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
几桌杯盘狼藉收拾完,把夫子们借着酒兴作的诗也都收好了,唐夫人又仔细问过管家今天都有哪家来送过礼,送了什么,把礼单记好,想清楚怎么回礼……一应琐事安排完,唐夫人直觉得头晕脑胀,一个脑袋不够用。
待月上中天,府里才都歇下来。
珠珠今天跟唐荼荼挤一张床睡的,自躺到床上,她就没安稳过,吃吃笑个不停。
唐荼荼的褥子薄,被她笑得整张床板都在抖,只好把被子裹成个团,自己钻里头,抗震,不一会儿又热得受不了了。
见姐姐翻来覆去的,珠珠握了她一只手:“姐,你是不是也好高兴?高兴得睡不着?”
唐荼荼:“……还行。”
珠珠翻了个身扭向她,依旧吃吃地笑:“我以后就是神童的妹妹啦!”
这孩子思路不连贯,总是一跳一跳的,隔了不多时,又高兴拍掌道:“哥哥真的好厉害,华姨也好厉害,难怪人们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呢’——爹爹他一般聪明,华姨特别聪明,生下的哥哥就聪明——爹爹读书一般,娘不读书,难怪我读不好书。”
这都什么跟什么……难为她还扯出了遗传学。
唐荼荼困得不行,忽悠她:“那你快点睡觉,晚睡就更傻了。你明天还得早点起,去看姥姥呢。”
话没说完,枕旁已有轻轻的鼾声,珠珠睡着了。
她不叽叽喳喳地说话了,唐荼荼的睡意反倒飞走了一半,半天没睡着。
夏天的夜晚是不安静的,后窗临着院儿,开着半扇窗,夜里总能听到虫鸣。
唐荼荼枕着手臂,把这几天的事儿捋了捋,有点静不下心,不论想什么,思路总是要绕到天津府那小才子身上。
——“天津府武清县,萧临风”么?
那张云锦作褙、金线绣云纹的神童榜,供在了正厅里。唐荼荼下午去看过,把这行字背下来了。
中午她听叶先生的意思,中举者只写“某地某人”,中间不写“家族”,而单单写一个人名的,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无族的人。
这实在怪异。
盛朝人把亲族血缘看得极重,但凡有家族的,谁会不往上加?除非是犯了错事被逐出家族、辟门另过的;要么是逃荒逃难、亲族死绝的。
叶三峰晌午说起时,随口说了句“这人来历古怪”,唐荼荼立马在此处留了个心眼,脑子里冒出了叶先生没想到的另一种可能,她的心扑通直跳。
无家无族的,还有一种情况。
——就是这个人,是凭空蹦出来的。
她自己,死时肉身损坏,大约是成了野鬼,一缕魂儿飘进了这个“唐荼荼”的身体,顶了“唐荼荼”的名字而活,也就有了亲族。
可如果,有人身体与魂魄没分离,是随着身体穿过来的呢?
改名易姓,无亲无族,就能对上了。
唐荼荼满脑子胡思乱想,心事重重地睡下了。第二天,她比一家人起得都要早,早饭快吃完时,唐夫人才起来。
一大早的,唐夫人喜色盈腮:“荼荼又起得这么早?”
