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个多时辰。更让我纳闷的是,我以为他出来后,会来我这里,还准备好了茶,两次他却都直接进城去了。”
“后来见到他,你没有问?”
“没有。我想他要说,自然会说。他并没有提起。”
“那一阵,他心绪有些不宁,你可觉察到了?”
“回想起来似乎是。不过他一向不爱多言,所以当时我也没有在意。”
赵不尤端起茶盏,又啜了口茶,却已无心去品茶味。心里想,郎繁之所以去应天府,自然是有人和他商议了什么事,或许那人选定了在这家脚店来碰面。
随即,他发现一个疑点,郎繁和某人显然是要密谈,不愿别人看见,但僻静之地到处都有,为何非要选在这里?其中难道有什么原因?这原因是什么?
温悦趁着天气好,和夏嫂一起将家中被褥衣物都取了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才整理清楚,就听到有人敲门,是简庄的妻子刘氏和妹妹简贞。
刘氏穿着件半旧的石青褙子、灰绿的衫裙,一脸慈朴。简贞只比瓣儿大一岁,穿着石青色半臂褙子、天青的衫儿、深青的裙,也都已不新,不过配着纤秀的身形,加上细长的眉眼、秀挺的鼻、纤薄的唇,如素绢上描画的一丛兰叶,天真本不需着色,清逸更胜众花喧。
“刘嫂?简贞妹妹?快快请进!”
温悦忙让进门,她知道简贞要回避男子,虽然赵不尤和墨儿都出去了,还是照旧让她姑嫂二人到瓣儿的房中说话。又唤夏嫂烧了水,取出家里藏的上好建安小凤茶,亲自去洗手点茶。
“温姐姐,不必这样劳烦。”简贞忙起身阻让。
“这可不成,多久没见到你们了?我正想着过两天闲了去看你们呢。”温悦一边说话,一边点了三盏茶,这才坐了下来。
刘氏笑着道:“我们也时常念着你们姑嫂呢,瓣儿妹子去哪里了?”
“她不像简贞妹妹,坐不住,去外面疯去了。”
“唉,我们家贞妹子被她哥哥管束着,想走动还不能呢,今天还是趁着他不在,才偷偷出来的。”刘氏笑着叹了口气。
温悦看了简贞一眼,见她始终坐得端静,即便笑,也清素守礼。他哥哥简庄一向严于守礼,简贞又是他一手养大,管束得像是女儿一般。难得简贞不但无怨,而且视以为常,贞静得如同天生如此一般,让人又爱又敬。
“听说简贞妹妹买了田地呢?真正了不起!”
“可不是吗,要不是她,这些年我们家不知要穷糟到什么地步!这回更是,眼看就要断粮了,她哥哥却一点法子都没有。贞妹子好不辛苦买了些地,救了一家子,他哥哥还有些不乐意,说闺阁里的笔墨轻易泄出去就已经大不是,竟然还拿去卖钱。这两天一直在生闷气呢。”
温悦一听,有些不平:“是吗?我们这两天还一直在赞叹贞妹妹呢。简庄兄为人固然可敬,有时也过于严苛了。”
刘氏叹道:“可不是?平日里我们连话都不敢说,一说就错。”
简贞这时才开口轻声道:“温姐姐,我哥哥未必是生我的气,他恐怕是在生自己的气。哥哥也是实在不容易,一心读书求道,这营生求利的事,原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以他的学问,随便谋个禄职,并不难。但如今谋到官职,想要守其志、行其道,却难。就算做个教授,别的都不许讲,一字一句都得依照王安石的《三经新义》。自古义利难兼得,哥哥箪瓢陋巷,能不改其志,我们被他说两句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他说得都在理。”
温悦叹道:“能有你这样一个好妹妹,简庄兄真是大幸。”
简贞微微笑了一下,随即叹道:“若没有哥哥和嫂嫂,我也活不到今天呢。对了,温姐姐,我和嫂嫂今天来,是有件事相求。”
“什么事?尽管说。”
简贞从怀里取出一个青布卷,打开布卷,里面是一卷纸:“是买田地的事,已经买成了,官税已割了,官印也压了。不过这里面有个小疑虑,田主是个寡妇,照律令,寡妇不能典卖田产,不知道官府怎么会让她卖了?听说这几年为这样的事,很多人买的地后来都被官府收没了。我怕我们买的这块田也不稳便。所以过来求温姐姐,能不能让赵哥哥帮忙查问一下?”
