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颁布许久,聚集于酒肆的学子却仍旧不死心,非要辩论出分封的好处。”一旦进入国务,扶苏说话的方式立刻恢复了他在边关时候处置军务时候的风格,单刀直入,直切重点,只听他沉声道,“扶苏早说不以‘言’治罪,可此事不可再让学子胡言乱语下去——百姓无知,易被蛊惑,而学子未曾临朝,夸夸其谈者众,可为官之用者少,让他们两相搅合在一起,指不定惹出怎样的乱子。”
李斯瞥向扶苏,见他面色虽然糟糕,神色却颇为镇定,且语调清晰,话中条理分明,立刻明白太子心中必定已有腹稿,因此,笑着询问:“太子对此有何办法?”
听到李斯的询问,扶苏面色缓和些许,平滑的眉心却显出褶皱,似乎对自己的办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的语调仍旧平稳:“丞相与奉常共理定文字之事,扶苏的打算正在其中。”
话到此处,扶苏温和的眉眼显出锋利的色彩,他笑了一声,语调却一如既往温和的说:“天下学派众多,每一个学派都试图未国君所用,压制其他学派,因此,山东诸国各有所向。我大秦自商君定计,虽然不曾压抑其他学派,却自上而下皆以法家为尊,但说文论道,法家到底失于刻板——丞相确实是书法大家,可比起让您修整文字,扶苏以为整理国政以利天才才不糟蹋了丞相的大才。天下文字众多,确定此事耗时耗力无数……”
扶苏语速越来越慢,最后竟然眼角眉梢都透出笑意,他手指轻柔的敲了敲大案,口气平淡犹如讨论时节将至,轻声道:“既容易留下错漏,也可以按照字数多少而让各家争抢起来,是个让文人消耗精力又能犯错闭嘴的好机会。”
李斯闻音而知雅,跟着压低声音,笑眯眯的接话:“且不论如何定字,只要是经由人手抄录的字,几万个下来,怎会没错呢——‘错’是免不了的。太子到时候出师有名,一箭双雕。”
扶苏闻言勾起嘴角,可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他平静的说:“在其位、谋其事,扶苏不能辜负了父皇的托付。”
他在掌国的位置上坐得越久,越能够理解当初父皇因为儒生们频频骚扰而最终借着丞相李斯之手彻底将喜欢方术的儒生一网打尽的原因,绝非他们做了什么真正触怒天子的事情,而是这群人碰触了龙的逆鳞——为了大秦万里河山,哪位有雄心壮志的君王会在乎自己双手染满鲜血?
李斯沉吟片刻,点点头,低声道:“此事可行,但其中需细心控制,否则容易引起其他麻烦。‘度’需太子自行掌握,老臣只说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影响了定下文字的时间,也不可让此事耗费的精力付诸东流水。”
扶苏点点头,神色郑重的向李斯承诺:“扶苏意在压服各派学子,而非损耗我大秦百官之力,阻碍朝政进展,丞相无需多虑。”
李斯应了一声,再看扶苏的眼神变得温和许多:“修整文字,必将溯源求本,到时候将天下皆知文字正统由周入秦,贝亲所用几百年不变,到时候越是迂腐的学派反而越说不出任何不是。”
扶苏闻言反而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低声道:“丞相多虑了,依扶苏之意,不必以秦篆为本。此番修整文字,概因华夏文字种类繁多,形制不同,言语异声,文字异制,书体异形,九州之内难以相通。若无同文同字,则华夏血统不可相溶,各国旧地之民时时刻刻牢记旧仇血债,日久足以侵害我大秦根本,因此,只要是能够容易辨认清楚的,便足够了。扶苏决不强求字体字型。”
李斯悄悄松了一口气,一直紧握在长袍下的手掌终于松开。
他心想:原本还觉得任何一件事情都能品出几种不同意思的太子未免过于心狠多智,眼下他能下如此决心,可见是一心为公,而非手握权柄而导致举止狂妄,如此一来,老夫便安心了。
李斯心中大安,原本半遮半掩的说话方式霎时转变,十分直白的接上扶苏的话——统一天下文字之事本就是李斯《定国十策》之中首先提起的,若说天下谁人对此设想最多,必然是李斯了。
“请容老臣多嘴,既然要拟定天下文字,太子一定要记得另外两点,一则战国数百年,新字字数甚多,新字是否入内?入多少?二则,文字必须清晰无误,相似字型的文字哪怕再正统,也不能选入其中。否则战时运送粮草辎重,一不小心便会造成巨大的失误。”说到此处,李斯顿了顿,摇摇头,低声道,“其中大有可为。”
扶苏明白了李斯“大有可为”指的是这两点若统一由李斯自己带领下属整理文字自然能够避免,可当此事分摊到各个相互没有联系的学派时,他们绝对没办法拿出自己整理成果相互认证,绝对躲不过这两点错漏!
