给她梳毛时的温柔模样。
秋雨霖霖,明萝梦倚在窗边,聆听雨声。
清晨的大雾未散,她只能看到近距离的几棵梧桐树,雨打梧桐,更显凄意。
她望着天幕一片朦白,耳边淅淅沥沥。
不由又想起被裴神玉楼在怀中,夜中赶路至北山麓的那一日。
他眉间轻愁,无声嗟叹,好似还在眼前。
明萝梦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但愿此次一战,也能顺利平安罢……
她又呆了一会儿,赏够了雨,才想在他的书架上找点东西看。
可明萝梦踮脚望去,上头都是兵书居多,她左翻右翻,忽而在几本厚重古籍的后边瞥见有一个木匣子。
就像是猫儿忍不住将东西推倒,她也不禁将那个匣子拿了出来。
那匣子以乌木所制,隐约有沉香气息,看样子被屋主人十分珍重。
上面雕刻缠枝桃花纹,更显精致。
明萝梦眨了眨眼,未曾想裴神玉朴素至简的书房之中,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精美的匣子。她不禁有些好奇。
匣子也没上锁,料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她这般揣摩着,便漫不经心地将它打开。
却见匣内铺着一块杏色绸样,而上面放着的……
赫然是一个圆润雪白的毛绒团子。
明萝梦顷刻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喜欢。
她立即就将那毛球拿了出来,放在手心把玩。
绒毛球触感柔软,通体雪白,可她玩着玩着,却渐渐发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熟悉之感。
蹲在地上、手捏毛球的小娘子眉头一蹙。
究竟是什么呢?
电火石光之间,明萝梦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不由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又捏了捏那个团子。
这好像……是她之前掉落的猫毛?
她托到眼前细细观察,小毛球上竟有一股若隐若无的奶香味。
真相俨然已经大白。
实则她不知道的是,裴神玉平日里无聊之时,便喜欢将匣子里的猫毛拿出来,一缕一缕地团,日日把玩。
就像是盘核桃一样,他无心之间就将这团猫毛越盘越圆了。
明萝梦鼓了鼓腮,有些负气地将毛团重新塞回去。
她才不要玩从自己身上薅下来的团子……
又闹了一会,她实在找不到什么闲书,只好迷茫地看了几页兵书,什么“上兵伐谋”、“欲其西,袭其东”。
她看得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就趴在裴神玉的床上睡着了。
日子就这般如流水过去。
裴神玉早已吩咐过元蒿,让仆从轻易不要进自己的寝居之内,这些日子里也不必清扫。所以明萝梦每天都可以放心自在地在裴神玉的屋内化为人形。
她白天的时候无所事事,就躲在裴神玉的屋子里看书写字。
偶尔吃吃猫食,望着窗外的银杏树,一点点由淡褐黄色,变为通体灿烂的金黄,又逐渐凋零。
明萝梦也渐渐掌握了一些从猫儿变成人的诀窍,能在猫形和人形之间从容切换。
直到十二月,乾军大获而胜。
那一日,明萝梦还睡在榻上,将自己裹成了一个雪团。
屋外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她蹙了蹙眉,仍没醒来。忽有一阵微凉却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额上,似乎是想要将她皱起的眉抚平。
“小懒猫。”
裴神玉低头看着睡得云鬓乱洒的小猫儿,清浅勾唇:
“孤回来了。”
红日缓缓坠入水波荡漾之中。
明萝梦在舷窗边支颐,静静看着天边的夕阳,将水面染成一片橘红。
身后有脚步声缓缓,是裴神玉提着食盒走了过来。
如今战事终于结束,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
江陵王被扣押在船上,与他们一同返京,届时将由皇上发落处置。
而秦婳却毫无踪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裴神玉抱着猫儿上了船,如以往一般吩咐元蒿,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的船舱之内。于是明萝梦便无所顾忌地变成人,吃食等事一应由裴神玉来安排。
他将她藏得很好,也很用心的在养她。
裴神玉将提盒打开,拿出里面的两样三式。
一大碗清粥,一笼蟹黄包子。还有一条新鲜捕上来的海鱼,以小火慢煎,两面金黄。并一碟酥炸小鱼,猫儿最是喜欢。
恰在此时,明萝梦回过头来,眉山盈盈:“君玉哥哥,神都是什么样子的?”
