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闻言满意而笑。
容嫣叮嘱弟弟要听祖母和长辈的话,用心准备秋试, 容炀应下, 姐弟二人分别了。
去昌平侯府的路上, 容嫣心绪缭乱。饭桌上, 舅父和寄临的话她不是没往心里去。穿来许久,首辅是何等人她也略有听闻,论功过,七三分,算得上朝廷的中流砥柱;但论人品,他威福在己, 专恣跋扈;阴毒狡诈, 贪欲极重。这种贪不仅仅是钱财上, 更是对权势上的, 他最喜欢的便是对权利的把控, 把朝政玩弄于股掌间。
容嫣明白这种人,他们聪明,但同样也没有任何底线,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是有个明君压制,那他们必然有利于朝廷,如果没有,他们就是朝廷最大的威胁。
眼下这种境况,她不觉得三舅父和寄临说得有错,他们都是清正之士,倒是虞墨戈所为,让她忧心。她越发地觉得他太“聪明”了……
“想什么呢?”马车上虞墨戈握着她手问。
容嫣看着他叹了口气。“您真的支持首辅 ?”
“原来还在想晌午的事。”虞墨戈挑唇笑了笑,解释道。“叶大人是守正不阿,敬王虽不得势,但他依旧不改初心不计权势地陪在他身边,值得敬佩;而叶二少爷还年轻,承其父志,未来必然是国之栋梁。可眼下朝堂混乱,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养精蓄锐,待明君在位才是他们发挥才能之际。我知道我这般冷语相对不近人情,其实我是不想他们被无辜卷进来。”
“他们无辜你便不无辜吗!”
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容嫣颦眉,紧咬着唇问。
她本以为他果真如他们所言,投靠首辅换取地位和权势。想到他种种所为,亦正亦邪,哪一项不是剑走偏锋,和首辅的做事风格又有何差别?可这番话让她明白,他们看是相像但绝非同类,而差别就在底线,他心中有引导他的那份忠正。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郁结。凭什么他就要走这一遭昏暗混沌,把盛世清明留给他人。因为他“聪明”?不对,这世上聪明人有的是,凭什么就要他来做。他这不叫聪明,他这才是真的笨。真是笨到家了,“笨”得她心疼,她舍不得他……
容嫣负气,干脆偏头不理他了。
梁大夫说过,有孕之人情绪不稳定,虞墨戈只当她是突然来了情绪,攥紧了她小手。也不知从哪拿出颗纸包的松仁糖来,放在她手心,软语哄道:“乖,给你吃糖,不气了。”
看着那糖,容嫣更气了。他连个解释都不给,拿一颗糖便想糊弄过去吗?他还真拿自己当小孩哄了?她是他枕边人,是他可以同患难的妻子,不是他的雪墨。
越想越闷,容嫣反手朝窗外一掷,还没待他看清那糖便没了。
她冷目与他对视,只见他眸色愈深,一股淡淡的哀戚渐渐爬上了他清冷的眉心,容嫣心忽地一悠,随即便听闻窗外小厮道:“昌平侯府到了……”
容嫣之前来过侯府,但因昌平侯政事繁忙她今儿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姑父。
赵世卿眉清目朗,相貌堂堂,虽年已五十整却凛然气质不减半分,一身正气,瞧着便让人心生敬畏,连呼吸都不由得慢了。站在他面前,有点像面对庙里被人供奉的神祗。
容嫣突然觉得,二十几年后的虞墨戈会不会也是这般,随即侧目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她,二人对视,她又想起方才的话,撇过了头。
他再这么下去,天晓得他们还有没有二十几年可过。
见过礼后,容画和夫妻二人问了几句婚后可适应便再无他言了。她本就不喜言谈,何况她和侄女相处得太少了。
容画说话时,赵世卿便脉脉看着她,目光好不温柔。她不言语了,他便帮她把话提出来,应和着她不叫她尴尬。照顾得如此细致入微,容嫣甚至有点羡慕了。
其实她看得出来,昌平侯早就放下了过往,在他心底容画就是容画,是他宠爱的妻子。只是姑姑看不开而已,这一误便是十几年……
虞墨戈问及世子的归期,昌平侯道北边局势稍稍稳定,他这几日会回来一趟,向朝廷汇报军况。虞墨戈点头,笑道待他回来,二人要好好聚聚。
容画想留他们用晚饭,二人拒绝了,怕太晚了回不去,毕竟归宁不能在外留宿。
二人告辞,容画叮嘱下月赵子顼和叶衾的订婚礼叫他夫妇一定要来。
赵世卿闻言笑了,背手道:“虞三少爷现在且忙着,订婚这么点事,怎好麻烦人家。”
话一落地,容画秀目不悦地瞥了他一眼,赵世卿愣住,随即朗笑伸手拍了拍虞墨戈的肩头,道:“来,你可一定要来,不来我便派人去请你。”
说罢,讨好似的又望向妻子,容画抿唇笑了。
这一幕看得容嫣好不心暖,她默默的扯住了虞墨戈的衣袖……
容嫣方上了马车,便瞧见九羽匆匆而来,对虞墨戈耳语了什么。虞墨戈点头,随后走到她面前,柔声道:“我有事耽搁会儿,让九羽带队送你先回可好?”