扶苏真心实意的向李斯叩首,额头触到地面冰凉的石板后,认真道:“多谢丞相提点。”
“老臣受陛下所托,自当尽力。”李斯并不居功,却也没有推拒扶苏感谢的叩拜,直到话落才将他扶起。
扶苏再与李斯寒暄几句,终于抬步离去。
李斯脸上的笑容霎时褪去,微微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浓重的担忧,他今日彻夜不眠处理国务并非秦国的事务真的繁重到他不得不亲力亲为,而是走到了泗水郡的始皇帝遭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刺杀。
这时候若是陛下真的不治而亡,是否会重启天下战端完全要看太子的本事了。
太子扶苏显然没让李斯失望,只盼着他能从锦帛繁多的事件之中看出自己隐晦指出的意思。
想到这里,李斯不由得又叹息一声。
正在马车之中的扶苏已经展开李斯特意递来的锦帛,只用了一瞬间便明了其中暗示的内容,他身体透出不明显的颤抖,死死攥着拳头,一丝血迹从指间流下。
才智过人的张子房已经被秦国纳入羽翼之下,无论如何扶苏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半月前,泗水郡。
比起用双脚踏在满地黄土之上走遍还没有香料传入中原大地的街市品尝“美味”,胡亥宁可老老实实的跟着嬴政该去哪里去哪里,这时代的风光没有收到工业革命的污染,端得是步步皆美景,入画无不足。
可惜,嬴政显然不这么想。
“你这孩子年岁也不小了,怎么整日粘着朕,不愿意出去走走!”嬴政虽然高兴幼子对自己寸步不离,但养儿子到底和养闺女不一样,嬴政没有将胡亥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梦想。
= =阿爹,外面大部队走过之处尘土飞扬,官道都不平稳,有啥好玩的啊!
心里默默吐槽一句,胡亥直接扬起笑脸,用自己年满十二之后进入变声器的沙哑声音撒娇道:“阿爹,我每日都找了最山明水秀之处,习武练剑,从没偷懒,还特意寻了山色湖光不差的亭子看书学习。”
嬴政冷哼一声,不客气的揭穿胡亥的话:“是啊,朕带人休息的地方是最好的,你就不用多走几步路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懒呢?”
胡亥十分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垂下白嫩的脸蛋耳朵微微发红,可他却心中叫苦,发现变声没了绵软清朗的童音之后,自己撒娇的功力严重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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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恋家。”过了好半晌胡亥才小声咕噜了一句,然后捂住嘴,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嬴政,眼神无辜又可怜。
嬴政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说:“行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现在正是重要的时候,能不开口就少开口,免得伤了嗓子。”
胡亥可怜巴巴的垂下头,引得嬴政习惯性就伸出手揉着他松软的长卷发安慰起来:“此地饮食和关中不同,鱼虾鲜美,今晚上加一道蒸鱼,肉质肯定是嫩滑鲜美,关中无法相比的。”
胡亥闻言立刻抬起头,明亮的眼睛弯成一线月牙,有颜色的宫人很快择出最鲜美肥硕的大鱼,呈递到了父子二人面前。
然后,吃了大半条鱼都没事儿的胡亥眼睁睁看着嬴政面色青紫的摔倒在地!
“阿爹!”饶是胡亥也忍不住惊叫出声,随即,他托着嬴政的头,将他扶到自己怀中,满目怒色高喊,“从送鱼的人开始给我查,查不清楚,我要让他们全家上下不得安宁!”