神都,即天子之都,裴神玉便是在那里长大。
裴神玉眉眼安静,一边摆着碟筷,一边与她说道:
“神都地处中原,恐怕不会日日有这么多新鲜鱼类,可以供你享用。”
明萝梦心知他是在调侃她,刚欲反驳,可又听他道:
“可那里也是个繁华富贵之地,你大抵会喜欢,至于宫廷甜点,品位齐全,应该也合你口味。”
“还有呢?”明萝梦听得入神,见他停下,不由催促。
却也被他敦促道:
“先用膳,吃完了再同你讲。”
“噢——”
小猫儿蔫了,只好乖乖捧起了碗。
饭后,裴神玉对上满是期待的猫儿眼,方不紧不慢道:
“神都之中,遍植牡丹。百姓喜欢以马代步,至于胡姬舞女,龟兹琵琶,五色鹦鹉……孤有空时,便带你去看看。”
多日养猫,他如今尤为懂她心思。
平日里小猫儿就对着漂亮的事物就移不开眼,大抵是朵须得富贵绫罗养出的花。
她性情纯真,他便带她领略人间繁华。
果然,明萝梦不禁欢呼一声:“君玉哥哥,你最好了!”
她来了精神,又问了不少事情,他只好巨细靡遗地讲给她听。直到江上月明,裴神玉才将她赶到床上,让她早睡,自己则歇在次间。
前些日子他不在,纵她太过,以至于猫儿时常昼夜颠倒。
裴神玉如今有了空闲,便想将她纠正过来。
明萝梦只得乖乖卧在榻上,周遭虽安安静静,可她脑子中却不断涌现出他所说的那些画面。
是如何一副繁花铜驼,太平熙攘之景。
虽则裴神玉对她知无不言,她已问无可问,但心中却仍然浮想联翩。
她记忆之中的零星画面皆是江南水景,一派温软缠绵。明萝梦还未曾见过他口中所说,那幅恢弘壮阔的陌陌盛京。
可兴奋了一会儿,后遗症也显而易见,她失眠了。
明萝梦虽闭了眼,倦意也渐渐袭来,可精神却仍然亢奋,她还是难以成眠。直到又熬了一两个时辰,才终于泄了气。
失眠的滋味如小火慢煎,将一颗心也煎得浮躁。
明萝梦沮丧地睁开眼,周遭仍一片幽暗。
她索性破罐破摔,披上乌金大氅,点亮了一盏烛火。提着灯,推开了门,下意识想去寻他。
可他正在闭目安睡。
月光落在裴神玉的眉宇之间,更显得得他丰神俊朗,如一尊玉人。
他对她从来毫不设防。
所以明萝梦得以毫无阻碍地走到他的床前,小声低唤:
“君玉哥哥?”
她看了看他的睡容,突然又有些踟蹰。
罢了,要不还是她自己再熬熬吧。
可她才刚准备敛步而离,床上的人就缓缓地睁开了双目。他闻声而醒,而第一眼,就看见了床头前两靥生愁的明萝梦。
她提着一盏灯,可怜巴巴地垂首伫在他的床边。
像极了一只受了委屈,正待人哄的小乖猫。
裴神玉眼中稍稍恢复清明,他拢了衣衫,起身道:
“眉眉,怎么了?”