“这是官契?我看看——”温悦接过那张田契,看了上面的原典卖人姓名,随即笑道,“不必问你赵哥哥,这个我就知道,不必担心。律令上定的是无子孙或子孙不到十六岁的寡妇,不能典卖田产。你这张田产上典卖人填了两个,头一个阿何虽然是寡妇,但第二个李齐是她孙子,这里特地注明了年龄是十七岁。所以官府才允许她典卖。你赵哥哥经手过不少这类讼案,没有错,尽管放心。”
简贞收回田契,细看了看,才微微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呢,那就好,可以踏实安心了,多谢温姐姐。”
简贞小心卷好了田契,用布重新包好,才又收回怀中。温悦看着她,越看越爱,又想,若能把她说给我家墨儿,那该多好?现在章美虽然失踪不见,但宋齐愈仍在,许多官户富户都争着给他提亲,他却一直没有应允,难道是相中了简贞?
于是她探问道:“过两天就要发榜了,宋齐愈的太学魁首恐怕是逃不掉。”
却没想到,一提到宋齐愈,简贞立刻低下了头,刘氏也勉强笑了笑,含糊应了一声。
温悦有些纳闷,见她们这样,也不便多问,就转开话题,聊起闺门家常。
寒食前两天,宋齐愈又收到了莲观的来信——
莲观顿首再拜宋君齐愈足下:此书写而复毁者数四,因念及宋君所言皓月心、江海意,始敢终笔。莲观自知粗颜陋质,有孟光之容而无其行,然心期举案,愿效齐眉。舟中一别,心系于君;既经沧海,万难他适。奈春秋淹速,年岁已长;家亲催逼,日迫一日。家父现为应天府宁陵县令。宋君若涓滴留意、不弃茅艾,莲观甘心奉帚于侧、捧茶于前。虽无红拂之眼,愿涤昭君之器。冒俗自荐,愧惭难述;越礼不韪,惶悚至极。惟忧惟盼,何煎何熬。不宣。三月某日,莲观谨启。
她是要我去提亲!
宋齐愈坐在太学院子角落一棵松树下,反复读着那封信,心里既欢喜,又忐忑。身子都有些抖,不由得站起来,来来回回踱着大步。
他虽然知道莲观不同于一般女子,却绝没想到她敢这么直截说出自己心意。这样一个纤秀女子竟有如此勇决之心!
后天寒食,太学休假,那天一早我就去宁陵提亲!
他忽又想起,三天后就是殿试日,不由得踌躇起来。再一想,宁陵离得并不远,回来逆流最多也只要大半天船程,三天时间足够了。否则,这三天留在汴京,恐怕休想有片刻安宁。于是,他定了心去。
不过,提亲得要备些酒礼,他慌忙计算起来:来京时娘将自己那根金簪给了他,说万一有个急难,可以典卖。这支金簪他一直好好藏着,定亲要用金簪,正得其用,想来娘也不会怪他。至于钱,自己积攒的只有一贯多点钱,勉强只够单程船资,得借一些才成。章美倒是有钱,不过前一阵吵翻了,至今气还没散。除此之外,认识的朋友,大半没钱,有钱的,又不方便借。
他想了很久,忽然想到力夫店的店主单十六,单十六曾多次跟宋齐愈讲,急需钱就找他。单十六是个热心爽快的人,应该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傍晚,他就去东水门外找到单十六,说要借五贯钱。单十六一听,满口答应,立即进到内屋,取出了一贯钱、二两碎银:“宋公子既是要出门用,这一贯散钱零用,其他四贯我给你折成这二两银子,好携带。宋公子尽管用,多早晚还都成,不够再来拿。”宋齐愈忙连声道谢。
钱有了,还有一事,父母亲远在家乡,没有禀告就私自议亲,这有违孝道,恐怕不成。但一想莲观信中所言,她父母日日催逼,万一有别家提亲,她父母一旦相中,莲观再勇决也难违抗。踌躇了一夜,他才想出个折中的办法:先去议亲,下好定帖,随后写信告知父母,再去定聘。父母一定不会埋怨,于礼数上也不算违越。
于是,他焦急等待着寒食。
第十一章 官媒、求婚启
事无大小,皆有道在其间,能安分则谓之道,不能安分谓之非道。——邵雍寒食那天,天刚亮宋齐愈就急急出了城,赶到东水门外搭船去宁陵。
还没到虹桥,一个中年船主见他背着褡裢,就从岸边迎了上来,脚微有些跛:“公子,可是要搭船?”