“你去哪?”容嫣拉着他紧张道。
虞墨戈拍了拍她手。“放心,我没事,我只是去见个友人。”见她依旧不肯撒手,他勾唇而笑,也不顾周围的人,他捏着她小下巴蓦地啄了一口。
容嫣窘得赶紧松手朝后缩了缩,瞥了眼对面,好在姑姑和姑父已经回去了。
“那你何时回?”她问道。
“晚饭前一定回,我还得陪你吃饭呢。”他应道。
容嫣撇着嘴。“说好了,不回便不给你留饭,没得吃了。”说罢,车帘一放躲进车里再不瞧他了。
马车辘辘,虞墨戈一直看着它拐出了巷子口,带着两个侍卫也离开了……
容嫣到了府上,先去徐氏那问过安便回了繁缕院。云寄见了她赶紧吩咐春熙带着小丫头去备水给夫人清洗,迎她入了正房。
云寄伺候她更衣,容嫣闻到淡淡幽香,一眼瞧见了稍间紫檀束腰高几上插着百合的花瓠。这便是一早提到二夫人送来的吧,她想到了紫芙,这才发现从入门便没瞧见她。
“怎紫芙和紫苑都不见了?”容嫣问道。
“紫芙在后罩房领罚呢,紫苑方才还在,这会儿哪去了?”云寄四下望望,窗外除了刚从小厨房回来的杨嬷嬷,便是两个扫院的三等丫鬟,不见他人。
“领罚?”容嫣看着云寄问,“领什么罚?”
云寄解释道:“今儿您和三少爷离府后,方嬷嬷便让她打扫西厢,她把摆在博古架上的那对琉璃玉燕打碎了。方嬷嬷指责她毛手毛脚,就罚她去后罩房跪着,都跪了快有两个时辰了。”
“就因为这?”容嫣惊道。
“对啊。”云寄应,随即幸灾乐祸地哼了哼。“她是屋里丫鬟,其实不必做这些粗活的。只是方嬷嬷点了名,她推脱不得。要我说嬷嬷就是有意惩治她,还不是因为今早的事,瞧她一早那个得意忘形,真拿自己当三少爷贴身丫鬟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多嘴!”容嫣睨了她一眼,斥声道。
云寄愣了,登时抿唇不敢出声了。见她那战兢的模样,容嫣轻叹了声。“你再口无遮拦地,和她还有什么区别。这是英国公府,不是容宅也不是叶府,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别给人家留下话柄,到时候咱主仆都不好过,况且也不要仗着受人抬举便给三少爷惹麻烦。”
其实云寄不是话多的人,只是今儿这事她实在看不过罢了。她垂头愧意道:“对不起,小姐,我错了。”
容嫣知道她秉性,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于是安慰道:“行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不是怪你,往后注意点,这话跟我说说便罢了,出去可不能再言。”
云寄连连应下。可容嫣却依旧眉心不展,她盯着那捧百合,喃喃叹道:“只怕这事还没完啊……”
话音刚落,便听闻外面杨嬷嬷扬着声音唤了声:“奴婢见过二夫人。春熙,快去请少夫人。”