明萝梦垂下眉眼,口吻低落。
“我睡不着……没事的,君玉哥哥,我先回去了。”
可她刚欲转身,却被他叫住。
裴神玉神情稍松,眉间俱是包容之色。“来,坐这儿,孤陪你说说话。”
明萝梦掐着袖口,犹豫了半晌,还是在他榻前坐下了。
璧月澄照,映在床前,她怔怔地看着那一片明月光,发了会呆。手心的裙裳不知不觉被她攥得凌乱,如湖泛烟縠。
明萝梦垂着头,目光就落在他给她买的长裙上。
这是一条锦裙,用的是极柔软上好的材质,上面绣了朵朵海棠,栩栩如生,裙边还缀着金线。
玉棠娇艳,于春时开。
明萝梦睫羽轻颤,突然出声道:“君玉哥哥,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般好?”
知无不言,无微不至。
甚至将所有的耐心也给了她。
“是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她迟疑地问出这一句,神情没有变化,瞳中却掠过一丝黯然。
明明裴神玉待她如此,她本应满足。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是出于这个缘由,明萝梦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贪心不足。
可……她又究竟在贪心些什么呢?
“眉眉,孤不是好心泛滥之人。”
裴神玉话语一顿,眉却已沉了下来,嗓音如清泉淌石,变得有些冷清。
“孤倘若仅仅将你视作救命恩人,那予你钱帛,佑你平安便是。又何必日日将你养在身侧,诸事上心。
甚至你睡不着,都可以毫无阻拦的进入孤的屋内,等孤哄你睡觉。”
分明是他给的她种种特权。
可如今她却在质疑他的一片真心,不过是出于报恩。
裴神玉心中有气,在气这只没心没肺的猫儿。
裴神玉用手摁了摁眉心,忽有些胸中生闷,他淡道:“更何况,以你的身份,旁人未必会像孤这般毫无芥蒂。”
明萝梦咬了咬唇。
她心知,他说的是对的。
若是旁人见她能以猫化人,恐怕不会感恩戴德,反而还有可能恩将仇报。
更何况如裴神玉这般细致待她?
“那……”她吞吞吐吐,不知是在想等他继续说些什么。
裴神玉分明心中还压着薄怒,可一对上小猫儿澄澈透明,似乎在希冀着什么的双眼,那一股气又莫名化为烟消云散了。
罢了,她不过是只没有安全感的猫儿,
和她计较些什么呢。
裴神玉心口轻叹,不由认真地凝视着明萝梦,像是要望进她的心中。
他字句清晰,格外郑重:
“眉眉,孤待你好,只是因为你就是你。”
明萝梦倏忽一怔。
她未料到裴神玉会这般回答。
仿佛他眼中也唯独只看见她这一双明眸,无论她是人是妖,他都不会动摇。
“是么……”
她的睫毛像是翩跹的蝶翅,扑扇得更厉害了。
裴神玉语重心长地看向她:“就像是你此前冒着危险,次次阻止孤于危机之中,难道心中也有所图么?”
明萝梦回想起彼时心境,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她当时也不过是想救,便救了,后面次次也全凭本能行事,从未权衡利弊过。
“所以孤亦然如此。”裴神玉笃定道。
明萝梦抿了抿唇,许是夜深人静,她莫名心绪多愁,不由问他:
“可除此之外,我还有哪里好呢?”
她偏过头,心想自己几次闯祸,时不时闹些小脾气,还总是被元蒿说娇气。
大抵他心中也是这般想的吧。
她就是个麻烦精罢了。
裴神玉大抵是气极反笑,心绪反而平静下来。
他摇了摇头:“眉眉,你错了。”
“你不需要有多好,单是陪伴在孤的身边,对孤来说,就已经弥足珍贵。”
明萝梦怔怔抬起眸,却听裴神玉与她缓缓道来:
“孤诞生不久,父王当时已有野心夺位,便给孤取字‘君玉’。此‘君’却并非意为君子如玉,而是君临天下之君。
所以父王践祚之后,而孤也理所当然被视作下一任帝王。”
裴神玉眼中显现疏淡之色:“然而为君之路,并非坦途。”
“孤从幼时起,大多时日就皆在东宫中度过,最常见之人是孤的太傅。孤也曾羡慕过幼弟深受宠爱,不需要做到任何事,就有许多人环绕在侧。”
“而孤哪怕是想像他一样豢养一只鸟儿,都不被允许。”
“只因母后认为,为君之人,身边不应有太多的情感牵绊。”
裴神玉虽神情平静,明萝梦却不由顺着他所说,仿佛也看见了他总是茕茕孑立的身影。她不由感到一阵揪心,
像是被蚂蚁噬着,细细麻麻的疼。
她低声轻喃:“那岂不是,一直都很孤单么?”
