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神玉眼底微怔,如同美玉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隐约几点萤火跳动。他手指收紧,声音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小乖怎会知道?莫非是想起了些什么?”
明萝梦微偏了头,眸光微微闪烁。
“我只是无心猜测的。”
男人眼里的光黯淡下来。那一瞬间,她感到他就像是一棵疏寂出尘的苍天古树。世间转眼改了韶华岁月,可他却仍然守着旧时的记忆。
琉璃般的猫儿眼底添了些愧疚与伤色。
可裴神玉的神情却仍然温润如初,唇边犹然挂着和煦的笑,声音平静。
“无妨。有朝一日,你总会想起的。”
仿佛又一次的希望落空,对他而言已经是稀松平常。她不在时,他也是如此一次次安慰自己。有朝一日……
猫儿会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他们真的会等到那一日么?
明萝梦如只撒娇的猫儿,扑入他宽敞的怀抱之中,被他身上迦南沉木的气息所包围。她眼角微热,抿着花骨朵般娇柔的唇瓣,柔声道:“嗯。”
夏日蝉鸣嘈杂,为了不扰贵妃清眠,关雎宫中已由元公公派来的人捕过一次蝉。
天子这些时日明显要忙碌许多。
回宫之后,裴神玉不仅要处理积压的政务,还要依照此行从扬州等地所获的讯息,一一议事剖析,部署安排。他每日夙兴夜寐,事务仍然繁重。
只是无论再忙,他都会抽空回来一趟,陪她用膳。同时监督小猫,有没有贪凉而用了过多的冰,又或是挑了食。
薄薄晨光映在男人清俊如石刻的面容上,好如神人之相,浑然无暇。薄唇轻启,好似黑白水墨画间的一抹朱砂红,声落如金石振玉。
与此同时,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面前一晃而过。
“眉眉,看痴了?”
裴神玉的手不由顺着心意,轻轻挑拨她的下颔。他姿态容和,仿佛是在逗弄一只猫咪,挠痒的动作。
明萝梦薄面微窘,秋水眸透着娇嗔,柔荑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推去。好似小猫爪子抵着主人的手在反抗。才将自己从他掌心解救出来。
男人忍俊不禁,手法轻柔如撸猫般又顺了顺她的发顶,掌心之下乌发柔软如丝绸。
她泄了气,雪腮边添了层水红的薄绯:
“君玉哥哥……别逗我了。”
裴神玉低头凑近几分,声音低而哑:“不逗了。那么快要上朝了,亲亲小乖,可不可以?”
美人两靥浅绯,却还是娇怯地点了点头。
于是男人得了允许,便迫不及待地低头去吻她。娇人儿软颈微倾,细腰更是为他结实的手臂所控,软若无骨的身段几乎完全贴合着他。
男人薄如玉屑的手背上青筋起伏,如失控的前兆。
不过是唇齿相依,却如令灵魂战栗。
绵长的拥吻之后,小猫呼吸凌乱,云眸如同抽了魂魄般的迷离,鬓云也微乱地软在他的怀中。
裴神玉捏了捏她的脸颊,柔声哄道:“等朕下朝,乖?”
她只是用一双乌漉漉的眸子望着他,半响似才刚刚回神,轻轻地点了点头。
裴神玉心间又滚烫几分,然而时光短促,他无法久留。还是在元蒿的侍奉之下换上了朝服,离开了内殿。明萝梦遥望着那身玄金纹龙的背影,与侍从们慢慢消失在殿宇尽头。
当再也看不见他,她的视线又渐渐落在虚空,涣散朦胧,觅不到焦点。
许久,直到她的指尖硌碰到冰凉一物。
明萝梦的眸光流转,半晌重新凝聚,落在自己无意识从枕下拿出的金镯之上。
红色宝石靡艳华贵,说不出的惊艳。
恰是她在扬州所寻见的那只。
齐王府中。
裴景彦呷了一口茶,好整以暇注视着面前端肃如风,不卑不亢的男子,淡笑道:
“久闻嘉兰教中人神秘莫测,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坐在他面前的男子面容极为平凡普通,毫无特色,是人转眼就会忘掉的类型,一看就是经过了易容。然而当与人对视,那双凤眼却显得格外冷锐精明。
“自然是齐王殿下最想要见到的东西。”
裴景彦打量着对方,将桌上那薄薄一张信笺置于手心,却不急于启封。只不急不躁道:
“本王尚且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若王爷不嫌,直呼我为长安就好。”
“不知为何,本王第一次见长安先生,就有一种相见恨晚,分外熟悉的感觉。”
裴景彦感到,他们或许是同类。同样是掩藏在一副斯文的皮囊之下,可却从灵魂中渗透出一种腐败的气息。
这令他感到亢奋。
男子微微一顿。齐王像是一条丝丝吐信的毒蛇,这就是他的第一感觉。然而在他内心中,其实却反感于接触齐王这样的人。
只因对方就如一面镜子,会照出同样虚假伪饰的他。
可他却只感觉到——同类相斥。
“齐王不需要知道太多。在下也只是想与齐王做个简单的交易。”
“哦?”
