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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薛可蕊抬手将后窗啪地一声关好,再将插销仔细插好。这林子里太黑了,薛可蕊觉得最好还是别开窗。

……

幽深的香殿内窒闷又昏暗,小和尚躬身敛衣推开香殿厚重的大门,疾走几步来到香案前停下了脚步。他低垂着头,轻声冲着黑黝黝的经幡内说话:

“法师,李世子的夫人已经来了。”

“唔,甚好,可是在东厢禅院?”

死气沉沉的垂坠经幡后转出来一个癞头和尚,身高不过五尺,凸额,凹目,宽大的嘴,并同样宽大的下颌,正是“活了千年的仙人”托珠法师。

“是的,法师,就是与八皇子殿下说好的那间禅房。”

“唔,好,庆玄且退下吧,我去向八皇子殿下通禀即可。”

托珠法师抬手,示意小和尚可以走了,庆玄躬身行礼后便要退下,刚退至殿门口又被唤住。

“那冯府可有派人来送李娘子?”

“回法师的话,李娘子的确是独自来的,连包袱也是徒弟我给她提的。”

托珠法师点点头,冲庆玄摆摆手,“好!去提醒庆虚,今晚安排守山门的人,千万得妥帖了。坏了八殿下的事,当心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庆玄忙不迭点头称诺,鞠躬又合十,终于退出了殿门。

托珠法师转过身,撩开经幡颠着腿儿朝大殿后走,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暗笑:都说这八殿下最为精明强干,我看也不过尔尔。好容易入一次中原,竟然为了一名有夫之妇如此费尽周章。偷鸡摸狗入了关,也不知真的是为了查看世情,还是为了弄玉偷香……哈哈哈!

……

艾沙守在二门,连晚膳也没回客房吃,她怕错过了冯驾回府,就不好再寻他了。

因为她和冯予的事,如今冯驾几乎是将她拿半个人犯来对待的。艾沙不喜欢被人监视着,冯驾也不强迫她,但规定她不许出二门。艾沙看过了,这前后院的外围都有披坚执锐的边防军,艾沙无语,冯府看家护院不靠侍卫,靠的居然是军队。

艾沙出不得二门,府里的人也不会听她的话,她便只能傻痴痴地守株待兔。

冯驾很忙,通常都在衙门用完饭后才匆匆赶回家。这一日同样不出意外的,艾沙等到太阳落山也没能等到冯驾。

随行的婢女受不住了,劝她如此杞人忧天是不是有点过了,世子夫人的事有她夫君和婆母做主,她一“做客”的管这么宽干什么?再说了,世子夫人是去上香,地点是那没长翅膀也没长腿的灵钟寺,你还怕这凉州城最富裕的和尚们造反不成?

艾沙听了却只是摇头,并不置可否。

婢女们说的是有道理,但是她自小就生活在诸法最为兴盛的西番,见多了各大宗教与政权的离析与纠缠。宗教依附于政权却也相对独立,各族入侵他族最多时候采取的方式便是通过宗教组织和宗法人士。僧人杀戮、强-奸、抢劫,她见得还少吗?她在西番边境遇上遭遇叛军也是拜她所藏身寺院的僧人所赐。

更何况,灵钟寺再是香客丰盛,也是一间寺院,住的是和尚不是道姑,主动要求女香客单身留宿,这件事哪怕在她们蛮荒的西番,也是相当引人侧目的。

艾沙不说话,既不开口反驳冯府婢女的话,却也不肯回房。艾沙清楚荣国夫人在冯府里的特殊地位,为了薛可蕊,也为了她自己,艾沙自怀里摸出几十个铜板,将它们分给随侍自己的两名婢女。要她们就这样先回客房,她一人在二门等冯大人即可:

艾沙叨扰冯府很久了,今日她等冯大人此等小事,也希望两位姑娘不用再拿出去讲,没得骚扰到荣国夫人清净。

两位婢女不过陪着艾沙吹了一会风,便得了几十文钱,还能提前回房,当然乐得轻松,当下便欢欢喜喜收下了。她们劝艾沙把大氅捂紧一些,若实在等不到冯大人,便也早点回去,她们不会把这些小事拿去烦荣国夫人的,让艾沙放心。

