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市多所高中校门口的大荧屏上滚动着该校重本率与夺得省市前百名优生的分数。校门口不断有复读机构发送广告纸, 递给校门口附近的学生家长。
楚清许联系她在高中任教的朋友。
等好友忙完学生查分的工作,匆匆赶来咖啡馆,她掏出与黎潼有关的资料,询问该如何给这孩子挑选合适的补习机构。
“这是你亲戚家的小孩吗?”好友忙得一身热汗,灌了两杯水下去,终觉舒坦,她手机嘀嘀着,全是学生家长私聊发送询问如何报考志愿的消息。
楚清许:“是的,亲戚家的小孩。”
好友扫了眼去年的高考成绩,“去年还是旧高考模式,今年新高考3+1+2,她要是从零开始,得费很大功夫。”
“基础瞧着也一般,”好友犀利道,“去年有认真读书吗?”
楚清许并不贸然点评。
她记得黎潼与她说起去年高考时,那双微红潮湿的眼,斟酌语言,平静道:“孩子情况特殊,没有可靠家长帮着。”
“专心读书,对当时的她是件难事。”
只言片语,说尽心酸。
见过太多学生窘迫情况的好友霎时明晓。
她同样默然,翻着黎潼的资料,好半天,问:“现在经济条件怎么样?”
楚清许客观道:“现在经济条件可以,足够供应她复读上学。”
好友松了口气。
她语气轻快起来,“经济条件可以的话,那就好说了。我建议是挑三中、实验、光宇这几所,复读上线率都高,今年搞了新高考复读班……”
两个年长女性凑在一起,交流着如何给孩子挑选一个最为合适的补习机构。
结束这场见面,楚清许给了好友一个拥抱,感激地说谢谢。
好友挑眉:“这孩子联系进班补习,我也收点好处费,你别和我客气。”
楚清许知道她这话说着是让她不要放在心上——教龄二十年的老教师,怎么会看中这点进班的两百“好处费”。
她抬了下金丝框眼镜,眼尾笑纹深深,“行,改天再请你吃顿饭。”
替黎潼联系补习机构的人情,楚清许一应承担,从未给黎潼透露分毫。
下午,她给黎潼发送消息,将几所学校专设的复读班优劣势逐一分析给她。
【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周末挑一天,我陪你和江老师聊聊。】
【你现在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楚清许说话直率,从不拐弯抹角。黎潼在房管所收到消息,正在办理签字盖章手续,她原本冷淡的表情,如同挂满灯珠的圣诞树粲然点亮。
她连看都没看那签字文件,唰唰两笔写完。
然后,给楚清许发送消息:【姨妈,我这几天都有空,看您安排。】
黎漴陪同办理过户手续,他全程都观察着黎潼的表情,这变化的表情让他心中升起好奇:“潼潼?”
“是谁给你发消息呀?”
少女淡薄清冷的情绪遽然变化,眼中含着少见的温暖与真诚笑意,让黎漴禁不住多想,他看着妹妹漂亮面庞,疑心对面会不会是什么年轻男孩。
黎潼还在敲字,她给楚清许发:【我现在在外面,您有什么事吗?】
楚清许:【你要是在外面的话,就去书店买一套高中新教材新课本。复读班一周上六天课,下周一就开课,提前准备好。】
黎潼立刻答好。
过户房产并未耗费多长时间。
黎振伟安排专业负责相关过户流程的房产中介实时跟进,人到现场,只花不到1小时。热腾腾的房产证出炉,黎潼随手揣进兜里。
她要司机把她送到附近的书店。
黎漴被忽视得彻底,他问妹妹刚才在和谁聊天,她不回他;办理过户手续一经结束,她急匆匆地准备去书店,黎漴一头雾水,与黎振伟对了个眼神。
黎振伟清嗓,“潼潼,今晚回去吃饭吧?”
他记得妻子安排给他的任务,说时并没有给黎潼留有太多拒绝的余地:“家里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吃顿饭。”
黎潼没什么耐心,她抬眸瞟了中年男人一眼,“不。”
斩钉截铁的拒绝。
黎振伟愣住,他强调道:“我们一家人吃饭,你不去吗?”
黎漴没有在第一时间插话,他凝神关注着黎潼的面部表情,酸楚地发现她是真的不想和他们吃饭——那一双眼中的情绪饱满,说时利落,单字简短,不留迂回空间。
“怎么?很缺我一个吗?”黎潼不想应付他,迅速道,“不见得吧?”