袁氏笑应,然脚步却未停,比春熙还快了一步踏入正房,迎头碰上了从稍间出来的容嫣。
容嫣施礼,袁氏笑道:“我就说么,你们肯定是回来了。你二叔偏不信,还不叫我来。”
“嗯,刚回来的。没来得及给二婶母问安,容嫣失礼了。”容嫣再次揖礼道。
袁氏赶忙拉住,道:“哟,可别。我可不是这意思,回便回了用不着这么多礼。我只不过是过来瞧瞧,打听打听你们今儿回门如何,可都顺利?想必也累了一天,我给你们熬了参鸡汤送来。”说罢,看了眼她房里的大丫鬟盈袖,盈袖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来,端放在了八仙桌上。
“今儿一切都顺利,婶母费心了,劳您还惦记我们。”容嫣含笑道。
袁氏慈笑,轻叹:“咱家的事京城没个不知道的,你也定是听说世子爷的案子了。因他被流放,你婆婆伤心,始终走不出来,如今把家都交给我了更顾不及你们。你说婶母不惦记你们,谁来惦记。”说着,她左右看了眼。“老三呢?没回?”
容嫣笑应。“嗯,他有事耽误了,过会儿便回。”
“好。”袁氏点头,看了眼鸡汤,指着不知何时回来的紫苑道:“愣着做什么,快给三少夫人盛汤啊,没个眼力见,也不知道给我长长脸。”
紫苑忙盛了碗汤端上来,袁氏接过送到容嫣手里。鸡汤油腻,她瞧着胃里都不甚舒服,可人家殷切她也不好拒绝,只是淡淡抿了一口。袁氏含笑点头,却忽而瞧着紫苑问了句:“紫芙呢?这丫头又跑哪去了?”
容嫣握勺的手微顿,便听旁侧一直默立的方嬷嬷道:“回二夫人,晌午紫芙清扫打碎了西厢的琉璃玉燕,正在后院领罚。”
“这丫头怎这般毛手毛脚的。我可是挑了又挑才选中的她,这般不争气!紫苑,去把她叫来,我问问,这事到底怎么当的!”
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留,还没待方嬷嬷开口,紫苑应声一溜烟跑了。一盏茶的功夫将紫芙搀扶进门。
紫芙倚在紫苑身上,脚底虚飘,好似一阵风便能吹倒似的。她方一进门,瞧见二夫人便噗通跪倒在地,声还没出泪先簌簌流下来了。她本就长得娇俏,这一哭,梨花带雨好不惹人怜。
可二夫人没怜她,上来便劈头呵斥:“你还有脸哭!让你来伺候三少夫人前我如何叮嘱你的,守好本分,万事要谨慎。你看看你,你不好生伺候主子,扫房做甚,院里丫鬟还不够用吗,你伸什么手,显你能啊!”
话一出,方嬷嬷脸色瞬间白得发青,再木的人也明白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二夫人,是奴婢让紫苑丫头扫的西厢。”方嬷嬷镇定道。
袁氏不解,看了她半晌,又看了看容嫣,悔笑道:“哎呦,怨我,可是咱院里的丫鬟不够用了?我再给你调几个来,咱府里人多得是,哪能亏了三少爷和少夫人啊。”
还嫌人插得不够多吗?
