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肘支在膝盖上,把脸埋在掌心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徐老师守在他旁边,他不知道沈路为什么突然这么大的反应,但沈路一向老成持重,做事也稳妥,他会这样,必然不是毫无理由的。
于泽从绿化区的另一边走了,浑身狼狈,走前恨恨回头看了一眼沈路的方向,不甘心地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
良久,沈路才缓过来,一声不吭地起身就走,小徐老师下意识叫住他:“哎——”
沈路声音干涩:“没事。”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跟你没关系。”
上辈子高三的时候,沈路连来学校都很少,更加不认识几个老师,不确定学校有没有小徐老师这号人,但是他确定学校里是没有于泽这号人的。
原因很简单,当时的学校,根本没有开设心理咨询室。
这辈子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于泽竟然来到了这里。
沈路躲在馄饨店门口,手里摩挲着一根烟拧眉沉思。
于泽为什么会在无人干涉的情况下,与从前的轨迹产生这么大的差异?
还是说,既然他和宋君白能回来,邢玉岩能回来,那是不是这个人也藏着某些超现实的秘密。
沈路被冷风一吹,心里阵阵发冷,越想越不放心,又把那支皱巴巴的烟塞回包里那个已经旧得掉色的苏烟盒子里,转身骑车,往宋君白家赶。
那烟还是第一天见宋君白的时候从她手里抢过来的,沈路不抽烟,但也舍不得扔,这盒烟在他包里放了两年多,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拿出来闻闻,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宋君白家的小院子里还亮着灯,透过镂空的铁艺栅栏,可以看见宋君白坐在窗前的剪影,她坐得很直,左手习惯性支着额角,右手拿着笔写写画画。
宋君白是好些老师眼里的天才学生,因为她从来都不需要老师操心,甚至有些知识点偏狭的难题,老师还需要和她讨论最好的解法。
但只有真正朝夕相处的人才知道,宋君白不是什么天才,她只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有韧劲的普通女生。
她没有像许多刻苦的学生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表演自己的刻苦,但她却拥有别人远远比不上的专注力和钻研精神,她可以为了一道难题全神贯注地演算数个小时,并且从多个角度来把难题拆解分析,剥去难题花里胡哨的皮肉,只留下清晰的脉络和骨骼。
正如她的理想那样,她或许天生就该手执手术刀,用她一贯的专注冷静去割开皮肉,直达病灶。
但是这样的宋君白,曾经被于泽毁了。
沈路不知道从前他没参与的那些日夜里,宋君白经受着怎样的磨难,他更不知道,经历过了那样的曾经,如今的宋君白为什么依然可以云淡风轻、昂首挺胸地继续往前走。
——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那样往前走。
不是痛苦的、坚忍的、带着仇恨的。
而是温和的、坚定的、充满希望的。
宋君白曾经说谢谢他,在许多时候,是他的存在,才给了宋君白勇气。
可沈路却觉得,即便没有自己,宋君白也能走得很好,因为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坚韧和勇敢。
她不需要别人救赎,她自己就能把自己从泥泞里拔出来,洗干净,漂漂亮亮地往前走。
沈路眼眶发酸,把自己小心地隐在阴影中,不想让宋君白发现。
他贪恋的目光隔着窗描摹她的眉眼,一寸又一寸。
他就这样看了一个小时,直到被冷风吹得浑身冰凉。
但他的心是滚烫的。
这一回,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会再让于泽靠近宋君白一步。
.
转眼周一,早上是英语早读,沈路借着课本的遮掩补物理作业,旁边周晓已经打瞌睡打得小鸡啄米。
小徐老师却突然急匆匆地走进教室,跟在讲台上备课的英语老师打了个招呼,就把沈路叫了出去。
“刚才幼托班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来了一对夫妻,自称沈晴的父母,要给沈晴请假,幼托班老师没见过他们,不敢让他们带孩子走,先给我打了电话,快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怎么回事。”
因为沈路要上课,不能随时随地接电话,小孩子事情又很多,所以幼托班还留了老纪的电话作为紧急联系人,但老纪在校外,也不能随时联系到沈路。
恰好幼托班老师和小徐老师也认识,所以去年开始,如果遇到必须找沈路的情况,那边老师就会直接打给小徐老师。
沈路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
又是一件超出前世轨迹之外的事情。
——应该是他的父母找回来了。
上辈子,沈路高中毕业之后,辗转到省城打工的时候,才意外和这对不像话的父母重逢,在那之前,他可是从来没记得这对夫妻良心发现回过一趟老家,给故去的两位老人磕过一个头。
相比于师生,徐立对待沈路的态度更接近于同龄的朋友,但因着于泽的事,徐立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性向问题,在这个不够开放的年代,还是很令人难以启齿的。
“是……是你爸妈吗?”他还是犹豫着问道。
沈路眉头紧皱,点了点头:“应该是。”
“那……他们是想要回沈晴?”
沈路冷笑一声。
一个不到五岁的小瘸子,对他们来说就是纯粹的拖累,怎么可能良心发现回来要求抚养沈晴呢?
