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员外一边埋怨,一边也暗暗心惊。
他一个跟着跑腿的都吃不消了,这么个十来岁的丫头仍然精神抖擞,不知累似的。
每日各种知识往她脑子里灌,寻常人能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听懂这几个行当的道理,已是不易。
唐荼荼不光得听懂,还得整理汇编,她像块海绵一样疯狂汲取各行知识,每天白天庞杂的信息流,到了晚上就总结出文字来,工程进度表一天天跟着写。
她还得融会贯通,将各行的知识填塞到放映机里,绘画、皮影、韵声光乐,还有进度落后的镜片,全方位得考虑进去。
吴员外自诩是个见多识广的,也跟不上这个强度,叫苦之余,脑子慢慢转向了奇怪的方向。
——怪道二殿下瞅准这么一位呢,脑子好使,人也爱扑打,放后宅妥妥是个贤内助。
八月已经过完了,离重阳节越近,晏少昰越不抱什么希望了。放映机于他虽重要,拖到年底再呈给父皇,也是行的。
可唐荼荼时间观念重,定好了九月初九,她就当政治任务完成,攻坚克难,分秒必争。
晏少昰连着好几天“饭后溜达”,都会溜达去工部瞧她一眼。每晚都看见唐荼荼带着几个匠人,坐那小院里测试机器。
他皱起两条眉,一张嘴,又憋回去,怕泼她冷水。
话在舌尖含了三轮,晏少昰没忍住:“你熬了几宿了?印堂黑如锅底,眼皮都耷拉了。”
一副耗尽精力的衰丧之象。
影卫说她每日子时歇下,卯正起,一天睡三个半时辰,按理儿不该累成这样。
唐荼荼揉揉自己腮帮子,脸上皮肤确实粗糙了一个度,挺羡慕他:二殿下公务再忙,不管什么时候都神清气爽的,大概是靠食补?
唐荼荼开口小小地贪了一贪:“等放映机做好了,殿下给我加五百两赏银吧,我多吃点好的,好好补补。”
没出息,吃一顿饭才几个钱,也能算赏?
“廿一。”晏少昰瞧了瞧天色:“去一品楼定桌席。再去唐家知会一声,就说常……”
到嘴边的“常宁”俩字卡住了。
晏少昰顿了顿:“就说本殿留膳,晚点送姑娘回去。”
第139章
中秋过了十天,是吃蟹的好时候。
比手心大的五两蟹垫着竹笼清蒸,端上来的两盘子蟹肉厚背实,红得喜人,还做了三盏蟹酿橙,橙香味扑鼻。
小二几乎不沾手,以腰圆锤哒哒敲开壳子,又以钎子和小匙快速剔出了肉,开盖取了腮心胃肠,盛在小圆碟里,白是白,黄是黄。
唐荼荼足有十年没见过螃蟹了。她那时代水污染严重,水产海货不是变异就是灭绝,侥幸活下来的品种都长得奇形怪状,污染超标,也没人敢下口。
鱼倒是改良出了耐污染的品种,虾蟹这类一口鲜的东西,做河塘养殖不值当,就再没见过了。唐荼荼都快忘了螃蟹几条腿了。
她照猫画虎地学小二剥壳,“这是阳澄湖大闸蟹吗?”
那小二笑着抬举她:“姑娘是行家,只是咱京城少见一等湖蟹。”
“湖蟹进京要走水路,这会儿,又正好是南边运粮进京的时令,运河上船只拥堵,货船过路麻烦。加之阳澄、嘉兴、高邮蟹不好养,这么热的天儿,路上要是找不着冰,送过来一死死半箱——好些铺家不讲究,死蟹照样做成菜上桌,每年都吃死人哩!”
“咱们开酒楼的怕生是非,用的是咱京城本地鲜活的江蟹。姑娘尝尝,味儿可一点不比湖蟹差!”