裴神玉见状,却淡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傻猫儿。”
这么娇柔弱小的猫儿,竟也心疼起他来。
他看了她一眼,又道:
“也许是孤天性薄凉,孤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可直到孤养了只猫儿,脾气不好,又懒又娇,孤才感觉日子没有以往冷清,热闹了许多。”
没想到裴神玉会这般说,明萝梦不由微恼娇嗔:“君玉哥哥!”
裴神玉但笑不语。
明萝梦心知他是想逗她展颜,心下消化了一会儿,不由出声:“不提这些了,那我们讲些别的话题吧……君玉哥哥,神都还有些什么好玩的,你再给我讲些好么?”
裴神玉望着一脸好奇的小猫儿,不由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动作带着克制,不会真的让她感到疼。
“再给你讲一点,你可真的要睡觉了。”
小猫抱着脑袋,如雀啄一般点头:“嗯嗯。”
裴神玉应她所求,又给她讲了一会儿,直到小猫儿哈欠连连,不觉已是云眸含雾。她半倚在他的床柱边,渐渐阖上了眼。
他眼底露出一丝轻柔,手抄过她的膝窝,将小人儿横抱而起。
直到将她放落在床上之时,少女仍无知无觉,兀自睡得香甜。
裴神玉给她掖了掖被子,轻声道:
“好梦,孤的猫儿。”
风和日丽,一派熙攘景象。神都百姓皆重重聚集在朱雀大街上,围观着银铠长军的盛况。
这一天,是太子殿下凯旋而归的日子。
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们竞相张望,翘首以待。
“殿下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有人问道。
“喏,看到前面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了么,那便是太子殿下的马。”
“我知道!听说是那西疆进贡的骏马,能夜行千里,可威风了。”
楼上也有小娘子突然惊呼:“我没看错吧,殿下怀中抱着的那是什么?”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是只白猫儿——”有贵女指着楼下,兴高采烈地叫道:“那猫儿可真漂亮,我也要让阿耶给我养一只。”
明萝梦正蜷在裴神玉的怀中,好奇地探出半个猫儿头。
原来神都……便是这样的么。
朱雀街上一派乐舞升平,喧喧嚷嚷。
行列之中,有人以筚篥鼓吹,合颂《贺朝欢》。而两侧百姓皆神色热烈,其中甚至还有碧眼异域之人,连披着斗篷的商旅,也牵着骆驼一同在旁围观军阵。
骑兵皆身着银色甲胄,威武壮阔,军前则扬胜旗。
裴神玉察觉到怀间的猫儿探出的小脑袋,唇边不由勾起弧度,伸手安抚般摸了摸猫儿头。
他今日亦身着铠甲,腰佩剑,峦眉微舒,俊逸非常。
然而他低首不经意望向猫儿时,眉间却浮现一抹温柔。
这等细枝末节,又被楼上贵女捕捉到,发出了一阵雀跃惊呼。
然而旗帜翻飞,军队策马而行,转眼便将人群抛在之后。破阵曲毕,诸位将士穿行过东门,也到了皇城之中。
一座朱紫色的巍峨宫城,缓缓呈现在了眼前。
王公公眯着眼,朝裴神玉弯了弯腰,恭敬道:
“陛下正在蓬莱殿内等候殿下。殿下,请——”
裴神玉点了点头,迈步而入。
按常例来说,本应是先至太庙献祭,再于大殿之内颁赏有功之臣。
然而皇上却没有诏见其他将领,唯独让他觐见。裴神玉面上却无异议,一路沉默,随贴身大监来到了这一处陌生殿宇。
进入殿中,裴神玉脚下微顿。
殿内熏香弥漫,金猊吐烟,几乎如雾遮天。大门紧闭,殿中只点了几盏宫灯,故而显得格外昏暗。
唯独重紫幔帐之后,才隐约看见一个人影。
裴神玉行至白玉阶前,跪下沉声:
“父皇,儿臣领命南下平叛,如今终于得胜归来。”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方从帐后缓缓传来。
“好,好……不愧是朕的皇儿。”
这时,两侧才娓娓走出两名随侍宫女,缓缓掀开了紫纱幔帐。
紫帐之后,皇帝身着朱红常服,面色红润发亮,精神似乎仍然很好,只唯独眼神似有些浑浊。
“那贼子呢?”
