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雕花木窗推开了一丝缝隙,赤色的霞光泼洒在靠窗的梳妆台上。一身大红喜服的洛明蓁端坐在圈椅上,盈盈一握的腰身用金丝滚边的佩带束起,越发显得身姿俏丽。
锦缎似的青丝盘起, 莹白的珍珠扣穿插在发髻中, 金色凤冠上垂落的珠帘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只露出一点绛红色的唇和清瘦的下巴。
纤长的眼睫扑下, 垂在鼻尖的珠子轻轻晃动, 目光却是看向了搁在窗台上的铜镜。素手抬起, 大红的宽袖顺着手背滑落,捻起桃木盒里的红纸。她略低着头, 将红纸含在唇间,轻抿了一口。再抬眼时,铜镜里便映出一个明眸皓齿的新娘子。
窗户上悬挂的风铃左右摇摆, 垂下的竹片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因着天色渐晚,屋外的桃树失了些亮色,静静地搭在墙头。
她左左右右地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 透过珠帘隐隐可以瞧见额头的花钿。衣襟合拢, 遮住一截白皙的脖颈。衣领、袖口纹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衣摆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簇拥在牡丹花海里。
看着铜镜里盛装打扮的自己,洛明蓁忽地生出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触手温凉。
她怎么就答应嫁给萧则了?
她别过眼,也说不出是后悔还是欢喜。不过她是不讨厌萧则的, 和他在一起, 她觉得很开心, 他也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这样应该就已经够了。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她得镇定。她可是姐姐,要害羞紧张也该是萧则。而且他们已经这般熟悉,不过是成个亲,有什么好怕的?
她鼓起腮帮,顺了顺呼吸,细细地看着自己有没有打扮好,妆容没什么问题,凤冠霞帔也是萧则给她准备好的。只等他来接她拜堂。
她环顾四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虽说冷清,她却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左右她现在不在湾水镇,身旁也没有亲戚。若是不出意外,她这辈子怕是也回不去了,广平候和那个暴君指不定想着怎么抓她。
而且她确实也觉得无所谓,反正在这儿一个熟人也没有,张罗那么多有什么用?所以她索性连婚礼都没有让他办,直接在她家拜天地,到时候再同他一起回家。
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落霞只留在她的凤冠上,大红的喜服映衬得她面颊上添了几分绯色,显得越发娇羞。
她看着看着,思绪忽地飘远。
不知道萧则换好衣裳没,他穿喜服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觉得应当是好看的。
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窗台旁的洛明蓁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衣摆,脊背也挺直了些。
她垂着眉眼,没再到处乱看,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她没忍住用余光往旁边扫过,只见得地上拖长的影子,衣袍宽大,他却是久久地站在原地。
他不说话,她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原想着面对萧则她应该不会紧张,可这会儿他真的进来了,她的心却跳得厉害,从耳根子到脖颈都在发烫,连回头去看他都不敢,更别提开口唤他的名字。
她将眼睫垂得更低,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指攥着衣摆。霞光缓缓从她的肩头滑落,退到了窗户缝隙,只露出细微的光影。
屋里暗了下来。
就在洛明蓁快要按耐不住的时候,脚步声响起,她抿住唇,耳旁只剩下心跳声,像是他每走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儿上。
直到脚步声停下,她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瞬。肩头搭上一只略显苍白的手,骨节分明,大红的宽袖垂落,搭在她的手臂上。
她眼皮一跳,面前的铜镜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因着珠帘的遮挡,才掩饰了一些失态。而在她身后,紧紧挨着一个身着喜服的男人,只照出了他挺拔的腰身。
她轻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道:“你,你来了。”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正尴尬着不知要说些什么。一双手却从她肩头探下,隔着椅背将她拢在怀里。
铜镜里照出萧则面如冠玉的脸,绛红色的玄冠扣着大半的墨发。余下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混着红色的发带。
面容清冷,眉峰凌厉,总是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可此时,那双眼里却混着点点笑意,像破开冰棱的春水,冷暖得刚刚好。
他缓缓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姐姐,你今日真美。”
洛明蓁脸上浮出红云,没来由地心跳得更加厉害。尤其是他靠着的那半边肩头,更是酥麻起来。
她调着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是姐姐,她表现得这么慌,可是要让萧则看笑话了。她尽量保持着不动,不自然地开口:“你,你也是。”
那几个字烫嘴一般,她刚说完嘴皮子就抖了抖。
耳畔却传来一声轻笑,环在她身上的手将她往旁边一揽,让她转了个面。
萧则蹲下身子,握住她搭在膝上的双手,仰头笑道:“姐姐刚刚没看清,现在可以好好看看。”他握紧她的手,眼里像落了清酒,瞧一眼便让人发醉,“好看么?”
洛明蓁微睁了眼,愣愣地看着他,被他握着的手慢慢发烫,一路烫到了心里。
萧则始终仰头看着她,眉眼带笑。玉带勾勒出俊挺的身姿。他本就生得好看,平日里都只穿黑、白两色,今日一身大红喜服,映着他面颊上暗红色的花纹,无端端多了些勾人的妖冶。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再没什么能入他的眼。
洛明蓁咽了咽喉头,好半晌,才别过眼:“好看,很好看。”
她挪了挪绣鞋,尖上的珍珠晃着莹润的光泽,又像是害羞,急忙躲进了大红的衣摆里。
“好了,吉时快到了,咱们得去拜堂。”洛明蓁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赶忙转了话题。
萧则眼底的笑意愈甚,蔓延到了唇畔,轻轻“嗯”了一声。
他起身,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她半分。
洛明蓁抬了抬眼,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手腕处系着一根红绳,大半都掩在大红色的宽袖里。
握上这只手,她就是将一生托付给他。
她抿了抿唇,手指迟迟没有抬起来。她本想着嫁给萧则是最合适的,可真到了拜堂的时候,她却打起了退堂鼓。
她真的能做好别人的夫人么?