唐荼荼一宿没睡踏实,不欲多讲,含糊带过:“天没亮,我就饿了。”
一句话,把唐夫人多少话都堵回去了。
这些日子礼部忙得脚不沾地,乡试结束后,总算得了两日休沐,唐老爷因为儿子中举,又告了一天假,休完这三天,就要开始昼夜不歇地操办太后寿辰了。唐老爷要在这几天里,赶紧把儿子中举的一应琐事都办妥。
有父母亲族的,实在是累,唐荼荼旁观着爹娘和哥哥这几日,先后拜访了老宅、舅爷、族长家,拜完了这一圈,才顾上去丈母娘家。
今天要去的是唐夫人的娘家,因为是续娶,哥哥作为继子,身份多少是有些尴尬的。好在华琼和唐老爷和离早,哥哥两头来往,跟唐夫人母家那边也没断了走动。
进了一道门,就是半个孙儿了。十几年下来,跟那边也处出了几分亲缘。
义山高中的事,总得让老人家听听,高兴高兴。唐夫人心里也有扬眉吐气的意思,她想让娘家人看看,她以头婚嫁给老爷,嫁进门来给俩孩子当后娘,那也是擦亮眼睛嫁的,不是闭着眼睛乱嫁。
“荼荼不去看姥姥么?”唐夫人试探着问。
唐荼荼捧着一杯茶水漱了口,“母亲,你们去吧,我今儿上街一趟,有点事儿。”
唐夫人劝了两句,见荼荼没有去的意思,也就作罢了。
她心里边却有点酸涩:荼荼自华家太太那儿回来,这两天,明显心不在焉了,人回了家,心却没跟着回来。到底是亲娘,自己再怎么用心,也比不了人家。
吃罢早饭,唐荼荼就带着福丫出了门,左右太阳没大升起来,坐马车热,主仆俩索性步行着,直奔学台去了。
乡试刚放榜,学台衙门正是热闹的时候。
本朝科考有法,所有落了榜但觉得批卷不公的学生,都可以凭号书要回自己的卷子,请求考官重新批阅;也可以去学台查阅中举考生的卷子,要是觉得哪个名不副实,觉得何处批卷不公,都可以公然提出质疑。
自古文人多相轻,经义策还好,时务、方略这样的主观题,有不少学生会觉得自己答得比中试者好。可绝大多数的学生,还是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落榜的事实,他们一心求上进,更想知道“中举的卷子好在哪里”,如此,便需要讲官释疑。
历来科举结束后的那个月,天下处处讲学之风勃兴。
国子监和翰林讲官会多|人|轮替着,从早到晚不休,将前百名举人的卷子一份一份挨着讲过去,讲学台下座无虚席,每场都要聚集几百人。还有学子专门记录讲官的话,汇集成册,拿去坊间书馆文社卖钱。
眼下,学台衙门敞开大门,衙差只简单看过户籍,不拘身份,都能进去听讲。
“小姐,好多差爷……”
福丫从来没进过衙门,腿肚子直打摆子,搀着二小姐的小臂给自己壮胆。
唐荼荼把她的爪子拍下去,“大方些,你又没做亏心事,衙差还会抓住你打板子不成?你这样缩头塌肩的,看着才像坏人——你看,衙差盯着你看了吧?”
福丫颤巍巍地直了直腰板。
唐荼荼带着福丫一路走过哨房与理事院,看见好几位富家小姐也如她一般,来学台听讲学,欣赏才子答卷。
腹有诗书的女孩子真是极美的,唐荼荼留神多看了几眼,迎面走来的姑娘并不忌讳她盯着看,浅浅一笑,冲她福了一礼。
衙门东院正讲学,已经讲到第八名的卷子了。满院子儒衫飘飘,书生们听得入神。
西院是公榜、重批试卷,还有展览才子答卷的地方。前百名考生的卷子原稿,全都裱好挂在了墙上,满院三堵墙都挂满了卷子,供学子们阅览。
让唐荼荼心心念念的那个“萧临风”,她一进门就跟衙差打听过了。
那萧临风帖试问策排了八十多名,口问却排到了第三,总名次一下提至第二十名,只比哥哥低一位,被压制在了哥哥下边。
这名次有种刻意为之的古怪,是“惜才之心”与“京城脸面”权衡之后给出的名次,确实如叶先生所说,是上头的伎俩。
三堵墙边围着的学子多,最顶上的砖石上以朱笔写着名次。唐荼荼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到“二十”时停下了脚步,抬头一看。
——萧临风!
