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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惊澜

裴神玉分身乏术,却仍然第一时间在宫中封锁了消息,宫人们混不知情,却隐约察觉到似乎风雨欲来。

可前朝却已掀起了惊天巨澜,右相门下的兵卒犬马率先发难,台谏亦颇有微词。此时右相崔恕突然摆出前朝玉牒,直言贵妃即为当年生死不明的明月公主——后来于民间所生之女。

他一言定论,将矛头直指向贵妃。

崔恕又指出如今贵妃身份不明,极有可能对皇帝不利。贵妃若真是前朝所派来的奸细,想必已经在后宫和皇帝身边收买人心,安插眼线。

如此潜藏于陛下身边多日,恐怕陛下的安危已受到威胁。

此言一出,朝中亦有不少人纷纷表态。毕竟事关胤朝余孽作祟一事,宝贵妃又是陛下后宫中唯一的嫔妃。若是将来皇室血脉被混淆,此事将非同小可。

事关万民,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而冕旒之下,裴神玉的面色如阴如沉云。气势压迫,逐渐令众人喘不过气来,议声也逐渐转小。

可崔恕却仍然不依不饶,面带愤慨,长跪于朝堂上振声道:

“老臣伏请陛下彻查此事,并废贵妃,若为前朝血脉,则斩首以儆效尤。”

崔恕当然不会放弃如此良机,此事简直天助他也。

然而文官之中占据话语权的几位重臣却不置可否,王家更是秉持中立。武官之中则竟然几乎彻底缄默,无人表态。故而右相虽力争如此处置,也仍是一时僵持不下。

最后也只见陛下漠然起身,冷言“事无详据,此后再议。”便拂袖离去。

……

此时,齐王府中也在争执不休。

容颜清俊的男子深深皱眉,眼底几乎有火星迸射而出。

“这就是王爷所答应之事?贵主若是有任何差池,王爷又当如何解决?”

明寺安愤怒至极。此事本不在他们商量计划之中。

如今提前揭露身世,更无疑是将眉眉推到了风尖浪口之上。而她蒙受这些人的恶意中伤,定会心境萎靡,甚至影响病情。

如今民间甚至还有人开始私传“妖妃祸国”、“红颜祸水”之说,更让他火冒三丈。

虽然如此……也可让她看清一些人的真实面目。

他眼底又浮上一抹晦色。

裴景彦心底的恼怒之情也不遑多让,他阴沉道:“本王没有做过的事情,自然无法认下。”

他正疑心对方是不是反悔,想要放弃合作。

明寺安沉声:“我这边绝无可能泄漏,自然也不可能是教中之人所为。那么除了王爷,还有谁有如此本事?”

那群前朝极端的疯子,为所认定贵主献出生命都在所不辞,自然不会做出这样对贵妃毫无利益之事。且事关重大,本就只有少数几个资深老人知晓。

裴景彦回敬道:“本王不屑于欺骗于你。长安先生若是不信,大可出府告辞,另寻他人合作。”

两人对视良久,皆在对方眼中看见冷怒。片刻后,不约而同冷静下来。

可事情若非是他们其中一者所为,则将更为严重了。

明寺安的脑海里飞快运转,这次画像泄露的手段,甚至有些粗糙。

而首当其冲者,就是贵妃。

那么……究竟会是谁做的呢?

前朝的一些风声,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后宫。

关雎宫中皆是裴神玉仔细安排,训练有素的宫人,对宝贵妃怀有绝对的耿耿忠心。连平日里看起来温和和善的拂春,实则也是从女卫营中挑选出来的特殊宫女,有着凛然的一面。

故而近日的她更是面容严肃,不怒而威。对关雎宫中人反复戒严,勒令不许让半点风声传入贵妃耳中。

此时的关雎宫,在外面无数的风雨之下,更显得无比安宁静谧。

沈黛儿端来一盏新沏的兰雪茶,边细声轻唤:

“娘娘来喝些茶吧。婢子最近也新学了些手艺,给您梳理一下头发可好?”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足音也敛去,偌大的宫室之中只发出青瓷盏落在玉盘上“嗒”的一声。

贵妃榻上的美人仅披一件天青色轻容,隐约透出无暇雪肤,乌发如瀑堕在身后,更衬得她的肩头单薄瘦弱。她似乎又身量纤细了一些,令她身为女子,也见之犹怜。

好似丁点的雷雨风声,都害怕会惊吓到她,让人只想小心翼翼地将这一株娇花精心打理,不令她枯萎凋零。

明萝梦听见她的声音,反应慢了一拍才回过头。迷离浅若玉盏的眸眼望来,缓缓才轻点螓首。好似无可亦无不可。

“有劳沈女官。”