他可太了解那对夫妻了,多半主意还是打在他身上。
上辈子的他一无所有,这对夫妻搭上了邢家的门路,都能把他卖个好价钱,这辈子,他可比那值钱多了。
不说别的,只一个,他去年年底满了十八周岁。
宋家父母按照约定,把“绣色”百分之五的股权转让到了他的名下。
如今的“绣色”,经过近两年的发展,又赶上了互联网的大潮,早已不是当初长绣集团随手点化的小打小闹,几天前宋君白的爸妈刚邀请沈路参加了第一季度的庆功宴,庆祝绣色第一季度销售额破了三千万,这个成绩当然不能和其他家喻户晓的服装品牌相比,但是要知道,绣色本身垂直性很强,针对的客户群体也非常精准,就是热爱国风和潮流的年轻人,这个数据基本可以表明,绣色已经把这一块儿的市场几乎垄断。
就连长绣集团也开始重视这一块,追加了投资,开始在更多的一二线城市建设概念馆和门店,以引导新的审美潮流,开辟更大的市场。
幼托班离得不远,出了学校骑自行车也就五分钟的路程,沈路和徐立到的时候,幼托班老师还在拖拖拉拉应付那俩人,企图拖延时间。
见到人终于来了,幼托班老师松了口气,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只是因为喜欢小孩子才学了幼师,根本就不擅长跟家长打交道。
“小徐老师,沈同学,你们终于来了,这两位说他们是——”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暴躁地拍了拍玻璃茶几:“我是沈晴的亲生父亲!”
沈路一路上都阴着脸,此刻见到这两人,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放松点。
如果是这个时空真实的沈路,此刻或许还会有心情波动,会怨恨,会愤怒,会情绪激动质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见自己和爷爷奶奶一面。
但对如今的沈路来说,也就在两年多前,他还时不时能在邢家见到这两位卑躬屈膝的猥琐身影。
说什么愤怒怨恨,那都是还有期待,沈路对他们是没有期待的,只有麻木。
不是所有人都配做父母。
沈路脸色平静地坐在父母对面,隔着茶几注视着他们。
徐立体力不好,骑车骑快了,又生气,脸色微微发红。
幼托班老师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徐立憋着气道了谢,沈路看了一眼,却问:“有开水吗?”
幼托班老师点了点头,又给他换了杯开水。
“呵,好大的架子,真是翅膀硬了,连老子都不认识了吗?”
沈父又拍了拍桌子,瞪视着沈路。但沈路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犹疑。
这很正常,沈父志大才疏,本事没有,却很享受父权那一套。
从前沈路质问他,反抗他,他都是很乐于去展示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不论是斥责还是动手,那都是父权的绝对体现。
在他的预想中,刚刚成年的沈路,应该是冲动而无知的,或许会有些叛逆,会揪着他多年不回家的事质问他,而到时候,他可以用自己的武力和威严来震慑他,拿捏他。
不过是个刚成年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而已,而他正值壮年,正是老子教育儿子的好时机。
但沈路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从沈父的脸上,移到沈母的脸上。
而后淡淡地笑了一下。
“认识,”沈路淡淡道,“也就七八年,我没那么健忘。”
“认识就好。”沈父哼笑一声。
沈母的表演倒是真情实感地多,她眼睛通红,嘴唇发抖:“小路,你别怪你爸爸,我们这些年,过得也不太好,前两年还做生意亏了钱欠了债,怕拖累你们被债主盯上,如今我们……”
“你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他做的事还不够丢人的?别忘了我们回来是为了什么!”沈父厉声呵斥道。
“我们——”沈母欲言又止,低下头抹眼泪。
“为了什么?”沈路往后一靠,讥笑道,“老宅?镇上的房子?爷爷奶奶的遗产?”
他嗤笑一声:“还是——绣色的股份?”
沈父狠狠一拍茶几:“我们是为了沈晴!为了不让你带坏沈晴!”
“哦对,”沈路坐直,“你们说我做了丢人的事,说说,什么事?”
沈父一指旁边徐立:“你还有脸问?你搞同性恋还不够丢人的吗?你这是变态!”
徐立目瞪口呆,失手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
沈路看了一眼茶几,又看了看自己还没喝的一杯开水。
慢吞吞道:“这茶几应该不便宜,但我赔得起。”
不等有人应声,他两手一掀,“哐当”一声巨响,玻璃茶几连带着一杯滚烫的开水,直接掀到了沈父身上。
第五十五章 谣言四起
沈父手臂上被烫出了一片红,倒是不严重,手肘和小腿被沉重的玻璃茶几给砸出几块淤青,倒是额角被迸溅的茶几碎渣给划出了一道三厘米左右的伤口。
头上血运丰富,血很快流了下来,看起来有几分吓人。
沈母失声尖叫,无与伦比地指着沈路不知道骂了些什么东西,大抵都是些大逆不道没有良心之类的车轱辘话。
幸好这会幼托班的孩子都在后面的园子里做早操,这么大的动静也没影响到他们。
幼托班里医药箱是常备的,幼师们也都有基础的急救常识,没两分钟先前那个年轻的老师就提着医药箱过来了。
沈父暴怒着一把推开试图给他清理伤口的女老师,一脚重重踩在玻璃碎渣上,两只眼睛爆出愤怒的红血丝,加上一侧眼角留下的血,显得面目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