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这作甚,溅一身水,这红鲤又不好吃,就你跟着句家老爷瞎胡闹。锦鲤是聚福的,你把人家家里的福气全捞走了。”
华琼唠叨了她几句,见荼荼玩得一头大汗,挺高兴的样儿,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她在庄子里就发现荼荼这习惯了,这丫头不管看见什么新鲜的,就要张嘴问,看见不懂的,也要跟着学。在庄子里住的那几天,她还学会了拿火剪捡牛粪,全然不似个小丫头。
嘴上还有道理,说不管学来有用没用,技多了不压身。这道理不错,于是她捡牛粪,华琼也没拦着她。
等荼荼把那一水桶鱼网满了,华琼才拉着她去边上坐下,说起自己的安排。
“娘跟木匠家掌柜定了八十套桌椅,中桌,一桌能坐八个人,回去问问你爹够不够。我也不知道接帖的客人能来多少,但桌椅只能多不能少……你慢点喝。”
她见荼荼喝水都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咕咚咕咚一口喝下去半杯。华琼揉揉脑壳,又提点。
“宴席学问大着呢,陈设啊礼数啊、再到座次安排都有讲究,你不是爱学东西么?睁大眼睛仔细看,学到一点算一点。你是大姑娘了,怎么管家、怎么掌事都得学起来,别拖延到以后什么也不会。”
听出华琼这言外之意是“姑娘早晚要嫁人的”,唐荼荼也不吭声,只管点头。
她母女俩说说笑笑,后边又胳膊挽着胳膊,绕着园子散步。唐夫人远远望见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荼荼都半年没跟她挽过手了。
唐夫人再往西园那边看,这才一个上午,人家西头的活儿快要做完了,上下两个泉池子都清凌凌的,池底淤泥洗刷得干干净净,竟能看到池底石壁的本色。这会儿还在亭子里架起了梯|子,下人爬得高高的,正在扫角梁和檐楣上的积灰。
而她们这边照猫画虎,干了一上午了,还在洗那几块石板砖,没拾掇出个样子来。
两边一比,这就没法看了。
何夫人索性把这边的仆役都派过去,让华家的管事派活儿,几人总算能坐下歇口气,她坐在亭里问唐夫人:“那就是借咱们园子的那家女主人?看着倒是年轻,她家下人也调|教得好,那是你家亲戚吗?”
“……是义山那边的娘。”
唐夫人坐得直挺挺的,硬撑起“我不在意”的派头。
可园子是人家出的,这会儿荼荼跟她母女俩亲亲热热拉着手,何氏又这么问起来,唐夫人浑身都不自在。
何氏瞧她脸色不好看,忙道:“瞧我这张嘴,不该问的瞎问,妹妹别往心里去。”
她只管好奇,好奇完了又不管劝,隔着老远观察着华琼,一脸的新鲜。
唐夫人心里有点堵,晌午回了家,下午只把府里的下人派过去做活儿,唐夫人自己没跟着去了。
她躺在凉塌上,辗转反侧地从中午躺到了下午,也没睡着。等胡嬷嬷回来了,又忍不住去问他们下午做了什么。
胡嬷嬷好笑:“夫人既然上心着紧,怎么不去看看?”
唐夫人话里味儿酸:“人家是亲生的母亲,给儿子操办文宴,事事都比我想得周到,我杵在那儿显得多余。”
“你再看人家家里头的仆妇,那活儿利索的,各个都是一把好手,放咱家里边当管事都大材小用了,在华家竟只是一群干活的粗使!……华家太太得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怪道老爷忘不了,荼荼和义山也爱往她那边跑。”
她一边夸,一边酸,直把胡嬷嬷笑出一脸皱纹。
“夫人您又多想啦,老爷和华家太太一年见不了两回,哪有什么忘不了的?”都不是一道人,平时少爷小姐生辰,都是两家各办各的,前后岔开一天。
胡嬷嬷笑了会儿,怕夫人多想伤神,给她揉了揉额头。
全家“夫人”、“母亲”地喊着,却没几个记得,主子今年才满而立。操心着一家子,连她自己都顾不上,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后娘,心里头委屈的事不止这么一件两件,又没法跟人说,全都得自己消解。
胡嬷嬷心疼她,话却说得不软和。
“老奴说句让夫人不高兴的——这鹿鸣文宴,听说要来三五百客人?饶是大户人家娶妻,也不过就是这阵仗了。夫人的本事我知道,咱家哪里能操持得了这么大的宴会?”
“后晌我看了看那请帖单子,听说还有好几位举人老爷是三品的官家出身,人家各自有什么喜好,有什么讲究,咱们都两眼抓瞎,夫人得跑多少趟腿,才能打听清楚?”
