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悦园中的静谧。
谁也没有想到,荣王世子竟会得知明萝梦回来的消息,追至府中纠缠不休。世子俨然有不见到贵妃就不走的势态,而又恰好陛下不在。
知晓了外面究竟为何吵闹之后,明萝梦微蹙眉心,平静道:“我去见他。”
拂春欲开口劝阻,倘若陛下在此,也定不会允许贵妃单独出面。
自然,消息灵通的她也知晓荣王世子此前对贵妃百折不挠的追求,心中更是焦急万分。
可她却被白鸠轻轻拽了拽,示意不必阻拦。她家娘子聪颖,自有解决之策,且对待荣王世子还是当面话说开了为好。
裴承嘉正气恼于这些车轱辘话说来说去的仆婢们,却忽见从隔扇碧纱橱后徐徐走来一名女子。乌鬓簪金,黛眉缱绻,眸眼仍然干净,只是多了丝娇慵贵气。
少年人澄澈的眼睛之中迸发出巨大的喜悦,可嘴角却委屈地耷拉了下来。
“眉眉!我就知道你在。”
“可他们都拦着,不让我见你……”
阔别多日,裴承嘉仍然是一副青涩少年的模样,鬓角如裁,马尾利落,一身鲜亮红袍,朝气如往昔。
对待她的态度,也仍然不减半分热情:
“眉眉,这些日子你究竟去哪里了?幸亏你终于舍得回来了。若非母妃一直拦着我,我定早已出扬州去寻你了……”
“那群晦气之人都说你是病了,去寻药了。可我观你如今面色红润,身体可是已经好了?”
明萝梦心肠微软,语气还是柔和下来。对方的真诚不加伪饰,如同烈火一般炽热,到底是出于善意。
“多谢世子关心。只是,世子怎会知道我回来了?”
“是你妹妹告诉的我……”
裴承嘉皱紧了眉,回想起昨日的那一幕。
昨日。
荣王府中,明莺儿因这几日以来心中所积存的不甘,又见裴承嘉的面色仍然冷淡,情绪终于按捺不住:
“世子如今可是还在念着姐姐么?可世子却不知,姐姐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
方才仍然视她如无物的裴承嘉却忽然回首,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你见过她了?”
“不是,我,我没见过……”明莺儿结结巴巴道,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可无论是苍白的言辞还是慌张的情态,都出卖了她。
看见裴承嘉瞬间润泽明亮起来的眼睛,明莺儿暗道糟糕不好。世子可是一直惦记着明萝梦……
她还未能阻止,就见对方起身阔步离去。
这一年以来,明莺儿凭借着薄氏所言传身授,越发讨得荣王妃的欢心,在荣王府中也出入得更加频繁了。
起初裴承嘉因为她是明萝梦的妹妹,还有几分温言相待。
可在意识到对方总是变相缠着他,又暗中诋毁明萝梦之后,就立刻换了脸色。
……
回忆完往事,裴承嘉却只觉得麻烦,他深深皱眉道:“如今的她,真是变得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明萝梦垂着睫羽,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声道:“我也不过是短暂回来一趟。不瞒世子,其实我已是后妃之身。”
厅堂之中静悄无声,女子蛾眉如画,声音仍然清浅温柔。可落入裴承嘉的耳中,却不啻惊天巨雷。
“眉眉……你说什么?”
裴承嘉的声音隐隐带着一丝颤抖,语音微弱到几不可闻。
明萝梦却知道,迟早或晚,他终究会明白的。
倒不如她现在就与他说清罢。
她如琉璃澄净的眼眸之中浮现淡淡温和。可裴承嘉却莫名看出了一分如表兄身上不起波澜的沉静持礼,却也疏远。
“如今宫中的宝贵妃,是我。”
她没有在骗他。
意识到这一点,裴承嘉的手瞬间紧攥成拳,‘唰’地一声站了起来。
明萝梦未想到他会如此激动,有些微微诧异。拂春却已警惕地往前站了半步,护在明萝梦的身侧。
裴承嘉双目空洞,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雪颜。
“你就是……贵妃?”
他并非不知,身为天子的表兄的后宫之中终于有了女人,京中形势也因此多有变化,可他向来不关心这些,也并未去仔细了解。
可眉眉,怎么会成为了天子的女人?
他眼中仍然满是不可置信。明萝梦心中轻叹一声,可还是坚定缓缓点了头。
裴承嘉的手不断颤抖着,却又往前再迈了一步。
可恰在此时,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承嘉。”
宽阔的掌骨桎梏着他的动作,裴承嘉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力道之中隐含的不悦。裴承嘉颤抖着回头,正对上裴神玉一张冷肃沉刻的面孔。
高大的男人薄唇轻启,吐出对他而言分外残忍冰冷的字眼:
“你逾越了。”
裴承嘉的眼睛黑沉如渊,又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陛下?”
不知何时皇帝已经归来,仆婢们齐齐跪地,室内一时鸦雀无声,却是剑拔弩张。
明萝梦看清眼前之人,也有些哑然。
“君玉哥哥,你回来了?”
