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这里面有些难堪的细节,他不想说给清沅听。
他依稀还记得当年把这一连串事情扯出来时候的震惊和通心,身体的痛苦远不如心中的煎熬。他审问玉苓的时候,正在病中,但整整审了一天一夜,两个人都耗到几乎崩溃。
他把一切都清清楚了,他问玉苓:“你回京的时候,那么沮丧,是不是因为见到了三哥。”
玉苓与萧重钧在信中“互通款曲”那么久,结果玉苓回到京中,成为皇帝的萧重钧却对她没有特殊待遇,甚至多看她一眼都没有。这对她实在是一个大打击。
直到最后,她都不相信那个和她通信的人不是萧重钧。她不敢相信,如果她承认自己被骗了,那她就要直面自己致命的愚蠢。
对燕王的问题,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私下见面说话。但是他后来写信告诉我……”
燕王想怒吼一声告诉她真相,但他看玉苓微笑迷离的神色,就知道她是不会醒了。他一张口,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吐了一口带毒的血。
“几个月后,玉苓难产而亡。我的身体从此没有彻底康复。”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说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默然无语。
燕王以为自己永远不能把这段故事说出来,他以为自己永远忘不了那种被背叛的锥心之痛,忘不掉他吐出那一口血时翻涌上来的腥热和酸痛。
但此刻他明白了,忘不掉是一回事,释怀是另一回事。他不会忘记,但说完之后,他已经释怀了。
清沅的纤细的手已经轻轻盖在了他的手上。他们十指相握。
他看向她,她想说些什么,可始终没有说出来。这时候说什么都不适合。她只是握紧了萧广逸的手。
他们在这寂静中又坐了一会儿,清沅才低声缓缓说:“你以为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还能放下你么?萧广逸,你说我听了这些,还能走到哪里去?”
第89章
清沅知道萧广逸担忧什么。
去了西边,他们的生活将会翻天覆地。不要说奢侈玩乐了,就是基本的舒适悠闲恐怕都没有了。当年玉苓就算没有被人操纵,在西边过得也不会开心,时间久了,最终还是变成怨偶。
所以他要把西边的苦,还有顾皇后将会伸手干涉的事情都要说清楚。这些她都听明白了。
她不懂的是,萧广逸应该明白她不是玉苓,她的心智也不是十几岁。他难道以为自己会被这些吓退?西边有多苦,她上辈子就知道了。
“你怕什么?”她轻声问萧广逸。她仍握着他的手。这一刻她忘记了太子,忘记了棠婳,她的心里只想着一个人。
燕王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的眉间轻轻划过。
“都两辈子了……”他感叹说,“你应当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际遇会变,可心里的所思所想很难变。”
清沅默不作声。她想要他,难道他竟看不出来么?
“你与玉苓不一样,”燕王温柔地说,“你比她冷静聪慧得多。上辈子你没有父兄可以倚靠,还挣扎着自己爬起来,重新在京中权贵中立足。赵逊即便是诚国公也配不上你。你不仅要强,你还知道该怎么样达到目的,即使情况已经最坏了,你也要尽量让事情好转。”
清沅说:“我知道,我记得这些。”
上辈子清沅在父亲出事之后,对顾皇后来说她已经成了一枚弃子。她知道要重新赢得顾皇后的宠爱,只是哭泣哀求是没有用的。她整整三年茹素,刺血写经,不停奔波在为父亲平反的路上,这些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和几个弟弟妹妹。
她有美貌,但美貌在那种情形下是最柔弱的,她不想被人无端掠夺。才女和孝女的名声才救了她的命。
燕王说:“如今你还没有站在最坏的境况里。于此正相反,你站在最好的境况里。”
清沅隐约明白了。
“你是介意我之前想嫁太子?”她问萧广逸。
燕王说:“若你和我去西边,要是一切都按我的想法来,天下清平十年可期。但我们一直留在西边,十年二十年都没法回来。你能忍受得了吗?”