这会儿,任谁都看出来袁氏此行的目的了,她是来给紫芙解围的。怪不得紫芙从来了便这般张扬,敢情后面有人给撑着呢。不过为了个丫鬟而已,至于吗?容嫣忽而想明白了什么……
她笑笑,语气恭而不卑道:“这可是怨我了,我还真不知这紫芙丫头这般金贵,容嫣给您赔不是了。”
袁氏心头一凛,盯着容嫣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色。说是赔不是,然话里可不止这个意思啊,怎都听着有那么丝嘲讽的意味呢。袁氏一直觉得她不过是小家子姑娘,还是被弃的,想必是没什么想法,然这会儿才品出来点意思:这虞三的媳妇,好似没那么简单。
袁氏之所以给紫芙撑腰,那是因为把她当做通房看,但当着容嫣的面这话她说不出口,只得咬牙认了。
“瞧你说的,一个丫鬟而已哪来的金贵。都是你房里的人了,你说如何便如何。”
这话她说得越不情愿,容嫣越是肯定了心里的想法。可她毕竟是虞墨戈的婶母,也是英国公府二夫人,眼下的当家主母。且不说人家捧着自己没亏待她半分,她不能随意忤逆,即便她真有这份心思,在虞墨戈没发话的前提下,容嫣也拒绝不了。
婆家给夫君是安排通房还是纳妾,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即便征求正室意见也不过走个形式而已。当初的尤姨娘不就是吗?如何阻止得了。
容嫣也明白袁氏为何有这份心,想必是听了关于自己的传言吧。不过她也算个明白人,碍着彼此的情面没直接把话提出来,只是把人送来,给个暗示让他们自己瞧着办。
通房的事日后再说,眼下袁氏留了情面,容嫣自然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何况日后生活在一起,彼此还要相处,她也不想事事都靠着虞墨戈,给他凭添烦恼。
“想来婶母您给挑拣的人必是可心的,我这也是相处的时间短,做事没个轻重,让婶母见笑了。紫芙日后若做得踏实,我必不会亏了她的。”
容嫣放了软话,袁氏一颗心算落地了。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事到了这份上,她只得硬着头皮这么做。若不是为了儿子,她才不愿招惹大房这些人,最好怎么不相干地怎么来。
袁氏训斥了紫芙一番,便带着下人们离开了。容嫣让紫苑去照顾紫芙,遣大伙该干嘛干嘛去,都散了。
方嬷嬷犹豫着没走,她怎都没想到二夫人会来这么一出,总觉得自己给少夫人惹了麻烦。容嫣劝道:“嬷嬷不必自责,您没错,她既然是这院的丫鬟,您便有权利如此。只是往后您与我提前招呼一声便是了。”
闻言,方嬷嬷安心,应声下去了。杨嬷嬷随她入稍间,云寄则掩了门。
“小姐,您便这么留下她了?”云寄紧了两步问。
杨嬷嬷睨了她一眼,道:“不留?那是退回去,还是严惩?无论哪个都是在打二夫人的脸。人罚也罚了,还能如何。总不能刚嫁进来便和人对立吧,况且人家也没把咱怎么着。”
容嫣含笑看了眼杨嬷嬷,还是她懂自己。
“人都送来了,还想怎么着?”云寄不解。“二夫人这手也伸得太长了。”
寄云这话说到容嫣心坎里了。如果她是自己婆婆,再有怨言也得认下,但问题是她不是。就算是当家主母,管得了衣食住行,管得了丫鬟婆子,但管不着人家院里娶妻生子的事,就算打着宁氏无心顾及的借口,这手确实也伸得有点长了,容嫣总觉得她心里揣着事……
不过看着寄云苦闷的小脸,容嫣笑了,挑唇道了句:“人能送来,自然也能走。但可不是今儿这么走……”
……
虞墨戈匆匆而回府可还是晚了,本以为容嫣会气,进门才知她竟一直等着自己。
是谁说不给自己留饭的,这会儿却侯在饭桌前等着他。虞墨戈心暖又心疼,衣服都没换,净手后便陪她坐下。
容嫣非但一点没气,还亲自给他盛了饭,又为他布菜。他哪舍得,趁她夹了虾仁放入他碗碟时,他一把将她揽了过来,坐在他腿上,抱在怀里。
二人再亲密,可当着下人她还是难为情,她娇嗔道:“别闹了,好生吃饭吧。”
“我有在吃啊。”他拣起筷子,夹起了那颗虾仁放在口中,不紧不慢地咀嚼。
容嫣瞪了他一眼,却指了指汤,示意他不要忘了喝。
虞墨戈佻笑,问道:“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