荣王府中。
平日里就分外严肃的荣王此刻更是皱紧了眉头。只因他眼见着,这个平日就犯浑的儿子又在蠢蠢不安分了。
今日陛下与贵妃亲至,他深感意外,却又惶惶不安。
荣王身为小先帝几岁的同胞亲弟,一直以来都十分尊重兄长,安分守己。他是个古板冷肃之人,平日里多忙碌要务,并不常待在府中。
也因此对后宅疏于管理,让荣王妃纵溺儿子,养出了裴承嘉这个膏粱纨绔。
一想到自己不争气的废物儿子曾经觊觎过皇帝的女人,如今似乎仍然痴心不改,他就感到头疼无比。第一次后悔自己平日里忙于公务,让荣王妃掌管后宅子嗣之事。
此时下人正徐徐端菜上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与此同时,两道声音也一前一后响起。
“来,多喝些汤。”
“眉眉,这片牛肉最鲜嫩,我给你夹了一筷。”
两道此起彼伏的声音,令美人持箸的手微微一滞。可她还是选择接过了身边男人的呈递过来的盛粥白玉小碗,像是小猫吃食一般埋头细细啄饮,习惯性地享受着他的伺候照顾。
只剩下裴承嘉僵着手臂,夹着的肉片悬在半空。
裴神玉无声地睨了他一眼,这一眼薄凉至极。他又姿态从容地夹起鱼片,仔细剔骨后,方放入猫儿碗中。
一人剔骨一人吃鱼,无需言语的默契已流露出平时的温馨。
裴承嘉仍然心有不甘,还欲开口。“眉眉,这道……”
荣王额头上的青筋终于快压抑不住,沉着声恶狠狠警告道:“裴承嘉!”
裴承嘉这才看见父王阴沉如黑云的面色,悻悻地收回了手。
荣王平日并不怎么管束他,可他到底还是十分怵怕震怒时的荣王。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碗里的饭,却显而易见地却瞬间蔫然了。
荣王清咳了一声,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面色:
“陛下,臣此前奏章中所汇报的屯田养兵之事,已有了新的进展。请容臣之后邀陛下至书房,再禀报详述。”
裴神玉的姿态仍然不清冷不改,只略一颔首。
明萝梦在旁边静静地喝着粥,若有所思。
那日他回来之后,并未多说此事,可第二日却直接带她至荣王府登门。看来心底仍然十分在乎。哎……男人。
一场暗藏硝烟的席面终于结束之后,荣王暗含命令地让世子退下,又客气邀请裴神玉至书房一览。
只余荣王妃与明萝梦在厅堂之中。
荣王妃只能僵笑着一张脸招待贵妃。毕竟她如何会想到,昔日自己公开贬低,全然没有放在眼里之人,如今竟会摇身一变,成了被皇帝捧在掌心里的贵妃娘娘?
思及方才陛下临去书房之际,暗含警告的一眼,她仍然胆颤心惊。荣王妃清了清嗓,斟酌着逢迎道:
“贵妃,可要用些茶水消食?”
可她平日里都是被扬州的官夫人们捧着,高高在上惯了,姿态又哪是一时半会之间能改过来的?她不擅于此,讨好的口吻也显得格外的变扭生硬。
明萝梦揉了揉眉心,终究是没什么与对方共处一室的想法,遂起身道:
“本宫自去外边散散心,就不劳王妃作陪了。”
“好,好,贵妃慢走……”
荣王妃看着女子离去的窈窕背影,像是送走了一尊大佛。她膝盖一软,面条似的滑坐在了椅子上。
天子的绝对权威之下,她如何敢再轻慢肆意。
可贵妃却并没有借机发挥,恃宠生娇,给她一个教训或下马威,甚至并不打算与她多言。似乎并不如传言中的那般娇纵无礼。
荣王妃又不禁开始回忆起,自己起初为何会对贵妃有着那样的坏印象。
许久,她方吐出一口浊气,咬牙切齿道:
“明莺儿,薄氏……你们好啊,真好。”
此时,明萝梦在白鸠的陪伴之下,意态甚暇地在花园之中漫步。
白鸠道:“奴婢看荣王妃那幅样子,应是已经后悔莫及,此前那样对您。”
美人小山眉间仍如风轻云淡,瞳仁清明,只疏浅一笑。
“都是些之后恐怕就再见不到的人。又何必与她计较太多呢。”
“眉眉——”
背后传来一道沉痛的男子之声,令她身形一顿。
明萝梦回眸,见是裴承嘉,不禁烟眉轻蹙。本以为上次明说他能想明白,可不料他反而变得更为执着了。
少年人深深地望着她,黝深的瞳孔之中满是破碎。
可当他看着她柔美如初的眉眼,却再已无之前的憧憬美好之思,只剩下濒临崩溃的绝望,与得不到的嫉妒。
“眉眉,我本以为你是不贪慕荣华富贵之人,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会选择表兄?”
“就因为他是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