清沅不说话。
燕王又说:“我所图的,从来不是至尊的位置。”
清沅心里忽地向下一坠,她明白了,燕王是在明确告诉她,她不要想着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领兵反杀回宫,她可以做皇后。
她以为自己之前从没有刻意想过这个画面,但燕王说起来,她竟心中一颤。他是在告诉她,选了他,就不要想做皇后。若是心中还想着做皇后,就不要选他。
燕王看向她的目光很平静,他说:“清沅,你的心思比玉苓大多了。所以我不想你和她犯一样的错。”
他说得太冷静,无端激起了清沅的怒意。
“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能去嫁给太子么?”清沅忽而一笑。
“一个不知道多少夜晚与你私会的女人,一个已经亲口说过要和你厮守的女人,”她看了一眼他们仍然握着的手,“一个有过肌肤相亲的女人。你这时候还能还要把我推向你的兄弟么?”
燕王的呼吸渐渐缓而重了起来。
清沅握着萧广逸的手,一根一根玩着他的手指,一边向他微笑着挑了挑眉毛:“若我说,我就是想做皇后,你怎么办?让我去嫁给太子?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你。嗯……说不定我们真可以。我在宫中嫁给太子,你去西边掌兵。我在京中做你的暗应,就像安平当年为你做的一样。不过安平是顾皇后的亲女儿,被发现了也只是囚在宫中。若我被发现了,大不了一死。若不被发现,等熬死了顾太后,我们就可以重温旧……”
她这刻薄的疯话还没说完,萧广逸猛地拽她入怀。他吻住了她的唇,一切让人恼怒的声音都湮灭在这唇舌交缠中。清沅仰着头,伸手抱住萧广逸的脖子,紧紧攀住他,他们身体贴合,暖到发烫。
这个长而炽热的吻结束时,清沅只是软软地靠在燕王的身上。她的眼睛在微笑。
萧广逸终于伸手抚了抚她的嘴唇,他早就想抚摸这里了。清沅说:“别再试探我了。”
萧广逸目光更深了些,他又俯身轻轻碰了碰清沅的唇。有些东西,尝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忘记,只会想要更多。
“好。”他说。
清沅看着他。他说:“我要你,一辈子——这辈子。”
清沅微笑着,她伸开手臂勾住萧广逸的脖子。他们又缓缓吻了一次。
第90章
萧广逸临走时,又勾住清沅的手。他们不说话,今夜他们已经说得够多了。他们只是在夜色中面对面站着,又玩了一会儿彼此的手。清沅才低声道:“再过几日……”
再过几日,事情就会完全不同。他们必须要打起精神仔细应对。
燕王道:“明天我会出宫,把宫外的事情安排好。然后我们把这事情定下来。”
清沅说:“你最好再来我这里一次,我们好好对一对词。这里面分毫都不能错。”
萧广逸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他叮嘱清沅,如果突然发生什么事情,两个人就随机应变。
说完了这些,燕王才离开。
清沅回到屋内,躺在床上,一直在静静思索。
关于叶棠婳已经见过皇帝的事情,她已经告诉萧广逸了。叶棠婳和许春华在游园会上见过了皇帝,清沅是这么对萧广逸说的:“棠婳是棠婳,许春华是许春华。把事情分开来,一件一件来。上一世皇帝根本没见过许春华,这一世见着了,不可节外生枝。”
她想着先把许家两姐妹送出宫去,尤其是许春华。棠婳的事她再和棠婳谈。
燕王第二天一早就先去了母亲许婕妤那里。
他告诉许婕妤,他要出宫两日。许婕妤忙道:“这当口你出什么宫?”
萧广逸道:“我在宫中无事可做,只想出宫散心。”他一点儿希望也不给许家两个姑娘。许婕妤不免露出失望神色。
萧广逸就道:“母亲,等过了三日,就送她们回去。”他请许婕妤到庭院中,一边散步一边说话,不让伺候的宫人听见。
许婕妤见萧广逸神色不同以往,不由紧张起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萧广逸道:“游园那天,许春华见着父皇了。”
许婕妤一惊:“陛下不是……”游园那天她一直在皇后身边,皇后压根不知道皇帝去过了。
萧广逸道:“父皇的性子你知道。若是忘记了这事还好,若是想起来,从此母亲如何自处?”