“再说,夫人是老爷写在族谱里的正正当当的夫人,别管它先来后到,您养育少爷这么多年,少爷将来出息了,是要给夫人您长脸的,挣个诰命回来,也是给夫人您挣的。”
见唐夫人听进去了,胡嬷嬷又道。
“您自己闷在房里计较这个,多丧气,还不如每天去那园子里跟着学学。我瞧他家的管家是真厉害,怎样安置宴会、怎样待客都有章法。”
“老奴一下午跟着学到了不少——像这请帖,咱们以为送到各家门房就行,可不是哩!得把请帖送到各家管家手上,再劳管家递呈给他家长房夫人。这一条,夫人就不知道吧?”
唐夫人哪里知道这个?没处知道去。
她神色松动下来。
胡嬷嬷循循善诱:“老奴瞧,少爷将来还会有大出息呢,这样大的宴会只会多不会少。夫人这回学一学,熟熟手,将来少爷中了状元,做了官,再办这样几百人的大宴席,夫人心里不就有数了么?”
到底是一手养大唐夫人的老嬷嬷,句句都戳中她心思。唐夫人定下心来:“你说得对。”
她早早睡下,又跟着几家一齐忙活了两天,把莲园里各种杂事都办妥了,礼程也全部敲定。累了三天,到初四那日,热热闹闹地开了园。
唐厚孜几乎是半宿没睡,听到五更的入更声就起来了,埋头写了好几首诗,全以常见的花令入诗,他怕文宴上大家玩起飞花令,而自己临时反应慢,什么都想不出来。
写完了,又对着铜镜演示了一遍,琢磨结交新朋友时该怎么说话,抑扬顿挫说道——“久仰萧兄大名,与萧兄一见,只觉相见恨晚”……
唐厚孜想了好几套说辞,终于等到了天亮,翻出自己最挺拔的一身新衣穿上了,揉揉脸,把一脸的傻笑憋了回去。
到了院子里一看,珠珠比他穿得更喜庆,高兴得仿佛今儿就要过年。
唐老爷也休了一天假,耳提面命说了好几桩规矩,只等着荼荼来了一道出门。
别人都是怎么光鲜怎么穿,等唐荼荼出来了,唐夫人回头一瞧,笑僵在脸上。
唐荼荼穿了身灰不溜秋的衫子,这是她平时清早跑步打拳时穿的衣裳,说是叫什么“运动服”的。
平时她爱强身健体,唐夫人也没法管她,今儿不行,只瞧一眼就板起了脸。
“荼荼别闹,快回去换了,这一身怎么能看?你看珠珠穿得花枝招展的,今儿咱们是主家,穿这么灰不溜秋的一身像什么样子。”
“一定要穿得好看点吗?”
唐荼荼有点愁。她今天,还要去男客那边找萧临风说话呀……
要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别人一认就知道她是谁家姑娘,宴会上富家公子小姐那么多,都爱看人笑话,一个私相授受的帽子盖下来,不是给自己招闲话么?
穿这么一身,除了自家人,谁也认不出她是哪个,别人只会把她当成个婢子。
唐荼荼自认想得万分周全,周全得连自家门槛都没迈出去,被母亲撵回房里换了身花衣裳。
第54章
延康坊是个中坊,坊道横纵交了个十字,莲池在东北面,往来的车马却将两条坊道堵了个严实,到街门时就再挪移不动了,得下车步行着去。
也不知道礼部把这文宴帖子发给了多少人,从街门到莲园百二十步,路上遍地是儒衫学子,还有不少穿着罗裙、月华裙的姑娘。都是京城最时兴的花样,尤其是这月华裙,说是江南来的衣裳样式。
唐荼荼也有两条,薄得没块布厚,日头底下穿着还好,清晨傍晚天凉时穿这裙,总觉得腿底进风。
满街的姑娘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唐夫人左瞧右瞧,只觉赏心悦目,拍拍荼荼的小臂。
“有什么喜欢的样式,指给母亲看看,回头咱们也做了穿。你们这十四五岁啊,正是好颜色,再花哨的衣裳也能压得住,不趁着年轻时穿穿这些娇妍颜色,到母亲这个岁数,想穿也不能了。”
唐荼荼:“为什么不能?”
唐夫人失笑:“徐娘半老,哪能花得像只蝴蝶,会招人笑话的。”
唐荼荼:“谁笑话您?我爹吗?”