“逆贼宇文雄已伏诛入狱,听候圣裁。”
皇上不由面露红光:“赏!朕高兴,通通有赏!”
裴神玉却冷静回禀:“父皇,您还未召见将领们,楚将军与孙将军等有功之臣,尚且在殿后听命。”
皇上似才反应过来。
“哦,哦,没事,那朕就下次再赏……”
他的声音又渐渐高亢了起来:“朕要先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置宇文雄那个无耻老贼,方解朕心头大恨。”
皇帝絮絮地又念叨了些什么,却又逐一推翻。
“再容朕想想,太子,你先退下吧。”
“是。”
裴神玉撩袍站起,退出殿外。
外边天空一派晴朗,与幽暗的殿中判若两途。
他心中喟叹。
而恰在此时,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遥遥传来。
“皇兄,皇兄!你回来了——”
裴神玉回首而眺,却见殿外长廊之上,一个紫袍少年正满眼欢喜朝他走来。
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头戴金附蝉冠,腰佩玉带,十足俊朗风流。
他正是淑妃之子,齐王裴景彦。
“景彦,许久未见。”
裴景彦嬉笑道:“景彦不知阿兄今日得胜归来,有失远迎,阿兄可不许怪我。”
裴神玉轻浅地勾了勾唇:
“孤自然不会,皇弟的心意,孤已收到了。”
裴景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忽又兴奋道:“阿兄立下如此大功,不知父皇可有奖赏阿兄些什么?”
裴神玉却平静道:
“父皇还未诏见其他有功的将领们,自然还先轮不到孤。”
“阿兄也不能怪父皇……唉,如今父皇年纪大了,越发不记事了。”
“皇弟。”裴神玉却静静地凝视着他:“背后言君,终究不妥。”
裴景彦一怔,却又笑了笑。
“啊,都怪我一时为皇兄愤慨,都没有顾及到这一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笑意更深了一些:“不过也没事,想必父皇也不会怪我的。”
“毕竟,我只是为皇兄考虑罢了。”
夜至,觥筹交错。
凤阙之前,轻歌扇舞,宫灯呈胭脂红色,在从金銮殿前铺陈开来。
今夜是皇上为庆功而设宫宴,兼犒赏群臣。席间,一个奉酒太监正在给贵人们倒酒。
他矮身于上席,拿起酒觞,先斟了一杯。却放在了齐王的桌子上,笑得极是谄媚:
“齐王殿下,请用酒。”
齐王却突然大怒。
他脸色乍变,一掌将那酒杯挥落,声斥道:
“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我皇兄就在旁边吗,分不分得清尊卑!”
那奉酒太监诚腿一软,立马惶诚恐地伏跪于地,额上俱是冷汗。
他战战兢兢地朝裴神玉磕了好几个响头,颤声道:
“都是奴才该死、奴才驽钝,都怪奴才刚刚没有注意到太子殿下。”
他的头都磕破了,流出了血,却仍然在砰砰磕头。
“太,太子殿下,请您饶命!您就饶了奴才的狗命吧!”