“是,去应天府。”
“正巧我们这船便是去应天府,不过不是客船,是货船。”
船主指了指岸边停靠着的一只货船,宋齐愈正怕带的钱不够,货船船资会少很多,便道:“货船也成。有个地方坐就成。就劳烦船主顺带搭一程,船资随你定。我只到宁陵县。”
“哦?宁陵……”船主略想了想,道,“公子是太学生吧,给三百文就成了。”
果然少了一大半,宋齐愈随着船主上了船。船上堆满了货,用油布盖着。船尾有一个小篷舱。船上桨工舵手也只有六个人。宋齐愈见舱篷前有一小片空处,准备坐在那里,那船主却道:“公子怎么能坐这里?去篷里坐吧。”说着把宋齐愈让进舱篷子里,随后吩咐船工启程。
舱里铺着张席子,中间一张小矮方桌。宋齐愈和船主面对面盘腿坐下,闲聊起来。他一向留意民生,每到一处,都爱和人攀谈,打问当地当行的境况。那船主姓贺,也是个善言的人,两人很快说到一处。船主说得高兴,从旁边一个竹篮里取出了一瓶酒,一碗糟豆,一碟咸鱼,斟了两杯酒,请宋齐愈一块喝。宋齐愈从未在早晨喝过酒,不过见船主爽快,便没有推辞,一起喝起来。
他一夜都在想着莲观,没有睡好,早起没来得及吃东西,那酒劲又足,空腹喝下去,才几杯就已不支,斜靠在船篷上,不由得睡了过去。
醒来时,见船主坐在对面冲他笑,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问,还不到一个时辰。掀开篷后帘一看,两岸稀落有些房屋,才出京畿不远。
宁陵县隶属应天府,在汴梁和应天府之间三分之二处,二百多里路,顺流船快,三个多时辰就到了。宋齐愈付了船资,谢过船主,上了岸。
他先到岸边一间茶坊里打问,当时在船上并没有听错,宁陵县令果然姓张,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名叫张五娘,已经二十三岁,仍待字闺中。
宋齐愈本还有些犹疑,这下心才真的落了实。原来莲观闺中芳名叫五娘。
他想,向县令家提亲不能草率了,在京城说官亲须得请官媒。于是又打问了一下,那茶坊主讲官媒倒是有,但只有一家,姓薛,在县衙正街斜对过的街角,去了一打听就知。
宋齐愈随意吃了碗面,填饱肚子后,便立即赶往正街,在一间窄小的茶铺里找到了那家官媒。媒人只有一个中年微胖的妇女,不像京城官媒总是两个成对。那妇人也没有戴盖头,穿紫褙子,只穿了件黄褙子,在京里只算得上三等媒人。茶铺里没有人,那妇人见宋齐愈身穿洁白襕衫,眼中露出喜色,忙笑着起身招呼:“这位公子,是想说亲?”
宋齐愈头次寻媒人,心里微有些害羞,但随即笑着道:“是薛嫂吗?在下宋齐愈,今日赶到宁陵,正是要向人提亲。”
“哦呀?宋公子啊,不知你想说哪一家的姑娘?”
“张县令家。”
“哦呀!这可是咱们宁陵县的金枝儿,不知宋公子是什么来历?”
“在下是太学上舍生。”宋齐愈取出升入太学上舍时礼部发放的文书。
“哦呀!难怪——”薛嫂上下重新打量过后,笑着道,“张县令家我也说过十几回了,都没成,不但张县令眼高,他家五娘小姐更是比针眼还难进,满宁陵县没有一家儿郎能看入眼。宋公子既是京城来的,又是上舍生,兴许能成,你带来求婚启没有?”