沈黛儿心中又升起些怜悯。其实与贵妃接触之人,都并不在乎贵妃究竟是不是真的前朝后裔。毕竟贵妃素来心善容人,但凡受过贵妃恩泽之人,都无法对着那张面孔流露出恶意。

可若是贵妃的出身若是果真如此,将会极为不利……

毕竟面对着皇权与群臣的压力,陛下昔日如此疼爱贵妃,也不知如今会作如何选择。

她在心底轻叹一声,还是持起玉梳,尽力弥留如今关雎宫中尚且安静的片刻。

明萝梦不语,长睫如蝶翅一颤。

外面风雨将至,而她作为被小心翼翼对待的对象,又怎会失去感知。

关雎宫中殿宇连绵,旁边的宫室景致也皆华池重楼,无需出宫便足以观景赏玩。夏日冗长喧热,而她本就懒怠,觉长惧热,鲜少出宫。

可如今当她偶尔想要离开宫殿,拂春却像是有所忌讳,话间劝她多些休憩,避免出宫。她心细如发,便有所察觉。

连带其他宫人日益变得严肃少笑,处处细枝末节,也没有逃离她的眼睛。

裴神玉也因政事繁重,三日未归。只是仍然不时从太极殿由元蒿传来帝王口信,他如往常那般叮咛着她。

明萝梦道:“黛儿,你说,陛下这些天在忙些什么呢。”

沈黛儿动作一滞,又很快恢复稀松平常。

“前朝之事,奴婢不敢探听。只是陛下勤政爱民,昔日为太子时就经常忙碌,夜宿殿中或是召人急议,都是常有之事……”

明萝梦轻轻抚着自己掌心的一绺长发,眼神凝在虚处,发丝慢慢将长指萦绕缠紧。

她发着呆,心底又隐约回响起兄长的声音:

“眉眉,你知道事无万一。假若有朝一日你的身世泄露,你只会遭受无尽的诋毁谗言,甚至他也会视你为异端。皇位面前,人心难测……

所以眉眉,你迟早要走。”

“越快越好,和寺安哥哥一起离开吧。”

所以,这就是兄长如今迫她做抉择的手段么?

午膳刚过,殿门之内。贵妃的面容似乎带着一丝苍白,明眸却格外清莹平静。

“拂春,稍后我要出宫。”

拂春一噎,声音弱了下来。“娘娘,如今外面正逢午,天气燥热,您身体不适……”

可女子的一双猫儿瞳清湛湛地凝视着她,仿佛已经看透她的所有伪装,和企图想要遮掩起来的东西。她的声音依旧柔柔如春溪,可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

“拂春,难道如今本宫的话,都不作数了么?”

拂春呐呐收回了话,只能苍白应下。

陛下此时恐怕仍在朝上,无法抽身。而陛下不在,她也无法阻拦贵妃。若是她的态度过于强硬,反而会让贵妃起疑。她只能匆匆让人去安排仪仗,一面派人肃清宫道。免得又让一些不长眼,又不知是非之人冲撞贵妃。半炷香后,车驾方才安排妥当。

明萝梦抬眸望去,对比平日要隆重一些的宫仪,与拂春所安排更多的宫人,都并没有感到意外。

拂春解释道,只是因天热而贵妃体弱,故而让人多准备了一些消暑解渴之物,以备不时之需。她也只是淡淡颔首。

“那么贵妃娘娘想去哪儿呢。”

拂春本以为宝贵妃只是一如既往想散散心,或是去蓬莱池边的乌篷扁舟坐坐,或是去花圃赏牡丹。哪怕是终于按捺不住去寻陛下,都不出意外。

可美人薄唇轻启,却道:“去上阳宫。”

拂春心底蓦地一沉。

上阳宫……乃是先帝嫔妃所居住的地方。

她还未回过神,却见宝贵妃已出了殿外。

绿潭漾漾,菡萏吐芳,美人如炎炎夏日之间的一抹清丽之色。裴素月就是在如此光景之间,看见了宝贵妃。

她穿一身玉色的绫绸宫服,袖衫上的朵朵缂丝山茶栩栩如生,却不及女子容颜莹白。好似带露宫花,摇曳而娇弱,被精心娇养在苑圃。不餐人间烟火,只被捧在云端。

仿佛此时宫中外的所有风声波澜,都没有影响到她半分。甚至贵妃的车驾,比之前以往还要隆重几分。

车辇慢驶,裴素月让怀璎前去拦下。

“本殿想与贵妃一叙。”

