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理虽然早已猜到真相, 但听妹妹亲口说出来，心脏却还是刺痛了一瞬。

“她为何要杀你？”他追问道。

庄小慧爬起来，擦干眼泪, 冷冷而笑：“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 余玉贤是女人。”

庄理故作惊讶地挑眉，继而恍然大悟：“所以, 你是因为发现了她的秘密被灭口的？”

庄小慧低下头, 露出懊悔的表情, “不是, 婚后不久我就发现了，但我一直帮她隐瞒着。我的死与这件事有些关系，却也不尽然。”

“婚后不久便发现了, 你为何不揭穿？欺君罔上可是死罪。”庄理责备道。

庄小慧捂住脸低泣，“因为那时的我太胆小懦弱了。你知道余玉贤的娘亲为什么会挑选我这个丧母长女当儿媳妇吗？不是因为什么脾性相投、一见如故，而是因为我老实听话好掌控！那时的我就像个木偶一般任由她们摆布。她们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余玉贤告诉我，她若不当男儿, 她的母亲就会被父亲休弃, 因为她的父亲偏疼妾室，想把妾室扶正, 再把家业传给庶子。她母亲为了活下去, 不得不把她充作嫡子养大。”

庄小慧放下双手，泪流满面地说道：“听见这些话, 我感同身受, 因为我也有那样一个冷血无情的父亲, 所以我同意帮她们隐瞒。

“后来, 余玉贤还告诉我，她一定要在官场上混出名堂，她要向世人证明女人不比男人差，女人也可以活得自由洒脱，也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女人自强自立，就一定能摆脱压迫和束缚，真正地做自己。”

哪怕死过一回，说起这番话，庄小慧依然会露出憧憬的神色，由此可见她对自由和公平的向往。

她晦暗的眼里也随之放射出明亮的光芒，恍惚道：“哥哥，我被她的话打动了。在绝望中挣扎十几年后，我第一次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想自立自强，我想自由自在，我想摆脱一切压迫和束缚，真正地做自己。从那一刻起，我把余玉贤视作此生唯一的知己。我懂她，我也会倾尽全力去帮她！”

庄理闭了闭眼，心中的怒火已然滔天。

会被这样一番话打动，并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帮余玉贤铺路，妹妹的本性是何等纯良可爱，又何等坚强果敢？然而，为她铸造这样一个美好梦想的人，却用那等残忍的手段将她扼杀了。

如果心中真的怀着自立自强的理念，余玉贤又岂会抛下状元郎的身份假死，又换了一个贵女身份嫁入皇宫，与那么多女人去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

她所谓的自由自在没有束缚就是这样的？

所谓的崇高理想，不过是她用来欺骗妹妹的手段而已。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自私、庸俗、贪婪、狠毒！她这种人连给妹妹提鞋都不配！

庄理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问道：“后来呢？你既然是她的助力，她又为何要杀你？”

“因为她和五皇子相恋了，而五皇子不知道她的女子身份，所以很嫉妒我，便找了七个乞丐，趁我去城外上香之际，把我，把我——”

庄小慧咬紧牙关，竟是无法再往下说。

然而她不说，庄理也能想象到那天的场景。他再次闭了闭眼，死死按捺着杀人的冲动。

7480立马变成一只胖头壁虎，飞快爬上小黑屋的天花板，往下一看，果见地板里刺出一根又一根锋利的冰棱。

“哥哥在这里，哥哥会保护你。”庄理拍了拍庄小慧的脑袋。

于是剧烈颤抖的庄小慧便迅速从那段黑暗的记忆中挣脱。

她握紧双拳，红着眼眶说道：“余玉贤找到了被扔在破庙里的我。那段时间，她请了长假天天在家陪我，说一些开导的话，还对外隐瞒了这件事，没有让人知道我被玷污了。她把我保护得这样好，我对她的感情自然更深了。我当时甚至在想，遇见她真是我最大的幸运，便是让我为她去死也是可以的。”

说到这里，庄小慧冷笑起来，面容也越发扭曲：“哪料有一回，我竟在街上遇见了其中一个乞丐。我当时恨极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竟买了一包砒.霜涂抹在几只烤鸡上，偷偷跟踪那个乞丐到了城外。我发现他们七个果然是一伙儿的，都住在一个破窑洞里，我便走了进去。

“他们看见我显得很高兴，调笑道：小娘子，你莫不是被我们弄上瘾了，还想再来一回？我说是呀，真有些上瘾了，哥哥们先吃烤鸡，再来吃我。”说到这里，庄小慧眼神恍惚地看向虚空，脸上还带着一抹奇异的笑容，仿佛在回味当时的每一帧画面。