“在下已经写好。”宋齐愈忙从怀中取出在京写好的求婚启——关雎鸣洲,心期嘉耦。敢凭良妁,往俟高闳。太学上舍生宋齐愈门寒位卑,质浅才疏,钦慕高风,夙望谕教。伏闻张公先辈爱女第五娘,禀萃德门,性凝淑质。鸣鹤于阴,志盼和协。仰待垂青,祗候俞音。
那薛嫂接过读后,皱眉道:“这是宋公子自家写的?求婚启该是尊长出面才合礼数呀。”
宋齐愈忙简略解释了一遍,只略过了莲观寄书一节。
薛嫂摇头道:“这就有些难办了,张县令门风严得跟铁条似的,礼数稍差一丝,他都要怒,公子自写的婚启拿去,恐怕得啐我一脸大唾沫。”
宋齐愈忙恳求道:“薛嫂,在下也知道有些越礼,只是事情惶急,等写信给父母,通报了再来求亲,怕来不及了。不管成与不成,还请宋嫂去说一说,在下必定重谢!这是一两银子,宋嫂请先收下——”
“婚姻大事,又不是赶灯会,公子急个什么呢?再说那张五娘嫁了这么多年都没嫁出去,还急这一两个月?”薛嫂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却笑着接过了宋齐愈的那块小银饼,“好吧,你先坐坐,我就去跑一趟。先说好,若是去了被啐出来,这银子我可不还。”
“那是当然,有劳薛嫂。”
薛嫂照着官媒的规矩,撑了把青凉伞出门走了,宋齐愈坐在茶铺里,心里竟比当年应考太学还忐忑焦急。
赵不尤正要去寻访宋齐愈,才出门就见甘亮来请,古德信因清明那天的酒没喝成,重新做东,请赵不尤和顾震一聚,地点仍在章七郎酒栈。
赵不尤便先去赴约,刚上虹桥,迎面过来一个矮胖的人,圆脸,大眼,厚嘴唇,穿着件蓝绸便服,是枢密院北面房的令史李俨。李俨一眼看到赵不尤,脸上立刻浮出笑,几步凑了过来,叉起一双胖手致礼道:“赵将军!”
去年李俨无理侵占邻居宅地,赵不尤替那邻居打赢了官司,在那场官司中才认得李俨,之后再无交接。只在清明那天,在这虹桥边的茶棚下见过他一次。这时看到李俨满脸憨笑,似乎全然不记得那场官司,赵不尤微有些诧异,不过随即明白,李俨这类人便是靠这笑脸四处周旋。赵不尤不好冷着脸,也点头示意,抬手回礼。
“巧!正要去拜访赵将军。我一位堂兄遇了桩事,也是有关宅界纷争,要找人打理讼案。不知赵将军肯不肯赏光帮帮他?”
“李兄言重了,在下吃的便是这碗饭。”
“太好了,上回我输了那一溜地,正好从这里讨回来。哈哈!”
“就请令兄来找我吧。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
“好!好——哦,对了,赵将军,我还有句闲话——”
赵不尤正要抬步,只得又停下来。
李俨仍憨笑着:“赵将军这几天正在追查清明客船消失那案子?”
赵不尤不愿多言,只“嗯”了一声。
李俨又道:“那天我正在虹桥口,至今不敢相信自家眼睛。不知赵将军查得如何了?”
“仍在查。”
“不过——我听说刑部还有王丞相都压死了这案子,不许再查,赵将军私自查案,难道不怕?”
“怕什么?”赵不尤有些不耐烦了。
“嘿嘿。这事太古怪,背后一定不简单。赵将军自己恐怕也知道,恕我多说一句,炉膛里探火,当心烧到自家的手。这些年我见得太多了。”李俨仍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警觉。不过,他随即又哈哈笑道,“这两年,我信了佛,想着随处该多行些善,才多嘴了,赵将军莫要见怪。”
“多谢。”赵不尤不愿再多言,一拱手,随即举步上桥。
到了章七郎酒栈,古德信已候在那里,临河的座上。
古德信性情和善,常年乐呵呵的,此时虽然仍笑着,笑容中却透出些郁郁之色。
赵不尤问道:“老顾还未到?”
“他正在后面鱼儿巷查案子,等一下才能来。”
“哦?又有案子了?”
“何止这一处?清明过后,京城内外到处都有事,这些生事的人像是商议好了一般,一起出动。开封府、皇城使、提点刑狱司、刑部、大理寺全都被牵动,乱作一团。就连你们‘汴京五绝’,不但你,其他四绝也全都卷了进来。老顾自然躲不掉,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所以我才想着邀他来坐一坐,稍稍歇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