仿佛在他面前,神色淡薄的裴神玉,就像是一尊恶鬼罗刹一般。
这一遭意外,也引来许多大臣的目光。
周遭议论声渐起,一阵骚动。
筵席之中,一名紫袍白服,五官坚毅的男子见此,眉心紧皱,放下了手中杯盏。
皇上闻声,也不由皱了皱眉,看了过来。
“景彦,为何这般喧闹啊?”
裴景彦遽然起身,义愤填膺道:“父皇,都怪这该死的太监,分明该以皇兄为尊,他却先斟酒给儿臣,儿臣实在是替皇兄生气。”
他猛然出席,跪在殿前,痛心疾首道:“皇兄久未回宫,太监竟只知儿臣而不知皇兄,儿臣实在有愧!”
皇上松了松眉,却不甚在意:“不过是这点小事,你又有什么错。景彦,你太紧张了。”
“太子宽仁,不会怪罪于你的。”
裴神玉容色如山峦不变,淡声道:
“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孤的确不在意。”
皇上摆了摆手,方道:“好了,彦儿,你也快起来吧。”
“今天是喜庆的日子,王师得胜,朕要与诸卿共饮同庆!”
“陛下万岁——”
……
“殿下,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元蒿提着灯笼,愤愤道:“那竖子分明就是故意,要陷您于不义之地,而陛下竟也如此偏袒齐王……”
“元蒿,噤声。”
裴神玉却冷目觑来,打断了他:
“这是皇宫之中,若你再脱口无章,今后就不必再在孤的身边伺候。”
元蒿心中大惊,忙伏身告罪:“殿下,奴才错了!奴才今后一定谨记于心。”
他随殿下在外,也久未回宫,竟忘了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元蒿咬了咬牙,心道他万万不可给殿下添半点把柄。
裴神玉见他眼中懊悔不已,方收回了目光,复而前行。
东宫。
裴神玉才入殿中,便看见一只正蹲守在门槛边的小猫。
“喵!”
小白猫见他归来,不由摇摇尾巴。
“殿下,这猫儿当真是通人性。”侍奉在侧的兰卉姑姑笑道,“奴婢也还未想到,殿下竟还带了只猫儿回来。”
元蒿却在心中默默念叨:姑姑可有所不知,这带回来可不是只普通的猫儿。
这可是个祖宗。
因白日长街喧闹,裴神玉怕小猫儿吃不消,便先托人将她带回了东宫,让东宫的掌事女官兰卉姑姑帮忙看顾。
兰卉是先皇后时的旧人,也是他可信赖之人。
裴神玉点了点头:“有劳姑姑,这猫儿于孤意义非凡,平日里有劳姑姑多帮看顾了。”
“殿下不必和奴婢客气。”兰卉姑姑笑笑。
她心中却轻叹,向来冷冷清清的殿下身边如今有只猫儿陪伴,也是极好的。
说完此话,兰卉姑姑便先行告退了。
裴神玉则将地上的猫儿捞起。
他才踏入室内,怀中的小猫儿便一跃而下,步履轻盈地跑到内室的屏风之后。顷刻之后,从屋中就走出了一个娇态可掬的小娘子。
她眉梢素净,仍是鸦发未挽的样子。
明萝梦手拿着梳子,走到裴神玉面前,动作熟稔地将自己的头发和梳子,一并塞入他的手中。
裴神玉眉间浮过一丝纵容,便为她梳起发来。
一边问道:“可等久了。”
明萝梦背对着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不久,我听着姑姑和宫女们闲聊,感觉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她被抱到东宫之后,因长街喧闹,她精神委顿。很快就在新的地界中寻着舒服的地方睡着了。
醒来时,却发现阖宫之婢都团团围绕在她身边。
就像是看什么珍稀的宝物一样。
没有一个小娘子抵挡得住毛绒绒的诱惑,任谁都想摸一摸这一团晴雪,也就是兰卉姑姑在旁盯着,她们才不敢放肆。
等姑姑走了,宫女们又悄悄咬起了耳朵。
而明萝梦凭借猫形,也在其中浑水摸鱼一般,听见了不少闲话。
譬如她们中有人所提到,如今宫中恩宠以齐王最盛,太子殿下的地位早已岌岌可危。但也有人以为,如今太子大胜归来,有战功加身,以后也还未可知。