很明显，她的心已经被仇恨扭曲了。

庄理也随之露出玩味的表情。

“我喜欢这个妹妹。”他在心里轻叹。

那些锋利的冰棱全都消失了，7480连忙从天花板上爬下来，感叹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主人，庄小慧绝对是你亲妹妹！”

然而庄小慧却忽然停下讲述，脸色惨白地看向哥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得意忘形，竟暴露了一些不能暴露的事。哥哥会对她极其失望吧？

庄理托着腮帮子笑意盎然地看着她，催促道：“后来呢？”

庄小慧愣住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不害怕我吗？”

“不怕，哥哥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庄理轻轻摸了摸庄小慧的脑袋。

庄小慧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便咧开了嘴。

7480却硬生生打了个哆嗦。娘诶，它又想起主人的自传了，杀人如麻真不是开玩笑！

“后来那些人就倒下了，捂着肚子直喊疼，又抓着我的腿，求我开开恩，救救他们。我站在原地无动于衷。遭受过那样的折磨，甚至因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我不可能救他们。”

庄小慧兴奋的表情渐渐转为仇恨：“他们见我铁了心不救，这才告诉我他们也是受人之托，并不是存心要害我。他们还向我描述了指使他们的人的长相。我一听就知道，那个人是凤瑜的长随，因为他眉心的红痣太好辨认了。”

庄小慧用指尖狠狠抠住桌面，咬牙切齿地说道：“获悉了这条情报，我便匆匆回了余家。我对余玉贤太信任了，竟当天晚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还说要想个办法报仇。我当时也是杀红了眼，竟让她帮我想办法捉住凤瑜的长随，逼问真相。我不明白，堂堂太子殿下的亲随，为何要与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妇人过不去。

“我狠毒的手段和不死不休的决心让余玉贤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她这才发现，我已经从羊羔蜕变成了豺狼。于是三天后，我便被灌了肠穿肚烂的药，被余玉贤亲手勒死。幸好她在死前告知了我全部真相，让我当了个明白鬼，否则我从地狱里爬出来都不知道该找谁报仇。”

庄小慧双眼赤红地看着庄理，坚定道：“哥哥，这辈子，我还是要嫁给余玉贤，我要搅得她家宅不宁，前途尽毁，抄家斩首！我还要把五皇子拉下马！余玉贤最受五皇子信任，她那里一定藏有五皇子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有嫁给她才能获悉这些秘密。哥哥，求你帮我！”

就在刚才，她也想明白哥哥为什么改变如此之大。

昨天，当庄云珠细数菜谱的时候，哥哥在鼓掌，他显然也知道那些食物是相克的。但他还是吃了下去，也因此苟活至今。正如他自己所说，如果他太过聪明，可能老早就死了。

哥哥绝非纨绔，恰恰相反，他很有成算。

想到轻而易举被弄死的胡氏，庄小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哥哥你帮帮我吧！若是不能手刃仇人，我重活一次还有什么意义？”

庄理遮住她赤红的眼睛，摇头道：“我不会帮你。”

“为什么？”庄小慧拉下他的手，不甘而又不解地问。

“报仇是我的事。”庄理揉了揉她的脑袋，缓缓说道：“你只需记住，你这辈子不是来经历苦难的，而是来重塑人生的。你想活得自由自在，哥哥帮你；你想活得无拘无束，哥哥帮你；你想做真正的自己，哥哥还是会帮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有任何顾虑。甚至于你不愿结婚，一辈子在家待着，哥哥也养你。”

庄理捧住她的脸，深深望进她的眼，问道：“告诉哥哥，除了报仇之外，你还想做什么？”

庄小慧被他描绘的场景迷住了，恍惚道：“我，我想开铺子做生意，我不愿在家相夫教子。我要走遍大燕，然后去塞外、去海边，去看看在大漠和海的另一边会不会有更广阔的世界。”

庄理欣慰地笑了。

虽然妹妹的心因仇恨染上了黑暗，但她的本性并没有变。她依然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从未放弃过希望和理想。

“乖孩子，”庄理轻轻拍打妹妹的脑袋，许诺道：“你所向往的一切，哥哥都会帮你实现。好好享受新的人生才是你回来的意义。”

庄小慧定定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哇地一声投进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哥哥，你也不要去报仇了，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们一起去大漠看漫漫黄沙，去海边看白浪翻滚，去更远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要珍惜这一次重生。”不过几句点拨而已，她便大彻大悟了。

庄理轻轻拍抚妹妹的脊背，脸上虽然带着欣慰的浅笑，却未曾答应这番恳求。

他的根早就烂透了，除了冥，谁也别想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