两名婢女走后,艾沙继续在寒风中坚守岗位。眼看天色越来越晚,艾沙愈发坐立不安,只可劲地围着廊门柱子来回打转。虽说这薛可蕊的事也只是她自己的猜测,做不得准,说不定真的只是法事的特殊要求而已。但越是如此宽慰自己,艾沙的心里就越慌。

也不知究竟到了何时辰,浑身几乎僵硬的艾沙终于看见自二门外走进来一队人,是管家冯状亲自挑灯迎进门来的。

艾沙心头一松,提起裙摆便朝前狂奔。

“冯大人!冯大人!”

艾沙满脸喜色,犹如将败之军终于看见了救兵。

“冯大人,艾沙等您许久了。”

冯驾拨开身前挑灯的冯状,踱步来到艾沙跟前。看见她身披天青色的鹤氅,却连嘴唇也跟那鹤氅一样,变做了天青色。他咧嘴一笑:

“艾沙姑娘怎的如此狼狈,为何不唤管家替你向我传话?”

艾沙局促,捏着衣袖的边揉扯个不停。她已经够讨人嫌了,怎敢还去支使冯府的老管家?

艾沙立在一旁吃吃地傻笑一瞬,便急切地冲冯驾低语,“大人是否方便,随艾沙去那边,艾沙有一事想求大人决断。”

艾沙抬手,指向一侧人迹罕至的大杨树背后。

冯驾无可无不可,抬步便往杨树背后走,“说吧,什么事,如此神神秘秘的……”

艾沙紧随而至,奔至冯驾身侧,压低了声音急切相告:“世子夫人被荣国夫人安排了去灵钟寺还愿,原本挺正常一件事,可那寺院的主持却特意强调要世子夫人单独前往,并且非得要世子夫人在寺院留宿数日,艾沙担心……”

黑暗里,艾沙看不见冯驾的表情,却听得冯驾那低沉的声音接过自己的话,“世子夫人现在何处?”

“今日下午便去了灵钟寺,今晚正宿在那寺庙呢?”

“无一人随侍?”

“回大人的话,世子夫人身旁无人随侍,连怀香也被留在了秋鸣阁……”

“你为何不找荣国夫人,白日里那么长时间,你偏偏等到现在才说!”黑暗里,冯驾的声音依旧无波,人却开始迈步朝外走。

“大人,这本身也是荣国夫人自己的安排呀,你让艾沙怎么同她说?”

艾沙的反驳得不到冯驾的回应,艾沙不知道冯驾究竟是不是真的在责备自己耽误了时间。她只看见冯驾疾步朝等候在路边的冯状等人走去,他拉过冯状,凑至他耳旁低声说了什么,换得冯状一脸紧张,立马招呼了两个人朝二门外跑去。

冯驾再没有管被他抛在脑后的艾沙,只独自一人疾步朝前院走去,走到二门外的月洞门旁,艾沙看见先奔出去的两名小厮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

艾沙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头大石陡然落地。冯驾没有怪她多事就好,他能亲自去看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第五十八章 佛恩

冯驾只带了自己的护卫统领赵桂斌一同出府, 他要余下的人都在府里候着, 如若他与赵桂斌其中任何一人未能在丑时回府,便要他们去军营通报唐纪, 让唐纪点兵去灵钟寺。

冯驾与赵桂斌二人快马加鞭一路往东疾行,好在建灵钟寺的大仙舍不得这俗世红尘,将寺庙建得比较靠近集市, 冯赵二人不过一个时辰便赶到了灵钟寺的山门外。

冯驾一身玄色劲装, 头顶同样玄色发带束发,宽肩阔背,双腿矫健又修长。他一面低头忙着清点自己身上的绳索、烟火棍,大刀、匕首、飞爪、钢针、几包毒粉与解毒-药,一面头也不抬朝赵桂斌问话。

“桂斌对灵钟寺可还熟悉?”

