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形实在闻所未闻,可唐荼荼有所闻的穿越者也只有她和队长,统共就他们俩,再加上天津府那个面儿也没见着、便立马查无此人的“哈喽嗨,哎木杰克”,别的穿越者再没见过了,唐荼荼找不出先例来做个对比。
寄居在这么个身体里,队长这半年真是不容易。
唐荼荼唏嘘完,又替萧临风也唏嘘了一声,于他,这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啊。
她不知道萧临风还有没有后手,萧临风不确定她那一身大力是怎么回事,两人一在亭内,一在亭外,僵持住了。
自雨亭在莲园下游,正此时,园子东北角上,一连串金钹声响起。
门口的唱礼官拉长了调子唱道:“二皇子到——”
唐荼荼:“……”
怎么什么时候都有他!这殿下到底有多少眼线!
自雨亭周围几个举人连忙起身,不敢耽搁,带着几位含羞带怯的姑娘们回了上游,只他们两人留在底下。
萧临风:“你滚开!让路!”
唐荼荼劝道:“你我就别回去了,我一脖子掐痕,你断着条胳膊,旁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萧临风一脸阴霾:“空着桌儿能有好?皇子莅临,我却不在席上,治我个大不敬之罪,我这辈子就完了——你滚开!”
他说得确实有理,唐荼荼只好往边上退了退,自己打算在亭里藏一会儿,抱着那么一点“没准二殿下只是赶巧过来了”的侥幸,没准他是来跟中举的学生们讲几句场面话,身为皇子,帮父亲拉拢人心也是应该。
堂堂皇子,人前得注重礼数,他是不会去女客席那边看的。
谁知萧临风才刚抬脚,山坡上便有两队玄衣侍卫奔下来,以清路的架势,从小坡到自雨亭边站成了两排。
还多此一举地长喝一声:“闲杂人等退避——”
萧临风捏紧了左拳,原地站住,跪地去迎。唐荼荼只得随他一起跪下。
她朝山坡上望去,已经能看到那身白金衮服了。
从金钹声响起开始算入园,到这会儿,统共也没三分钟的工夫,二殿下大约是一进门,就直奔着自雨亭来了。
他是专门来找自己的。
刚才的事,他的眼线看到了。
唐荼荼心沉下来,她屈膝半蹲着,螃蟹一样横着往右边挪了两步,周围两排影卫皆转头冷冷地盯过来。
唐荼荼只当没看见,垂着头,声音低成气音:“萧公子,一会儿什么都别乱说,咱们先把这事儿瞒过去,回头我自会向你解释清楚。”
萧临风朝着地上呸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
唐荼荼气急,声音更轻:“你听话!这位身份特殊,说出去我们谁也讨不了好!”
她正说着,却见萧临风身形一正,跪得笔直。
唐荼荼一怔。
“串供串好了么?”头顶一道声音,轻悠悠问。
那殿下再一步,走入了她低垂的视线里,唐荼荼眼前露出了一片不染纤尘的袍角。
一口气噎在唐荼荼胸口,比刚才被掐住脖子的感觉没好受多少。他鞋底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落地竟无声?
前一瞬,唐荼荼分明看着他才刚走到山坡口,她低头说两句话的工夫,他就到了身前?二殿下是飞过来的吗!
晏少昰:“你起来。”
唐荼荼抬头,知道说的是自己,有过同桌吃火锅的情分,她犹犹豫豫站起来了,没敢再出声提醒萧临风。
晏少昰落下这句,就去亭中坐下了,回身,一眼扫向唐荼荼。
她皮肤白,脖子上的掌印便红得吓人。
晏少昰原本就不好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冷声道:“萧举人欺侮女客,革去功名,拉下去审。”
唐荼荼一激灵:拉下去审了,还能回来吗?他们会做什么,开颅验脑吗?队长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别!他没有欺侮我,我们……我们闹着玩的,闹着玩的!”
这话瞎得跟什么似的,唐荼荼忙改口说:“殿下别动怒,我二人只是起了点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
跪在地上的萧临风咬紧下颔,额头上的冷汗淌得更快了。
身为一个纯正的古人,他比唐荼荼识时务得多,怕伤着右臂,左手抱着手臂,忍痛磕了个头。因为没手支地,这一下几乎是以头撞在地上的。
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释,萧临风只得去接唐荼荼的话。
“草民跟姑娘闹着玩的,求殿下恕罪。”
这一刻,没人听到他心里的绝望。
——被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孤魂野鬼侵占了身体,连着半年找遍高僧和道士,高僧看不出,道士驱不走。这魂儿有同党不说,还他娘有个皇子做靠山……
萧临风茫茫然地跪在地上,满脑子都是“吾命休矣”四个大字。
他二人皆是一副“我揣着秘密、我心里委屈,但我有难言之隐,不敢说不能说”的样子,一看就有鬼。
盯着唐荼荼看了半晌,晏少昰神色愈发古怪,一挥手,吩咐道。
“带萧举人去一旁问话,叫他把方才说了什么,一句一句坦白。若他们两头的供词对不上,再拿下。”
唐荼荼:“……”
萧临风:“……”
第58章
萧临风被侍卫锢着肩膀站起来,从唐荼荼身旁擦过去之时,望了她一眼。却是木着脸,已经没力气做出任何表情了。
唐荼荼跟他对上视线,唇嗫嚅一下,又赶紧闭上了。
刚才弄折他的胳膊,萧临风叫嚷“什么恶鬼附身水鬼索命,我不怕你们”的时候,唐荼荼就看出他是外强中干了。
十四岁大,还是个孩子,被夺了舍,又被皇子问话,如何能不怕?