她深呼一口气,忍住咚咚乱跳的心跳,借着人矮力气大,从人堆中隔开一人宽的缝隙挤了进去。
身后一群学子都懂礼数,见她和福丫是女孩子,也没人敢挤她俩,都退开一步往边上避了避,留出了空当来。
福丫有点窘迫:“小姐,这么多人……”
唐荼荼:“嘘,噤声。”
墙上“萧临风”的卷子占了别人两倍的版面,从墙头一直垂到地。他的原卷篇幅极大,三场考试,洋洋洒洒共写了十六页纸。
在一众惜墨如金、力求精炼的答卷中,他这个篇幅能排头名了,旁边第十九名——哥哥的卷子只有十二页,十二页在这里头也算得上是长篇幅了。
可见这萧临风答卷速度极快,落笔前成竹在胸,错字也极少,满卷上竟一个墨笔涂黑之处也不见,乍看,卷面整洁干净。
细看,嚯,好一手|狗爬字。
在一群端正小楷、飘逸行书中,萧临风的字实在难看得过分了,比唐荼荼的狗爬字要好一些,却也只好一些,他只能勉强做到试卷工整。
唐荼荼立马明白,这人为什么在帖试策问中只排了八十多名,字丑一定是头个原因。
她又细细去看答卷内容。
萧临风是文平理高的典范,和哥哥走的是同一个路子。但哥哥的试卷中,照旧是引经据典,佳句频出。
——这位萧小公子却是通篇的大白话,偶尔夹带了几句儒家名言,也是唐荼荼这样的半文盲上辈子都听烂的句子,比如“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可引喻失义,前后句意根本搭不上,有种生拉硬拽凑上去的尴尬,纯粹是拿两句名言假装博学。
可他那五道时务策、五道方略策,答得是真好,好得周围学子喃喃诵读,还有不少人拿出竹管笔,将他的策论精髓手抄在小册子上。
萧临风学识渊博、不拘经典、所陈道理浅显易懂,是事实;但写得碎且密,冗词赘句,大白话,也是事实,怪不得试策只评了个八十多名。
可这些,都不是唐荼荼关注的重点。
她一个字一个字细看过去,渐渐皱起眉来。
十六页纸,约莫八千多字,全是盛朝的官文字,没有一个能叫她瞧出端倪的简体字,也没有后世特有的词汇。
唐荼荼心里的怀疑起起落落,越发失了沉稳心。
大白话,字丑,文辞一般,这些都跟自己一样——可怎么会没有简体字呢?自己穿来半年,仍然会时不时蹦出几个后世口语,写日记一分神,就会蹦出几个简体字来。
唐荼荼仰头看向卷首,写着名字和籍贯的地方。
“萧临风”三个字写得张牙舞爪,气势猖狂,“萧”的一竖几乎要贯到地里去。
唐荼荼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咂摸了两遍。
她想,总得见见这人,趁着他刚考完还在京城。
第46章
——只是怎么找他呢?
赴京赶考的学子,在乡试开考前,往往都住在贡院周围的试馆中,方便考前统计应试人数,汇总名册。但考完以后,谁知道他还在不在那片儿住,就算没换住处,两条街上找一个人也太难了。
唐荼荼打算这几天跟紧哥哥,看看他有没有结交萧临风的门路。
学台离唐家远,来一趟也不能白来,唐荼荼一路跟着人流走,把墙上前三十名举人的姓名都大致扫了一遍,认了个眼熟。
她也听到周围好几句夸哥哥的,多数是夸哥哥“行文流畅,说理平实”的。
这是个不错的名声,与萧临风那样的奇才比不了,但对于乡试一举中试的少年郎来说,算是个极好的开始。
巳正以后,来学台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唐荼荼也不再留,带着福丫去西市溜达了一圈。
学台所在的无涯坊,离西市不远,满街的酒楼都赶着这时节热闹,学子宴、高中宴、谢师宴,各家是各家的噱头。
路过一家叫“一品香”的酒楼时,有精干的小二敲着锣在门口招呼:“客官里边请!今日我家双喜临门——掌柜的老太爷八十大寿,掌柜的大公子高中举人——但凡进门为我家写贺词道喜者,入门便送酒菜半桌!”
写贺词道喜么?
唐荼荼耳朵动了动,目光挪向酒楼门旁立着的那块大红牌,上边写着的也是如此,跟那小二意思一样。
她有点挪不动脚了。
“福丫,你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