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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又降临了。
梦境真是个不速之客,明明没人给它开门,它也要千方百计溜到你的脑海中。
夏幼晴熟悉这种麻木,自从奚蕾死亡以后,她总是陷入一种对方仿佛还生存的虚幻中,她知道这是假的,是她内心不愿意奚蕾离开所衍生的幻觉。
可是这种幻觉已经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将那些她妥当收拾在记忆箱中的,和奚蕾相处时候的点点滴滴都翻出来。
她率先听见的是自己的哭声,周围一片狼藉,碎玻璃,卫生纸,枕头被褥烧水瓶,她疯子一样砸光了所有东西,最后只能蜷缩角落,崩溃地饮泣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因为整夜整夜的失眠,因为三五分钟就会呕吐一次的孕早期绝望?可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怀孕,都能生孩子,为什么她们都没事,唯独她承受不了?
奚蕾默不作声地环着她,轻拍她的肩背。
对方明明比她还要小两岁,这时候却像是她姐姐一样安慰她——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懂她的痛苦,没有人懂她的痛苦!
剧毒的蛇咬着她的心,她几乎想要推开奚蕾,当着她的面,打开窗户跳下去,这是奚蕾欠她的,如果不是奚蕾拉住走向马路的她,也许她早就解脱了!
可当她抬起头来时,奚蕾眼中闪烁出的不是安慰和同情,而是洞悉与了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靠近她,用平凡但暖和的脸颊贴着她的。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奚蕾望着她,可眼神邈远得像是看透了她,看透了这间房子,看透了生和死的界限。接着奚蕾露出悲悯的微笑,她将一样东西塞入她的手中,张了嘴……
来自肚子的抽痛将夏幼晴自梦中拽出。
每夜每夜都一样,无论睡得怎么样,来自腹中的疼痛都会定时定点的将她拽醒,那像是一个肿瘤,挂在她身上吸收养分的肿瘤。
她睁开眼,看见熟悉的房子,几个月前,她将这里砸个精光,而后记忆就模糊了,直到现在,她终于记起来,奚蕾当时将人偶塞入她手中。
她握着一个长头发的人偶,那人偶胖胖的,圆嘟嘟,穿一身蓝底粉红花的连衣裙。
但它没有眼睛。
空洞的白色瞳仁注视她。
她毛骨悚然,但奚蕾悄然温柔的声音将她安抚:
“别怕。她会保佑你的。她们都会保佑你的。而我,晴晴,我会好好照顾你。一定会。”
夜晚的房间内,传来鼠噬木头的声音,那不是藏在阴影角落的老鼠,是夏幼晴的骨头,她在颤抖,骨头互相敲击,咯咯咯咯,老鼠噬咬木头。
它们驱使着她:
做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
*
纪询在一家医药公司的楼下的咖啡厅里捉到夏幼晴。进这家咖啡馆的时候,他还特意抬头看了看招牌——零点咖啡,没有云,和唐景龙拿在手里的保温杯上的logo并不相同。
当他看见夏幼晴的时候,夏幼晴也看了他,相较于无所事事,对着个平板写写画画喝咖啡的他,夏幼晴的表情一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了鬼。
他将平板反扣桌上,冲夏幼晴招招手,让孕妇坐到自己的对面,打招呼前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只得再灌一口黑咖啡。
“见到我这么意外?”
“你怎么——”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知道唐景龙在这栋楼中上班?怎么知道你会自己偷偷跑来调查?”纪询语气随意,“我不知道不出现才奇怪吧?相较于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更好奇的是,你……”
这回纪询面露迟疑,揉揉眉心。
“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孕妇,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居然敢自己来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你觉得这是在写《孕妇妙探》、《带球追凶》?”
“……”
“孕妇确实是个很深刻的记忆点。”纪询坦诚分析,“但是刑侦题材难免动作戏,作为读者恐怕不会愿意看一个孕妇和任何动作戏扯上关系。他们会觉得这很弱智。我也这样觉得。”
“……”
“为什么不说话?”纪询又问。
“聊不下去。”夏幼晴绷着脸。
“走吧。”纪询喝完了咖啡,从位置上站起来。
夏幼晴没有动,她坐着,语调微微急促:“纪询,我没想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我想见见唐景龙,我在衣服的第二颗扣子里放了微型摄像头,唐景龙也许不会对一个孕妇那么警惕,如同在交谈中有什么破绽,到时候你就能一眼发现。我绝对没有不相信你。”
“我也没觉得你不相信我……”纪询随口说。
死者亲朋家属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因为过度伤心悲愤而主动做出些什么事情干扰办案,并不罕见,纪询也不为夏幼晴的举动生气。只是站在他的角度,需要提醒夏幼晴预防万一,万一夏幼晴干扰到破案,万一夏幼晴在这次事件中受到伤害。
“我只是……只是一定要为奚蕾做点什么……为一直照顾我的人做点什么。我不能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然后等待结果——我不能那样对不起她。”
纪询的视线落到夏幼晴身上。
她快喘不过气了。
奚蕾是她唯一的亲近的朋友,她的死亡像是蛛网一样将她紧紧束缚,她在其中极力挣扎着,最后挣扎着。
“我给你说说我调查的思路吧。”纪询突然说。
夏幼晴的挣扎中断了,她的视线迫不及待黏上来。
“按照正常办案流程,首先观察案发现场,接着排查死者人际关系,再次了解死者死前动向。这三套下来,一般案子都能破。这种警方肯定在做的事情,我们没有必要重复劳动,我们只要知道他们调查排摸下来所得出的结果就行了。”
“案子保密是规矩,你怎么知道?”夏幼晴下意识问。
“哦,跟踪他们,看看他们最后往哪个方向用力就知道了。就像我们在阳光医院做的一样。”纪询浑若无事说,“这不重要。还记得凶案现场吗?”