赵桂斌才将他与冯驾的马藏去了山坳里的一棵老榆树下,就赶过来与冯驾碰头,跑出了满脑袋的汗, 便抬起胳膊擦着满脸的汗。“还算熟悉吧, 前段时间才跟着勇子来这里抢过头炉香。”

“大人,你就这么肯定这庙里有猫腻?干嘛不直接带人来堵了前后山门, 给他一通清查, 不也一步到位了吗?”赵桂斌疑惑, 便向冯驾吐露心中所想。

冯驾笑,“一通清查也是办法, 只是……只是, 我怕是对世子夫人不大好。还是我自己先看看再说。万一真是冤枉了那寺院主持了呢?”

赵桂斌明了, 原来冯驾担心世子夫人若真有事, 被旁的人知晓了会坏了她的名声。毕竟李霁侠不是普通人,冯大人仔细一些也是能理解的了。

赵桂斌继续发问,“大人,咱们怎么找人呢?毕竟这灵钟寺也有逾千亩了。”

冯驾直起身来,皱着眉头望了望不远处,灵钟寺的巍峨山门笼罩在黑夜的轻纱薄雾里,缥缈又朦胧。

“咱以天王殿、大雄宝殿一线为轴,你清查西边,我清查东边。若发现世子夫人无碍,则任由她留宿寺中,你我二人轮流替她值守几个时辰便可,如若发现不妥,则将她直接带走,三发烟火为号,另一人负责吸引寺院僧人注意力,并协助撤退。”

“是,大人。”

冯驾紧了紧自己的腰带与护腕,冲赵桂斌颔首,“前方便是山门,咱从旁包抄去那山门后的林子里看看……”

……

冯驾才刚进这片林子便发现了不对劲。

这是一片高大的桦树林,沿中轴通往灵钟寺的青石主路,整齐排列,绵延数里。在林中,透过稀疏的桦树枝,冯驾分明看见主路上被设了路障。

大树被砍倒横卧路中央,平整的地面突然多出来一堆枯树叶。一眼望去,还未到寺院大门,短短的一段引路上这样的路障竟然还不止一处。

“桂斌……”冯驾抬手拉住了赵桂斌的胳膊。

他自鼻腔里冷哼一声,“这寺院的值夜可真是别出心裁啊!”

“……”

赵桂斌也看见了,当下便暗暗称奇,路障都来了,这是要密谋造反了吗?这千年古刹莫不是想自寻死路了。

“我开路,你跟我后面,若有人拦我,帮我处理掉。我先进寺院,你负责望风,等我号令,我带出世子夫人后,你替我断后。”

冯驾显然知道情况不太妙,虽然他不清楚一帮僧人劫持薛可蕊的目的何在,但这古怪的灵钟寺断断再留不得了。

冯驾催身便往庙门方向冲,留下赵桂斌帮他断后。赵桂斌替他截住能通风报信的人,他要尽快进寺院找出薛可蕊,一点也耽搁不得了。

冯驾于林中择路奔行,他走得谨慎,像暗夜里奔袭的豹,林中人果然没有发现有人在这深夜光临灵钟寺了。赵桂斌倒是发现伏于树梢的几名守卫,抬手射出几枚淬毒的钢针,干净俐落将那暗卫拔除。

冯驾很快到了寺门,自然也不会再去叫门。他来到墙下,示意赵桂斌不用再走了,留在当地等他就行。赵桂斌拱手领命,冯驾颔首,转身越过寺院墙,几个起纵,便消失于暗夜的深处……

灵钟寺坐北朝南,绵延逾千亩,冯驾蹲在墙头,望着绵延起伏的房梁心下焦灼。如此多房间,一间一间找去,天也得亮了。不若先寻几处客房,就算盗贼劫人财物也得要先把戏做足了,该住客房的还得备好房间,不会在大殿门口就上手。

这样决定了,冯驾便极目往远处看去,待判定好几处主殿后,他开始向东首的偏殿奔去……

方正幽深的院落一个接着一个,连冯驾也感叹这灵钟寺的格局宏大。灵钟寺的客房分了好几种档次,有院落式的禅院,也有简易的一排排寮房。配备有高贵典雅的花梨木桌椅床柜,也摆放有朴素简单的柴木家具。