☆、第123章 我有特殊的算账技巧
陛下中毒的消息一经传递,忠心耿耿的中车府卫士们立刻手持利器,以人力将此处封闭,围出一片安稳的空间。
夏无且等多名御医跑得满头是汗,终于飞速赶到此处,他们只来得及随便扯过衣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便一个接一个沉着面色上前为嬴政探查病情。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陛下虽然是九五之尊,可面色一看便知道中毒不轻,不可等闲视之。
“阿爹中的什么毒?有治疗办法吗?!”不等几名御医相互商讨病情,胡亥已经一连串的追问起来。
夏无且历来是直接的人,此处嬴政倒下后,地位最高的人只有胡亥,他自然拱手道:“启禀胡亥公子,臣无能,不知大王所中何毒。”
胡亥眉间的皱褶瞬间加深,面色沉沉的瞪着剩余三名御医,沉声道:“你们呢?有谁知道?”
他的面色阴沉得令人以为自己只要开口说出“没有办法”就会被霎时斩成碎块,几名御医们哆嗦着嘴唇一个接一个跪下,完全不敢开口回答胡亥的提问。
“阿爹给你们高官厚禄,何曾薄待过你们?呵呵,你们不是医术宇内无人可及吗?怎么偏偏贼人投的毒你们就不会了——我看此事和你们逃不开关系!”胡亥心里明白治病不知名,御医也不是神仙总有解不了的毒,自己说出的话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他现在根本压抑不住怒火,绷得紧紧的理智那根弦在御医们说出没办法的时候彻底断开,整个人都被强烈的杀意控制住了。
从嗓子眼里将这句话挤出来,胡亥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最开始敢于直言的夏无且。
夏无且立即拱手上前,主动开口:“臣有些办法,虽然不能立刻清除陛下体内的毒,却也能够暂时稳定陛下身体,延长施治时间。”
胡亥赶忙点头,嗓子发紧的说:“劳烦夏御医了,请尽快。”
夏无且点点头,马上起身,一把将剩余三名御医也全部牵走了。
鑫缇趁机上前,轻声道:“胡亥公子,让奴婢带人把陛下扶到榻上吧。”
胡亥颇为慌乱的应了一声,然后努力深呼吸几下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颔首低应:“小心点,别让阿爹感到颠簸。”
鑫缇带着几名身强力壮的宫奴小心翼翼的抬起嬴政,将他扶回榻上,胡亥一路跟在嬴政身边,用力抓着他的大手不放,只觉得牵住的手掌冰凉,再没了往日的力量和温暖。
宫人会照顾人,可眼下胡亥根本不清楚嬴政是如何中毒,又中了怎么样的毒,因此,胡亥坐在嬴政身边,什么都不敢做,生怕自己的决定会在他身上导致更严重的结果。
汤药很快被煎煮好,由夏无且亲自送入寝殿之中完全没有假手于人。
胡亥没和鑫缇争抢伺候人的活计表达自己的孝心——术业有专攻,他给嬴政喂药说不定都会让嬴政在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时候呛到,产生不可预计的可怕后果,这时候与其装出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样,不如老老实实的让宫人伺候把嬴政伺候妥帖。
小小一碗汤药没几口就被鑫缇送入嬴政口中,胡亥和夏无且都紧盯着嬴政的面色不放,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嬴政的面色看不出丝毫好转,胡亥跟着沉下心,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夏无且反倒是送了一口气,他跪在胡亥脚边,神色郑重的说:“公子请勿担忧,陛下服药之后神色安宁,虽然没能够立刻排清毒素,却也不曾被毒药折磨得坐卧不安。此方可以继续用下去,药效虽慢,总归有些用处。”
胡亥沉着脸点点头,过于精致的容貌让他绷紧面色的时候充满了逼人的艳丽,而这种艳色随着胡亥的成长越发棱角分明充满攻击力。
当胡亥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的时候,对自己诊治有七成把握的夏无且忽然产生了迟疑,忍不住开口再加几句:“胡亥公子可曾查出什么问题来?若是能够对症施治,臣也好早些让陛下脱离险境。”
胡亥摆摆手,指着身旁的位置说:“你在这里,陪我一起等着。”
胡亥说到此处顿了顿,冲鑫缇扬了扬下巴,语调冷硬的开口道:“让李信把所有经手晚膳的人都带上来。”
宫人赶忙下去传话,没多久,调回京中护卫御驾的李信便出现在寝殿之中,他没能够踏入内殿,直接跪在内殿门口冰凉的石板上,一身甲胄与石板撞击出沉闷的声响。
“末将无能。”李信俯身叩首,额头叩击在地面上,瞬间留下青肿的痕迹。
经过攻楚大战的挫折,李信早已褪去往日的神采飞扬、锐光外露,变得十分内敛沉稳,正因他思绪缜密而懂规矩,才被嬴政调回国内,专职护驾,这个位置非简在帝心者不可担当,因此,明白其中深意的李信全心回报嬴政的信赖,让这一路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未曾闹到嬴政和胡亥面前。
正因如此,嬴政和胡亥父子二人才能够舒舒服服的体会了一路华夏壮美河山,可哪怕李信一路行来都未曾放松紧惕,却怎么也想不透检查了许多遍也没查出毒的蒸鱼,怎么就让陛下被毒倒了!