夏幼晴刚刚张了嘴。
纪询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摆摆手:“不知道没关系,我直接说。”
夏幼晴乖乖闭上嘴巴。
“现场有一束花,花插在没有水的玻璃瓶中,这是凶手带来的——因为如果是奚蕾自己买的或别人送给她的,她显然不会忘记给花瓶加水;而凶手也没有任何理由把花瓶中的水倒掉。”
“凶手带花来见奚蕾……”纪询慢慢说,“杀了人之后,没有选择把花带走,但撕了包花的包装纸,那上面也许会有店铺标记,并随手将花束插在一个瓶子里,匆匆离开。”
“唐景龙!”夏幼晴脱口而出。
“唐景龙确实嫌疑很大,但这里不能排除另一个可能:如果凶手冒充花店送货员,说有人订了花给奚蕾,奚蕾也会开门——这束花是个关键。”
纪询掀开扣在桌上的平板。
那是当日案发现场花束素描画。
“回头你帮我搜搜同城花店,看哪家花店卖这种模样的花束。”
夏幼晴再次乖乖点头。
“至于现在……”
“抱歉,我会回去。”夏幼晴低头。
“我没说让你回去。”纪询打断她。
夏幼晴茫然抬头,看见纪询望来的眼。对方的眼沉沉的,如同夜一样黑,黑夜的深处,带着种不可思议的包容与温和。
“我带你上去,见一见唐景龙。另外,你已经做了不少了,你来找我了,你带领警方发现尸体,你为侦破案件追踪凶手提供了宝贵的时间优势。”
“……不够的。”
短暂的恍惚后,脆弱从她脸上消失,坚强如同盔甲再次覆盖。她的左手虚虚合拢,姿势很怪,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正和她两手交握。
“我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但蕾蕾救了我。
每日的早晚班是办公楼人流最稠密的时间,纪询和夏幼晴上电梯的时候,一辆不小的电梯挤得满满当当,一些赶时间的人索性不等电梯了,直接走电梯旁边的楼梯。
电梯向上攀升,里头有个快递员,他手里捧着个大大的透明盒子,盒子里有一束花,纪询一眼望去,望见了铺在盒子底部密密匝匝的花瓣,还有黏在上面的送货单。
收件人是唐景龙。
楼层到了,电梯里头的人鱼贯走出,纪询特意拉着夏幼晴落后一步,等他们出了电梯,唐景龙已经来到前台,正看着手里的花,脸上有一丝迷惑。但迷惑不耽误他的动作,他打开盒子,将花束取出。
而后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嗡”地一声,数只蜜蜂从花上飞了起来,向唐景龙飞去。
纪询的瞳孔映出了蜜蜂的影子,也映出了唐景龙震惊扭曲的面孔,对方大叫一声,迅速收回手臂捂住面孔,原本抓在手中的花束连同装花束的盒子一起被他甩出去,他自己也在激动的踉跄之中跌倒在地。
花束撞到墙上,落在地面,更多的蜜蜂从中爬了出来。塑料盒摔得更远,摔到纪询的脚前。铺在里头的花瓣从敞开的口子溅落出来,像一层红绒地毯,点缀蝴蝶和蜜蜂的尸体。
纪询的目光从花束转到盒子上。
奚蕾的尸体前,也有一束花。
他拿衣服包了手,拨拨地上的花瓣和昆虫尸体,在这些杂乱东西的深处,看见一块mp4。
“真复古啊。”纪询自言自语,沉思片刻,对夏幼晴说,“报警吧。”
夏幼晴行动之前,mp4先一步亮起,像是里头装了自动启动装置。
预先设置好的视频跳出来,这是一段监控录像,其监控画面,正是纪询在阳光医院的草坪上,但有机械音配合着画面,将纪询和夏幼晴在草坪上针对唐景龙的分析一句句重复出来。
录像最末,监控内容结束,黑屏出现,声音居然还在继续。它说:
“纪询,我相信你,你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坏人需要受到惩罚。”
视频完了。
小小的屏幕不足让所有人都看见图像,但其中的声音已传遍楼道间,医药公司的其他人都注视着唐景龙,坐在地上的唐景龙也惊慌无措地望着周围。
诡异的气氛就如此刻唐景龙脸上的惊惧,一点一滴在办公楼这个大型的盒子中汇聚。
哇哦,真够刺激的,有这个想象力,怎么不去写小说?
纪询没好气想。
半晌,有人去扶唐景龙:“没事吧?”
“报警吧。”纪询再对夏幼晴说,对于没给钱却带自己出了场的mp4他一点不急,甚至觉得很恶俗,连动一动那块东西的想法都没有,他从地上站起来,“让警察来解决这个老套的恶作剧。”
“别报警!”
夏幼晴刚刚掏出手机,唐景龙的声音紧接着追过来。他都还没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已粉饰出一层摇摇欲坠的虚假镇定。
“就是一场恶作剧,没有必要惊动警察,帮我把那东西拿过来,不知道我哪个竞争对手跟我开玩笑。”
扶着唐景龙的人松开唐景龙的手,上前两步,准备去拿mp4。
现场的气氛越发古怪了,纪询冷眼旁观,打破寂静的是一道突兀的脚步声,那道脚步声来自身后,但并非电梯,电梯独特的开门声并没有响起。
来人一直躲在楼梯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