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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嗯。”

唐亦还是毓亦那会儿,就对昆曲不感兴趣。

虽然小观音的扮相身段极美,水袖一抛眼神一起,总是勾魂儿似的,但那些昆曲演员的清婉唱腔在他听来咿咿呀呀的,词本又雅又工,许多听不懂,叫人没个耐性。

后来林青鸦走了,他倒是开始听,不过每回也只当背景音——台上曲笛琵琶一响,演员云步来去,他总能在梦与现实的模糊边界处,恍惚瞧见林青鸦的影儿。

所以“听”了七年,至今还是个昆剧白丁。

但这不妨碍他赏美。

身为成汤副总,又是这块地皮生杀大权的掌握者,剧团里对唐亦自然是千般顺从。

剧场里票早就售空了,简听涛让人把剧场旁边的夹门开了一线,在里面布置好桌椅,“单间专座”的待遇,供唐亦折腾。

哦,生怕这位听不懂,还配了个小“翻译”:安生。

安生来之前就听其他师兄们提过唐亦在外面的赫赫凶名,吓得不轻,惨白着一张小脸进来的。

石头似的僵了好一会儿后,他却发现这人和他想象里不太一样。

安生偷偷看过去。

椅子里那张面孔实在漂亮得很,虽然有点懒洋洋的。一头微卷的黑发也不修边幅,几绺不羁地勾在他额角。

而且那人肤色很白,是少见的发冷的那种白皮,与之相对的大概是那人的眼睛,濯了水似的,又黑又湿,明明一样懒散又漫不经心的,可是目光从台上瞥过,看着那道翩跹身影时,又总叫人觉着深情。

等一折《游园》唱完,丫鬟春香退去幕后。

台上只剩一张大座桌,穿着酡颜底子百蝶刺绣对襟褙子的杜丽娘坐在桌后,念过几句缱绻韵白。

紧续的这一阙曲牌是《山坡羊》,杜丽娘的独角戏,就一桌一椅一人,讲深闺恨嫁的大小姐的幽幽怨怨,春情难遣。

台上曼妙身段轻挪慢撵,绕着铺了兰花刺绣桌围椅帔的大座桌翩跹辗转,水袖抛叠,染了浅粉的眼尾一起一落,颦笑幽怨都美得勾人。

剧场里不少戏迷看得直了眼。场边夹门内,安生却发现椅子里那人的情绪好像不太一样。

背影有点僵,还有点,阴沉?

安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直到《山坡羊》曲牌尾,杜丽娘唱罢,春困懒颜。她眼尾慢慢垂了,又缓抬一点,羞赧慵懒里复低眉眼,两只纤手隔着水袖轻慢揉着,身影袅袅委下,托腮懒睡去。

最后那一眼,风情里旖旎万种,叫人酥骨。

别的看客到这儿能忍住拍案叫绝就算有定力的了,连安生这个不知道看过多少版《牡丹亭》的旦角都看得沉溺其中,魂儿快被勾进在那满园春色里。

结果耳边突然一声脆响,给他生生惊回来。

安生慌忙看过去——

可怜他们剧团原本就财力微薄,现在又一套茶碗差一点点就夭折在某人手里。

那双阴郁得能拧出水的眸子里此刻还深镌着另一种被勾起又被凶狠抑下的情绪,唐亦颧骨咬得紧绷,眉眼凌厉得刀刃似的。

他停了好几秒,声线低哑:“她唱的这段是什么?”

安生不敢得罪他,低着头有问有答:“《牡丹亭》里《惊梦》那一折的第一阙曲牌,叫《山坡羊》。”

“是讲什么。”

“深闺小姐杜丽娘偷偷出来,游园伤情,做春梦前的一段抒情。”

“——”

夹门内一瞬死寂。

仿佛这片小空间里有一根无形的弦儿突然绷紧,另一头挂着万钧之力;这根弦儿要是断了,那就是泰山顷刻崩于前的大灾难。

安生吓得气都不敢喘。

可他屏息几秒,却等到那人突然哑声笑起来,尽管那笑里咬牙切齿的:“春梦啊,难怪。”

难怪叫他恨不得撕了台下那些人的眼,再冲上台去把人掳进怀里遮好、打横抱走,最好回去就关进个黑屋子里一眼都不让外人再瞧见。

“……?”