“经手之人查出原因了吗?”胡亥既然没见到李信带来任何一人,心中已经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可到底不死心,非要亲口询问一番。
李信再次用力叩首,一道血线顺着他额头青肿的痕迹缓缓流下,可李信仿若伤口不在自己身上似的,愧疚不已的回答:“李信无能,不堪大用,让胡亥公子失望了。经手之人都是从咸阳宫中带出来的老人,若想要对陛下和公子下毒,不必等到此时,末将未能发现任何疑点。”
胡亥闻言心中更加沉重,他攥紧拳头,眉头拧出不散的痕迹,沉默下来,视线停留在窗外广阔的星空可眼神没有落点,安静的回想起这些日子停留在此处的蛛丝马迹。
三刻钟过去,胡亥身体猛地一震,几乎从榻上跳了起来,他直接冲到李斯面前咬牙切齿的说:“是百越的首领!前些日子曾有一群愿意臣服、不开展的百越首领前来觐见,这鱼是他们首先提起的!里面肯定有什么阴谋,去查这件事情,把鱼差得一清二楚!”
胡亥越说越快,声音也不由得提高,变声器本就难听的声音透出一股凄厉的味道。
夏无且端坐在内殿之中,不由得将胡亥的话听入耳中,闻言他立即起身冲到胡亥身边,快速追问:“公子,知道那蒸鱼选用的何种鱼?”
胡亥听到夏无且的问题首先一愣,然后马上说:“这鱼叫‘海龟’。”
胡亥说完话,心中忍不住吐槽:鱼就鱼呗,叫什么海龟,你让海里面的王八怎么活!名字都要抢,人干事儿?
夏无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面上竟然飞快的显出喜色道:“原来是海归,此鱼另有别名,为‘侯夷’,内脏有大毒,稍稍破口便令食入之人不能起身。不过此鱼解法臣知道,臣立刻为陛下写方子、煎药去!公子稍等!”
胡亥点点头,等到夏无且退下,胡亥一步一步走到李信面前,脸上微弱的笑意被阴沉和狠戾所取代,他冷声道:“送信给王翦上将军,百越不能再留下了——楚境仍旧享受高床软枕的贵族们,也该梳理了,否则,他们不会明白好歹的。”
没有楚境“归顺”了的贵族们引荐,百越那些连整个山头都没占领的首领怎么可能直接来到父王面前,进而让他知道海归鲜美不可错过?
这些人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全套,专门针对秦国的帝王,他的父亲。
扶苏不在,阿爹又倒下了,也到了他主持大局让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账自食苦果的时候了!
第124章 我有特殊的更换技巧
天下都被始皇帝掌握在手,王翦等一班老臣更是对他忠心耿耿,当胡亥派人将嬴政进食侯夷之后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的消息前后送往咸阳城和王翦手中后,秦朝上下官员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动了起来。
王翦原本上书嬴政,正是因为秦军十年来南征北战,从无间断,可以说手下士卒人人思归,虽然战意不减,可身体也疲惫了,但在百越修整练兵两年的时间让战士们的身体在不断适应湿热天气的同时,也得到了休息,除了依旧思念家中父老,已经恢复到了最佳战斗力的程度。
“没想到陛下宽厚,不愿妄起战端而亲自前来探查,打算好好琢磨一番用兵攻打还是徐徐图之,没想到大军压境竟然让百越这群没有胸襟和眼界的首领们狗急跳墙,与之前不肯服从号令的旧楚贵族们重新连城一气,设下这样的毒计!”王翦怒喝而出,气得双目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