此前裴神玉虽和她简单讲过宫中状况,但却并没有提及先皇后逝世一事,更别提宫中还有个如日中天的宠妃之子。
明萝梦也是如今方知,如今裴神玉的位置也并非固若金汤。
当今皇帝才刚刚建立新朝,仍有许多势力暗中蠢蠢欲动,譬如江陵王便是一例。
群狼环伺之下,全有赖于昭武太子屡建奇功,才得以平定安息。
若非如此,天下早已如十几年前那般陷入割据战乱。
天下太平,并非易事。
明萝梦心中酸酸涩涩,形容不出什么滋味。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裴神玉虽是领军之人,但身上的责任却比谁都要重。她本以为他在军中夙兴夜寐,已是万万不易。
却不料他回宫之后,还要面对这些魍魉魑魅。
她蓦地回头,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
明萝梦无声仰目望向他。
裴神玉一怔,顺着她的动作垂下眼睑,就落入一双如清潭般的秋水之中。
只听玉软花柔般的少女坚定道:
“君玉哥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眉眉都会在你身边。”
“你还有我。”
既他孤寡一身,她便来陪他。
裴神玉的眼中如池水皱起波縠,涟漪重重。
他轻轻落声,却重如千钧。
“孤知道了。”
裴神玉胸口如暖流慢涌,他指骨修长,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声煦如春:
“眉眉,这几天,孤便带你去神都看看吧。”
辘辘马车驶过长街,窗外可窥见一派神都繁华。
明萝梦今日所穿的是杏子红绸裙,头挽双髻垂髻,是裴神玉新学会的发式。乌发上只插一只梨瓣纹玉钗,衬出她玉色的小脸,更是明艳动人。
她掀帘
看向马车外繁华景象,兴奋如脱兔。
可她在观景的同时,也无声无息地吸引来许多游人的目光。
裴神玉纵着她左右环顾,却在看见路人目光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明萝梦雀跃非常,她也不知裴神玉将她带到了何处,因此格外期待,伸手便想掀开帘子。
可她却被裴神玉轻轻拦住了。
“眉眉,等一会。”
明萝梦不解,却还是下意识停了动作。
她便见裴神玉朝马夫吩咐了几句,马夫点头下了马,片刻而返,将一物递入马车之内。
裴神玉接过,明萝梦才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张杏色素绸帕子。
他的唇微抿,道:“眉眉,得先委屈你一下。你容貌太盛,而宫中眼睛众多,孤怕有人窥伺。然而你如今身份,却不宜被人察觉。”
“在孤确保你的身份无虞之前,只能先让你戴上面纱。”
“那我就都听你的。”明萝梦不以为意,弯了弯眸:”我知君玉哥哥都是为了我好,便由你来安排罢。”
裴神玉眼中微暖,便抬手细致地给她戴上面纱。
明萝梦一动不动,如往时让他梳头一般,任由他动作摆布。直到裴神玉落在她耳边的手一顿,又轻轻拂过她的耳垂。
是他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捋至了耳后。
裴神玉微凉的手触碰到她的肌肤,而深邃的双目也似乎在凝视着她。
她莫名感到一阵酥麻,像是从耳垂之处蔓延开来。
明萝梦的颊上有些热,视线也不由瞥向另一侧。她注视着窗帷上的鸾鸟花纹,轻轻道:
“好了么?”
“可以了。”
他终于宣判了结束。
她心中松下一口气,又像是有一丝不舍。
而裴神玉先掀开了帘子,先下了马,方回身望向她。
“只不过还有一事,所去之地人多眼杂,孤怕你走丢——”
他站在马车前,身穿绣着暗金纹的玄色蟒袍,长身玉立,容色清隽。眉间掠过温润之色,朝她伸了手,道:
“就先牵着孤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