若是皇帝真看上许春华,皇后的位置当然不会动摇,只怕许婕妤在宫中再无立足之地。
许婕妤的脸色就白了一分,她想了想,抓着萧广逸的手腕急切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许春华告诉你的?还有谁知道?”
这事情若是知道的人多了,传到皇后耳朵里,只怕又是一桩事。
萧广逸道:“听谁说的,我暂时还不能告诉母亲。母亲觉得我敢编排父皇的事情么?许春华自己没吭声,她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所以趁着这时候宫中知道这件事的人还不多,是最好的时机,趁早把人送走,见不着人也就可以当没这事了。只怕时间久了,皇后必然会知道。”
许婕妤虽然一直是皇后附庸,自己是个没主意的人,但遇到这事情她也知道不能再留许春华在宫中了。只是她还有些舍不得许素素。
“那素素怎么办……”许婕妤犹豫道。
虽然只有短短两日,许婕妤已经对许素素很满意了,她身边人也都说许素素和旁人不一样,是真喜欢燕王,不像别的姑娘,眼里都是太子。又是她的侄女,这样难得相配。
萧广逸道:“母亲,我不会娶她。”
许婕妤道:“若只是因为许春华的事情……”她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只要一个许素素入宫了。
萧广逸语气温和,但说得斩钉截铁:“不是因为这个。我已经有想娶的人了。”
许婕妤比刚刚听到许春华的事情还惊讶,她喃喃道:“这才短短几日,你就说有想娶的人了?”她怀疑萧广逸是在糊弄她。
“是谁?”她问。
萧广逸道:“等我回来,我会和皇后说。”
许婕妤听他这话,似乎意思是他的婚事,许婕妤做不了主,只有顾皇后才能做主。虽然这是事实,许婕妤心中还是有些难过,道:“素素难得这样的好姑娘……”
萧广逸不得不这么说。许婕妤这时候要是知道了这个人是清沅,恐怕很难掩饰住。接下来他和清沅在顾皇后面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许婕妤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好。
萧广逸只道:“我与许素素没有缘分。”
他又叮嘱许婕妤一定要对许春华的事情不动声色,小心处置。
在许婕妤这里交代完许春华的事情,燕王就出宫去了。他是赶着出宫去,把宫外的事情安排一下。因为等他回来之后,他就要准备和清沅的大事,恐怕会在宫中应付很长时间。
清沅这边惦记着棠婳的事情。她一早起来,先去了安平那边,陪安平练字。安平这边一片平静,这就意味着两仪宫无大事发生。
清沅陪过了安平,就去了棠婳那里。棠婳正在书房安静看书,见到清沅来了,她似乎松了口气。清沅看得出来,棠婳也是满腹心事,没个人倾吐只怕会憋坏了。
上一世棠婳没有对她说过和皇帝的事情。清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辈子的事情有不同,所以棠婳开不了口。
所以相比而言,这辈子的事情比上辈子的事情好开口,也就是说程度要比上辈子轻一些,棠婳感觉也不那么恶劣。
但不管是怎么样细节不同,事情已经是发生了。它必然朝着一个方向进行。
这时候棠婳很高兴能和清沅说一说。
“清沅……”她脸上露出一种又忧又惧又喜的神色,几种感情同时发生又像绞碎了拌在一起一样,使她一向温柔的眸子有些闪烁不定起来。她的神色开始褪去少女的青稚,变得暧昧起来。
清沅看着她的脸,不由心虚扭头扫了一眼镜子,她怕自己的脸上也透露出什么秘密。这一个清晨,昨夜她与萧广逸缠绵的画面已经在心中闪现好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