“行了,别再说,很烦。”
“叔,把我送到新华,我去买点书。”黎潼扭头吩咐司机。
司机看了黎振伟、黎漴一刻,黎漴反应过来,轻轻点了下头。
司机:“好的,我带你去趟书店。”
黎振伟脸上青白。
他在家时,鲜少遇到儿女忤逆。黎漴叛逆期时和他吵过、打过,如今儿子成年,也已懂事;黎娅自幼是个甜心孩子,乖巧善良,体贴父母,极少与父母拌嘴。
他享受了二十多年“无痛当爸”的快活,只管挣钱,回家看到的都是乖巧儿女。
黎潼的“坏脾气”让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
他想着以父亲姿态来教育黎潼一番——这次,黎漴再怎么给他打眼色,他都不曾听劝。
“潼潼,你觉得你这样做可以吗?”
“不和家里人吃顿饭?”
房产过户手续办理结束,黎振伟说起这些话,更觉得理所应当。
商人重利。他将房子赠予亲生女儿,女儿表示接受。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是黎潼愿意和黎家人亲近的征兆——否则,于情于理,她应该选择拒绝这套房产。
以上心理,他没有当着儿子女儿的面直说。
黎振伟本对黎潼长达十九年人生的陪伴缺失深感愧疚。然而,这一刻,怒火迎头,将那歉疚情绪压下,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以父亲角色教育女儿。
公共场合里,黎振伟说话的语气其实不算严厉,气氛更非紧张凝滞。
路过的人甚至不曾多看他们几眼。
只有黎漴满脸慌张。他扭过头轻轻叹了口气,预见可悲结局。
黎潼觉得黎振伟这话说得真有意思。
她兴趣盎然地对上中年男人的脸,她血缘上的亲生父亲,眉眼轮廓与她几分相似,他的形象非常气派体面。比起无用无为的林建刚,他当之无愧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男士”。
资产过十亿,事业如日中天。
儿子也不笨,能帮着老子一块建设公司,将来老了,也不怕后继无人。
她平心静气地笑,“爸,你给黎漴、黎娅名下过户房子时,对他们也这么多要求吗?”
黎振伟无话可说。
他完全没想到,黎潼不接招,反而来“反问”的那套。
这个问题如遇芒针,干脆利索,一针见血。
他被猫叼走舌头般,久久才应,支支吾吾:“你觉得这是很难的要求吗?”
能在商界浮浮沉沉几十年,未曾败绩的黎振伟,将话题抛回,已是很心虚的表现。
黎潼耸肩。
她说:“不难。”
“我只是不想而已。”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作为父亲好像没有好到哪去。”
当父亲的偏心被直白指出,指出者面色从容,波澜不惊,这种反差骇然,令人难以接话。
黎振伟难堪极了。
他呼吸沉沉,看向黎潼的目光含着不可置信,他一定没有想到她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与完美母亲形象的楚朱秀相比,黎振伟并不觉得自己算是太好的父亲,他很少插手孩子教育,年轻时奔波于做生意,一步步将事业发扬光大——这导致,他在孩子面前多有威信而非温慈。
他沉默下来。
黎漴打圆场,“潼潼,哥陪你去书店好吗?你买的东西多不多?哥帮你提。”
转头对黎振伟低语:“联系司机来接你,我先把潼潼送去。”
末了,儿子叹着气,“你俩脾气也够有意思,都挺呛人。”
黎振伟搓了一把脸,目送着儿子女儿离开。
他喃喃:“我有那么糟吗?”
自省并非黎振伟的人生常态。
他从来潇洒自信,吃了时代红利发展起来的企业家多有这样的毛病。
他满腹纠结,情绪大跌大宕。直到坐上新司机的车,疲惫不堪地扶额,给妻子发消息:
【老婆,没成功,潼潼不愿意回家吃饭。】
他没给妻子说,方才遭受怎样的言语暴击。
发完消息,关掉手机屏幕,望着江市繁华街道的傍晚景色,长久出神。
黎振伟想到黎潼住的小区,想到她洗得起球的圆领短袖,想到她兜里揣着的防身工具。
他还想到她直指他行为不当时平淡的口吻,置身事外的旁人态度。
最终,记忆凝到黎潼那张脸上。
她的眼珠与妻子一样,漆黑明亮,望人时清幽冷淡。
眉宇间的俊俏与他更像,笼着黎振伟二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姿态。
他恼怒于她的“逆反”,又情不自禁地在她冷冷回怼时,与他极像的姿态中让步。
——黎漴叛逆期时曾有过类似的行为,只是他从小更像楚朱秀。脱离青春期后,五官成熟端正起来,倒是肖父更多。可那时候,黎漴已不再叛逆,不再搞父亲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