安生又惶然又茫然。

《牡丹亭》里一场唱了四百年的春梦,哪里得罪这人了?就算他生气,也该去找汤显祖啊。

可惜汤显祖不在。

安生在。

所以疯子的矛头转向他,那双漆黑眸子里这次濯的大概是冰水,一个眼神都凉的透骨:“她春梦梦见的是谁?”

安生挤出僵硬的笑:“台、台上被睡梦神引上来的那个。”

唐亦回眸。

他视线里,台上有个红衣服的花脸老头,显然就是安生口中的睡梦神。跟在他手里一张“日”一张“月”的牌子勾引下,一个扶着根柳枝的书生模样的人缓缓走上来。

安生小心翼翼地解释:“男为阳女为阴,所以月引男,日引女,睡梦神就把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里引到这一处来了。”

“引来做什么?”唐亦眼沉。

“做,做……”

四百年《牡丹亭》,没有对这折戏不熟的闺门旦,但安生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台上唱归台上唱,台下叫他说,他就怎么也不好意思说了。

倒也不用他说。

昆曲词本文雅,字眼常叫人难懂,但这会儿那小生眉来眼去的,伸手去牵起杜丽娘的手腕,嘴里念的不是一般通俗直白——

[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注)

“咔嚓。”

可怜那套茶碗,到底没能在唐亦手底下幸存。

作者有话要说:

[注]:《牡丹亭》里《惊梦》折子中的原词。

一列开了四百年的高速列车(bushi)从唐甜甜的醋海里轧了过去

唐甜甜:……手!给老子松开![超凶.jpg]

第25章 别刺激我

安生屏息,生怕自己也跟着被“咔嚓”了的时候,听见那人声音低哑:“把门关了。”

“唐先生您不、不听了吗?”

“听?”美人抬眼,一笑阴郁又疯得很,“再让我听见一句,现在就出去给你们砸光场子——你信不信?”

“……”

安生咽了口唾沫,飞快去关上门。

他怎么可能不信?梨园里谁不知道唐亦年关前刚砸了一个戏园子,修葺的钱是都给垫了,可那家到现在还没恢复营业呢。

《惊梦》剩下的这二十分钟简直是安生这十几年的人生里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和一个情绪像不定时炸弹一样的危险人物同处一室,度秒如年,还容易心律不齐。

苦捱到外面落幕,观众的夸赞和掌声快要把不大的剧场撑破了似的。等杂声褪去,观众们大多退了场,安生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把夹门拉开。

安生往外瞅了两眼,回头:“唐先生,观众们都退了,您要回去吗?”

“……”

唐亦没说话。

他手里那支从出来就没松开过的绢花攥得紧,花尾镶着的水钻在他白皙的指节上硌出印子,浅白里压一点血色的深红。

然后慢慢松开。

唐亦低下眼,瞥过手里绢花,他唇角嘲弄地轻扯了下,起身,绢花被他揣进口袋里。

收得小心。

见那人走来,安生没敢挡,立刻拉着夹门让开出去的位置。

然后安生刚转身想跟着走出去,就突然刹了车——

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停得毫无征兆,几乎是一下子就僵在门口。

唐亦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方向。

安生呆了两秒,不安地冒头,跟着偷偷看过去——

戏台下观众已经散了。

谢幕的林青鸦还着一身戏服停在台前,眼微垂着,显然已经出了角色,柔美五官间情绪淡淡,未笑而温柔。

只是她面前多了个年轻男人,手里捧着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正神色温和地在和她说什么。

那好像是……

青鸦老师的未婚夫?

安生还在不确定地想着,就听见细微的动静。

他僵了下,回过头。

唐亦眼神冰冷得可怕。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冷白手背上血管绷得偾张,指节都捏出响声。而微卷黑发下那张美人脸上表情近狰狞,仿佛下一秒就要叫什么人见血了。

交谈声飘过空了的剧场。

“这花是我特意让人从爷爷花房里剪来的特殊品种,听说香气很独特,你闻闻看,喜不喜欢?”

“谢谢。”

“喜欢就好,等下次你和我一起去爷爷那儿,我让他移植几株……”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