冯驾挠挠头,不知道这帮和尚会将薛可蕊归类到哪一种香客。不过今晚留宿寺院的香客很少,冯驾寻了好几处院落并寮房,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香客留宿。此时不到亥时,还有香客在修晚课,这倒是给了冯驾更小的筛选范围,他专挑有光亮的地方走。

来到一处房顶,冯驾如常揭开房梁瓦,侧头往里看,却猛地被唬了一大跳——

雾气氤氲中,一名女子露出莹白如映雪的玉臂,正端坐香汤,云鬓低垂,独自徐徐拂水沐浴。

冯驾默然,轻轻放下砖瓦,转过头去,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又直起身来四下里张望一番。发现这里是一处独立小院,东厢房、西厢房、耳房一应俱全,却都是黑漆漆一片,只有这一间屋子有亮光。

冯驾了然,复又回来重新坐好,蹲在房梁上默默地揉着自己的脸。

看不清这女子的脸,但这是冯驾寻得的唯一一个留宿灵钟寺的单身女客。被分配住进这样的大禅院,定然不会是身上没有二两油,荆枝作钗,粗布为裙的平民女子。大户人家的姑娘媳妇,被独自一人丢在这男人成堆的寺庙,除了那脑子缺根弦的柳玥君,怕是没有哪家大户还能做得出来了。

冯驾想立马冲下去将薛可蕊带走,可是她在沐浴,若等她沐浴完,也不知还来得及来不及?

目前看来,除了进山门那处有些古怪,寺院的禅房似乎都还算平静。可冯驾不敢懈怠,只紧绷着弦打起精神瞪起双眼,趴在房顶替薛可蕊静静地守着。

今晚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乱卷的黑云和惨淡的几颗星象征性地挂在天空,四下里很黑。薛可蕊所在的禅院紧靠碧峰山,山上也同样黑漆漆的,山高林又密,愈发显得这家寺院阴测测,图谋不轨。

冯驾并没有轻松多久,便看见自紧靠禅院那面的碧峰山山林里悄么么钻出来一个人影,那人自暗林里钻出后,便大步流星直奔主题——

他大踏步向紧靠碧峰山这面的禅院走来,光影过处,冯驾看见他头戴毡冠,有珠玉翠羽为饰,额后垂金花,织成夹带,并与发辫合并为一总。来人身着靛蓝色左衽窄袍,腰间金革带,一身异族装扮却也贵不可言。

冯驾屏息,看见此人熟门熟路伸手似乎想要推开冯驾脚下这面窗扇——薛可蕊还在里面沐浴呢……

冯驾倏然发动,他左手指微动,掀开瓦盖,眼到心至,右手紧随其后朝脚下的房舍中掷出几粒飞蝗石。

扑哧一声,屋内烛火尽灭。

眼前陡然全黑,“初来乍到”的异族男子也不避,竟直剌剌朝那紧闭的槛窗扑去……

冯驾大怒,也顾不上多想,一个跺脚便踹开身下一段房梁,滚身翻入黑漆漆的房中。

薛可蕊正在沐浴,刚准备往头发上抹皂角,眼前陡然一黑,耳畔却一阵地动山摇,窗户破了,房梁垮了,自窗外,自房顶先后扑进来两个人!

薛可蕊惊呆了,愣在澡盆里忘记了动作。

眼看自窗外扑进的那人先进屋一步,但屋里实在太黑,那人自进屋后便呆在原地试图分清方位。转瞬间自房梁上掉下的那位明显凌厉了许多,那人对屋中布局似乎了如指掌,还未落地便准确地一脚踢上了先到者的肩。

一声闷哼,扑窗户那位便被后来者狠狠砸上了墙,薛可蕊似乎听到了骨节摩擦的声音。目瞪口呆中,唰啦一声厉响,那被砸的人竟瞬间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刀风烈烈作响,打着卷儿朝才从房顶落下的那人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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