裴景彦收起几分懒洋洋的笑容,神情轻微转肃,指骨在桌面上笃笃叩响:
“这话倒是熟悉。只不过……上一次和本王说这句话的人,如今已经尸骨无存了。”
他脑海里回想起那个毒蝎美人的面容,听说裴神玉在她死后仍然命人未留全尸,原来那样禁欲恪守原则之人也会因怒而倾泄私欲。可他胸膛间又莫名有快感上涌。
看着漂亮的东西扭曲,毁灭,同样令他感到难言的刺激。
男子不为所动,只面目平静继续道:
“齐王不妨先看看草民所奉上的东西。或许正是齐王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暗中搜寻,所想要知道的消息。”
裴景彦眼神微暗,还是缓缓启封了手中信笺。
胸膛间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每次他的行经如走在钢丝细索上,不小心底下就是万丈深渊,可这种刺激感却天生吸引着他。
在知道秦婳所用的前朝之香后,他就对前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私底也派人接触关注了一些前朝遗民。
故而他敏锐的嗅觉,让他嗅到到近日这些人间所浮动的暗涌,更是循此而派人更深一步探查。可他却没想到之人,对方竟主动顺此摸了回来。
甚至敢堂而皇之地登临他的府上,与他开条件。
他冷哼一声,觑向信笺上的图文。
面容平凡的男子目光安静,一边追随着裴景彦的神情由冷淡,剧变为震惊,一如他所预料。
他方轻启薄唇,缓缓吐露目的:“我们的所求也并不多。只为救出贵主——将她从皇帝的身边带离。”
“王爷熟悉宫中,故而我们需要您的协助。”
裴景彦却大为失态,手指紧紧攥着信纸:
“怎么可能……怎会是她?”
前朝后裔,竟然会是明萝梦?
与此同时,男子却仍然在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诉求。他看起来如同旧时游说各国的纵横谋士。其貌不扬,文质彬彬,话语却毒辣而洞察人心。
“在下听闻王爷的侧妃娘娘,与贵主的面容有几分相似。贵主若能离开皇帝身边,想必齐王殿下也会乐见其成……此外我们会奉上价值千金的定国之璧,这就是我们的诚意。”
裴景彦喉结滚动,如鹰隼一般锐利地盯着眼前看似宠辱不惊的男子,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他被人看穿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心底却不觉得这些乌合之众能够真的造成什么真正的威胁。裴神玉的皇位若是不出大错,只会是固若金汤。虽然处理这些人,也是一桩极为麻烦棘手之事。
而他们的目标,却只是劫走贵妃。
思及此,他的唇边又缓缓扯起弧度。若能得见他的好皇兄皱起眉头,失去身边所爱,也能够让他称心如意了。
更何况还有定国之璧。他早听闻过此物,乃是几座城池不换的稀世珍宝。
可真正的宝藏,却是……
如此,倒是一桩合算的买卖。
裴景彦的面色晦明暗换,终于颔首点头:“好,本王允诺你们。”
……
“那么在下就静候王爷佳音。期间王爷若有什么事情,可派人至此处与我联络。”
男子起身推开了门。
“红蕊。”裴景彦眼神慵懒,道:“恭送长安先生。”
从书房之外迎来一个美人。美人杏眸粉面,腼腆一笑:“妾身来送先生。”
男子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那张眉眼相似的容颜,却没有任何动容。他未置一词,迈步兀自向府外走去。可眼底却冷了下来。
齐王这样的衣冠禽兽,竟然也敢痴心肖想眉眉。
齐王自恃天高,极其容易冲动行事。而他身后,站着的可是教中那些老谋深算之人。此次交易,实则也不过是届时方便拿他抵罪,吸引视线。
明寺安心中冷然一嘲,消失在王府侧门。
一场双方都各怀心思的会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于皇城脚下的齐王府中。
可谁也没想到,一桩惊天巨闻竟在几日之后疯传开来。
涉及宫闱秘事,勾起人欲之盛,很快就如火如荼地蔓延至大街小巷。
“听说了么,那位可是……”
“都说她生得倾国倾城,这可真是‘倾了国’,啧啧。”
“倘若传闻果真如此。陛下会如何对待她呢?”
众人面上讳莫如深,可闪烁不明的眼神和言辞,却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名字——宝贵妃。
前朝皇室失德失道,听闻宫人早在几场起义之中被掳杀泰半。后来从天下四方而来的铁蹄冲入了那销金的皇城,将最后的血脉也斩草除根了。
之后先帝登基后也早已清算过一番,不留任何威胁。
可前朝国教的信徒过多,虽大多湮没在了历史尘埃,可如今竟又有一批人在暗中重新聚集,隐隐有死灰复燃之势。
他们有着对皇室和信仰绝对的虔诚,相信所谓天赐神力。
故而也被大乾视为崇信妖术的异端。
此时神都之中竟有一幅画卷无声传开,同时流言四起。只因画卷为嘉兰教典上所绘的贵主之相,听闻却与贵妃相像至极,是为一人。
雪肤浅眸,也正是那些前朝异端所追随的皇室嫡脉,所拥有的外貌特征。
而原来那个被天子捧在掌心的女子,竟然就是……
前朝余孽。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皆哗然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