拂春面色为难,话中却带着委婉的推拒:“乐平长公主殿下恐怕不知,贵妃体弱,在夏日之下若是待久易暑……”

裴素月心底轻讽,事到如今,关雎宫的宫婢仍然敢如此回拒于她。也不过是依仗着天子的宠爱。

而她这个嫡公主,实则也不过如此。

“无妨。”

明萝梦低声道:“让本宫与长公主小叙片刻吧。”

沁然亭中四面临水,隐约带来些许凉意。裴素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静若芙蕖,却仍如明珠灼目的女子,缓缓启唇道:

“你似乎并不惊讶。”

“没什么好惊讶的。”明萝梦垂眸:“我并非一叶障目。”

所有人都想瞒她,可此事终究瞒不了太久。

他能在关雎宫中为她砌一座与世隔绝的温室,可他却无法堵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乐平长公主若有什么话想说,直言便是。”

裴素月见她如此,好似仍然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中不禁有一股焰火升腾,令她有些微恼。

“你可知皇兄为了你,究竟付出了多少……”

她名义上是本朝的嫡公主,而眼前之人,竟原来也是同样出自皇室血脉之人。却比她更拥有公主之尊。琉璃明净,无人不喜,无人不慕。

程郎君如今在朝为礼部侍郎,也仍然在为她援声。

而民间呼声渐繁,皇兄也压下数折奏章,一力镇压。如此偏袒,在她看来,简直有违皇室中人的利己冰冷。

可他却也要护着她,甚至不愿让她知道半点。

裴素月幽幽地凝视着她,话音又变得泠泠轻柔。

“如此情形,贵妃还忍心如此自私么?”

她的面容如素时苍白毫无血色,深黑的眼瞳如同两盏冥冥的火光,檀口却抹了鲜红的口脂。此时的她宛如一个幽灵,引诱着迷茫的渡客堕入万丈深渊。

风水流转,她等着她堕入万劫不复的一日。

从上阳宫回来之际,已是暮色降临,天悬长星。浩大的夜空之下,娇小的人儿如同一粒渺尘,风吹可散。

明萝梦因大半日皆在殿外,如今体力不支,已将近强弩之末。她精神不振,面容亦有几分苍白,却执意下了舆车。扶着白鸠的手臂,才缓缓回到关雎殿内。

却早已有人在月下静候着她。

男子衮服未换,气质如淡淡月华,弥高雪山,侧颜疏冷不可亲近。

明萝梦眼前朦胧一晃,仿佛又浮现起当初在裴府时夜里长廊上的一幕。当时他醉意浮沉,如谪仙失态。可后来他也允她誓言……

缔结为鸳鸯,白首不相弃。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男人那双深邃的锐目缓缓抬起,向她望来,月色下疏淡的视线,一触及她略显凉白的面容时,冷意就瞬间褪去许多,徒留纵容温情。

“眉眉,来朕身边。”

他轻声道,一边朝她伸了手臂。

她才轻轻动了,从善如流屈了膝,小猫像终于回到最眷恋的窝中,脸颊轻轻栖放在他的颈窝,好似一身的疲惫都扫然一空,浑然无觉。

小扇般的长睫轻坠,她的指尖触及他衮衣上的刺金黑龙纹章。有些冰凉而坚硬,带着不可亲近的意味。

可他的手臂却将她的腰肢环得很紧。

他们彼此都不问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默契地缄口不言。

半响温存,裴神玉动作终于微松,如常取下她鬓上的发钗,触及她冰凉的后颈,却动作一顿。可最终也只是温言细语道:

“夏日燥热,出去那么久对身体不好。”

她只蹭了蹭他的掌心,并不反驳。

他又漫不经心地联想到,倘若她此刻化作小白猫,定该会用绒绒的猫尾缠绕上他的腕骨,无声的讨饶卖乖。

入夜偏凉,他还是为她换了身衣裳。

小猫看起来又温顺又乖,任由他动作,让抬手臂便抬手臂。男人动作细致温柔,一心伺候她,眼底不带半分欲色。

等换好了她便钻入他的臂弯里藏起来。可哪怕因羞赧之意,耳根边浮起飞红,莹白的身子如莲瓣微微泛粉。从头到尾也没有抗拒过半分他的亲昵与侵入。

裴神玉低头,臂膀深深拥着怀间的人儿,喃喃声道:“眉眉,朕到底要怎么做。”

究竟如何,才能将明月掬住……

将她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