“你爹笑话我作甚?”她刨根究底的,把唐夫人问住了,结舌道:“……街坊邻居进进出出的,还有别的官家夫人,都要看你穿得体不体面。”
唐荼荼心不在焉,摸不着母亲的细致心思,随口道:“那她们活得也挺糟心的,天天盯着别人穿衣打扮。让她们笑去,您乐意穿什么就穿什么。”
“哪有那么容易。”唐夫人只觉鸡同鸭讲,知道荼荼不在意穿衣打扮,唐夫人只管自己看,不再难为她了。
这回的园子是华府借着的,一应采买都由华琼和唐家摊了大头,收拾园子时自家也出了大力,可何、宋两家中举的公子都跟东道主似的杵在园子门口。
唐老爷也不傻,拉着义山站定在大门旁,逢客人入园,便笑领着儿子上前拱手行礼。
儿子给长了脸,唐老爷这些天挺得意,他在衙门当值时,六部六科许多属官都循着名儿去认了认唐老爷长什么样,跟他取经,都想知道怎么才能教出一位小才子来。
义山的神童之名已经传遍了京城,来的客人里,许多都不识得唐老爷,可一瞧门口站着这么个伶俐的小公子,张嘴还一口京片子,就知道他是谁家的了,一叠声地夸“虎父无犬子”。
唐荼荼右手被珠珠握着,珠珠右边还非要挽着她娘,三人串成了根糖葫芦串,硬是从月洞门里竖着进去了。
何夫人迎上来,捂着嘴笑:“快让丫头们跟着她嫂嫂去玩吧,妹妹留下与我接待客人。”
何夫人说着,把小宋氏拉过来,连上自家女儿,全交给了小宋氏照管。
进了莲池,唐荼荼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园里并不见她脑补中那样苛刻的男女大防。年轻男女单独说话确实是不好看的,但大家也不拘束,全拉了同伴三五成群地扎了堆,坐在一块玩飞花令。
泉眼边的棋桌上摆了几桌残局,那是句老爷苦想了两天才摆出来的,难倒了一群人,下棋对弈的、摊开纸笔画山水的、投壶射覆的……或轻声慢语,或笑闹打趣,满园子都是年轻人的生气。
富家小姐确实来了不少,伴在母亲身边,一眼望去年纪都偏小,都是及笄前后的小姑娘,再大的瞧不着。
此时理学未兴,纲常也没变味,京城作为盛世华都,颇有海纳百川的气魄。
各家夫人们常挂在嘴边的是一句“婚择佳士,妇选淑姿”。这“择”与“选”都靠相看,小儿女们多见几面说说话,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反倒是父母一张嘴就拍板定亲的人家,最叫人瞧不起。
于是,各种名头的诗会多如牛毛,都不忌讳男女往来,京城风气开放可见一斑。
“二姑娘瞧什么呢?快跟上。”小宋氏折回身,轻声问。
园子里客人多,小宋氏领着她们几个孩子穿园而过,去西头的女客席。
唐荼荼看她一路走得含胸缩肩,迎面过来行人,小宋氏就立马低头,明显是个不自信的。
小宋氏不能叫夫人,她家相公刚中了举,还不是官身。唐荼荼刚才入园时打了个照面,那男人年轻,红光满面,春风得意,还是个长袖善舞的聪明人,也不知道两人怎么过到一块去的。
唐荼荼没空细想,一路左看右看,慢得几乎是在挪步,与前边的小宋氏落下了一大截。
她不认得萧临风长什么样子,来时路上还想着要往人堆聚集处找他,心说萧临风是口问第三名,哥哥又说他辩才绝佳,应该是个口若悬河、张嘴就能演相声的人物,周围应该会聚集起许多听众。
园子里张望了一圈,唐荼荼也没看见有大批人扎堆的地方,都是三三五五的。
这会儿找不着也不怕。唐荼荼留意过,男客席上的位次是按乡试排名排的,尤其是开宴时会有礼部大员念皇上手谕,次序是不能乱坐的。
八人一桌,萧临风总名次二十,应该是坐在哥哥旁边的,是第三桌。
唐荼荼定了定心,跟着小宋氏去了女客席,她还趁着人没来齐,把主位空出来,专门挑了个正对男客席的位子坐下了。
“呀,这不是唐家姑娘吗?”
同张桌上有两个眼熟的面孔,都是五月在华垟伯府老夫人寿宴上见过的姑娘。
唐荼荼记人的本事不行,记了个眼熟,却早忘了是哪家的了,见她俩直勾勾望着自己,唐荼荼尬笑一下打了个招呼。
大约是还记得上回荼荼拿汤汁拌剩饭的壮举,一看见她,两个姑娘就掩帕捂嘴,窃窃私语,语完了又咯咯直笑。
珠珠看不惯她们这么笑话姐姐,小丫头安抚似的拍了拍唐荼荼的手,笑眯眯地冲着旁座道。
“九姐姐,你门牙上沾了唇脂,快擦掉呀——哎呀,雅姐姐你怎么回事?眉黛都没涂匀。”
那俩姑娘便花容失色,忙以帕子遮着脸,抬脚就走,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整理妆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