连番几个打击兜头砸过去,这倒霉孩子脊背都挺不直了,一副风萧萧兮一去不复还的样子。
等他被影卫带着走远,唐荼荼轻吸口气,挺直了背。
隔了半晌,二殿下也只是沉默地审视着她,什么都没问,目光也并不严厉。
这是等自己主动开口么?唐荼荼寻思这是什么心理战术,试探问:“殿下不审我么?”
“不必审你,左右你没几句真话。”
智计过人的二殿下悠悠道:“吓他一吓,叫他吐露真言,萧举人岁数小,半大孩子心智不坚,经不得吓的。”
“……殿下好计谋。”唐荼荼干笑一声。
垂着的眼皮儿扑泠泠地跳,这下轮到她自己怕了,怕萧临风慌乱之下,把什么都抖出来。
她只盼着那少年能机灵点,该瞒的还是要瞒,什么魂儿不魂儿的一个字都别说,别的借口随他编,不管他编什么借口,自己都咬牙认了。
可思来想去,愣是想不到萧临风除了坦白真相,还能怎么破解这个死局,编出什么借口来,才能解释自己一脖子掐痕,他一根断臂?
分明不可能的事。
她神思恍惚,不停转着眼珠往萧临风那边望。
“过来。”二殿下道。
唐荼荼抬头,二殿下身边站了个神出鬼没的影卫,也不见主仆二人有交流,那影卫从怀中掏出一只两寸长的小玉瓶,走上前来,示意唐荼荼伸手接过。
“这是……?”
晏少昰:“千金化瘀膏。活血化瘀的,自己涂。”
千金,取自药王孙思邈所著《千金方》,其序首中的一句名言:人命至重,有贵干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后人沿袭传统,是以打头加着“千金”二字的药,都是功效显著的灵丹妙药,与活死人肉白骨也差不了多少。
唐荼荼从市井间的说书人口中听过,这还是头回见真的,不用想都知道这药贵得离谱。
她忙道:“不用不用,不必麻烦。”
太贵了,用了又得欠他个人情,欠不起了。
她说的话没份量,举着玉瓶的侍卫姿势不变,微微躬着身,双手端着玉瓶等她接。
晏少昰:“留着这一脖子掐痕回去,是打算让你爹娘报案吗?”
唐荼荼只得接过来:“谢殿下。”
她背过身,小心倒出点化瘀膏在脖子上抹开,是真的伤到了肉皮,脖子已经一碰就疼了,连累嗓子也有些哑了,不知道肿成了什么样。
借着这方向,唐荼荼一眼又一眼地小心观察东边。
远远看去,萧临风那边似无异状。问他话的是廿一,这侍卫头子深得他家主子精髓,不苟言笑的时候挺瘆人。
萧临风被廿一问话,却并没有支支吾吾汗流满面,反倒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
唐荼荼深感不妙,怕他一张嘴什么都兜不住,全呼啦出去。
她心不在焉,上药上得有些马虎,因是侧身坐在右斜边的阑靠上,和二殿下对着个半身。
看她涂药,晏少昰心想,好好一个姑娘,连涂个脂膏都不会抹,像是擦灰一样,毫无章法,纯粹是在脖子上打着圈乱蹭。
一点都不讲究,是没用过润肤膏么……
晏少昰手指动了动,摁下了心中浮起的怪念头。
拖拖拉拉地抹完了药,唐荼荼双手捧着药瓶要还回来,晏少昰道:“你自己留着罢。”
唐荼荼:“噢。”
也是,皮肤药膏都私密,用完再还也挺不讲究的,唐荼荼把玉瓶揣进了自己荷包里。
是只手掌大的荷包,鼓鼓囊囊装了个瓷实,沉甸甸挂在衣服侧面,一动就晃荡,不太雅致。
晏少昰奇道:“装的什么?”
唐荼荼:“果脯,肉干,殿下吃么?”
二殿下收回视线,望着瀑布景色,不再理她了。
唐荼荼摸着脖子上的掐痕,还在肿着,她有点难言:“殿下能帮我借一条披帛么?女客那边好些姑娘都有的,颜色不要太浅的,太浅的遮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