虽说她与萧则相识不算短,可她连他的姓什么,家住何方,做什么营生的都不知道,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答应嫁给他。
万一他家中已有妻妾儿女,或者他家人难缠,身有罪名,又或者……
她心里越来越乱,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温和的声音响起,像细雨落在身上:“别怕。”
萧则没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唯有伸在她面前的手,始终在等着她。
洛明蓁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在实处,心里也有了个着落。她缓缓抬眼看着面前的萧则,瞧见他熟悉的脸,忽地止住了思绪。
她瞎想什么,这是她的阿则。
他不会骗她,也一定不会伤害她的。
嫁给他,是不用害怕的。
她抿唇笑了笑,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走吧。”
手指被人握紧,轻轻用力,便将她扶了起来。萧则抬手将红盖头搭在她头上,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搭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着。行路间,衣料摩挲,传来若有若无的温度。
屋里的红烛燃着,照亮了墙壁上贴着的喜字。
洛明蓁和萧则站在大堂前,正中的桌上摆着两盘蒙着红绸的瓜果,大门开着,偶尔吹进来几瓣粉色的桃花。
洛明蓁头上蒙着盖头,只能瞧见自己的鞋尖。直到一截红绸递到她手里,她才伸手接过。
“一拜天地。”
萧则的声音落下,她也跟着弯下腰。
他没有喊“二拜高堂”,直接便是“夫妻对拜。”
洛明蓁拜了拜,再直起身子时,手臂被人握住。她知道,这是萧则要揭她的盖头了。
她略低着头,眼睫轻颤,手指不安地绞着衣带。视线里出现一双男子的鞋,她静静等着他掀开盖头。
可萧则却迟迟没有动作,良久,她只感觉肩头被人揽住,抱着她的人带了几分心疼地道:“今日委屈你了,他日,我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待到时局稳定,他定会以皇后之礼迎娶她。
洛明蓁倒是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没事,你以后对我好点就好了。”她的声音停住,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也打不过你,你别欺负我。”
萧则哑然,随即将她抱得更紧:“你便是往我心上插刀子,我也不会怪你。”
她不喜欢他,可以。
伤他,刺痛他,都行。
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够了。
他所求的,仅此而已。
洛明蓁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笑了起来:“倒也不至于,我可不会那么狠。你若是骗我,欺负我,我以后不理你就是了。”
她刚刚说完,抱着她的人身子一僵。
她疑惑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萧则扬起唇角,掩饰了刚刚的失态:“没事,该揭盖头了。”
洛明蓁不疑有他,蒙在头上的盖头被人缓缓掀开,站在她面前的人也渐渐清晰,还是那般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洛明蓁偏过头,衣襟敞开一些,不知是喜服的映衬,还是害羞,露出的脖颈都透着绯色。
被他这样看着,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萧则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手指碰着珠帘,却克制着不让自己再做过多的动作。可看着她一身喜服,满脸通红的模样,他的眼神慢慢幽深了起来。
“姐姐,我想吻你,可以么?”
洛明蓁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喉头不住滚动。心下实在是不习惯和他太过亲密的接触。可他们也拜堂了,他现在是她的夫君,没道理不让他碰。
她垂着眉眼,点了点头,耳根子愈发烫了起来。
得了她的许肯,萧则才伸手捧住她的面颊,鸦羽似的眼睫半搭着,缓缓俯下身子。
凌冽的冷香袭来,洛明蓁攥紧了手,身子也僵硬着,不敢看他,只将眼睛闭得紧紧地。
湿热的呼吸扑在她的眼睫上,她紧张地咽了咽喉头,身子也抖了起来。
捧着她面颊的手忽地僵硬了一瞬,片刻后轻轻往下,将她不安的肩头搂住。唇上的触感没有传来,反而是额头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她睁开眼睛,愣愣地抬起头,只能瞧见他瘦削的下巴。
他说的吻,原来是额头么?
萧则微微往后退了些,垂眸瞧着她:“怎么,不够?”他勾了勾嘴角,“还是姐姐想让我吻别的地方?”
洛明蓁耳根子一红,被他这话臊得垂下了脑袋。这人真是平日里一本正经,调戏起人来,也是得心应手。
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萧则愣了愣,洛明蓁睁大了眼,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尴尬地低下了头。
肚子啊肚子,什么时候叫不好,偏偏这时候响起来,而且还是在萧则的面前。
萧则倒是习以为常,轻笑了一声:“姐姐,我饿了。”
洛明蓁知道他这是给她找台阶下,也放松了下来:“那咱们先去吃饭。”
萧则轻轻“嗯”了一声,准备去厨房做饭,洛明蓁要跟去帮他,却被他按到了椅子上坐着。
“今日,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说着,用襻膊将宽袖缠起,转身去了厨房。
洛明蓁“哦”了一声,也老实地坐下。大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倒是有些无趣。她百无聊赖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目光落在墙角的鞋子上,忽地皱了皱眉头。
算算日子,十三好像快来了。
她挠了挠后脑勺,面露难色。
她脑子一热就答应了萧则快点拜堂的提议,竟然忘了告诉十三。好歹他也是她的哥哥,该让他来见见萧则的。
若是他回来了,会不会生气?
她抿了抿唇,可目光落向穿着喜服,在厨房里为她做饭的萧则时,又镇定了些。
萧则对她这么好,十三肯定也会接受他的,到时候她再跟他好好解释一下,应该就没问题了。
她这样想着,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单手托腮,看着厨房里的萧则,若有所思,搭在膝盖上的手把玩着衣带。
嫁给他,应该是没错的吧?
应该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