唐荼荼也只能是尝个味儿了,鲜不鲜的品鉴不出来,有人给剥壳开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弯着眼睛赞了声:“好吃!”
小二哈腰:“您二位慢用!加菜添水只管吩咐。”
这年纪不大的少年人倒着退出两步,亮嗓,唱了声花腔调子:“天一号,菜齐——”
关门时,也只把雅间门带上了一半,分明是瞧出两位客人并不是一家人,大半夜的,是为避嫌用,给姑娘行个方便。
唐荼荼在京城吃过十几家酒楼了,不知道别处什么样,她来过的酒楼服务态度都好得出奇,倒还没见过店大欺客的事。
今夜点的是一桌菊花宴,中秋前大街小巷酒楼食肆就兴起了这噱头,唐荼荼好奇半个月了,还没顾上出来吃。
糖醋芝麻凉拌菊花、顶上点缀了蛋黄和花瓣的菊花烧麦、肚子里填塞了几样温补药材的菊花药膳鸡、撒了细碎肉松的菊花八宝糯米饭……
唐荼荼等着他动筷,等了两息工夫不见他提筷子:“殿下不吃吗?”
晏少昰:“我在府里吃过了。”
他这么说着,还是意思意思动了两筷。
两个影卫在外头看门,腹诽:难为二殿下日理万机的,沦落成了唐姑娘的饭搭子。
唐荼荼吃了满满一碟蟹肉,又去尝蟹酿橙,三个活泼可爱的橙子立那儿,她还想着自己吃俩,给二殿下留一个。
刚端起一盏,晏少昰已经抬手把剩下两盏推远了。
“蟹大寒,夜里吃得多要闹肚子,尝尝味就是了。你要是想吃蟹,过两天我让廿一送一筐子去你府上。”
“那敢情好。”唐荼荼眼睛一闪,特当回事地提醒他:“殿下别送去我家,放我马车上就行,我回家时捎回去。”
“怎么说?”
唐荼荼:“我爹娘胆子不大,您赏下来的,他们又吃得提心吊胆的。”
晏少昰嘴角翘不住了,心里窜出点微妙的不愉,看她又吃了一只蟹黄,不出声拦了——让你闹肚子去。
唐荼荼每天两斤蔬果两斤饭,去了工部忙起来了,手边零食更不断,她长了个钢铁胃,不知寒凉为何物。
吃完螃蟹还喝了两杯菊花米酒,这酒没什么度数,晏少昰见过她拿清酒当水喝,一时想不出她那个时代的姑娘是什么样,民风剽悍?
她真动起筷子来,晏少昰又觉得自己不该早早吃了饭,眼下只能干坐着。
他不太自在地瞧了会儿菜单子,瞧了会儿文人墨客为菊花宴写的诗,挑出那一排诗里的三等作,一首一首挨着改了。又摩挲了半晌自己的玉佩,再没东西可瞧了。
只能去瞅唐荼荼的吃相。
灯下看人,不觉美,十四岁还小,撑死了算是憨态可掬。晏少昰揉揉颞颥穴,他许久不犯的头疼又有点来势,耳前那根筋噗噗跳了两下。
十四……
他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目光聚焦在蟹肉碟里,神思不属的。
唐荼荼:“殿下想吃就吃一个呗,晚上不会拉肚子的。”
那点鬼使神差的念头全部归了位,晏少昰抵着牙根撑起个笑,夹了几根菊花瓣,嚼着“拉肚子”仨字,一块咽下去了。
一边刻薄地想:十四……呵,猪脑子长到十八也没用。
只要心态端平了,唐荼荼就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她实在敬业,吃饱喝足不忘正事,扒着日理万机的二殿下讲放映机原理,非要他也把匠人的活计听懂似的,上了马车仍没停嘴。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遮蔽帧,总会在旋转十二圈后产生一个短促的黑影,这里一不小心还会卡带,但是调节轴长又来不及。”
她大概是有点醉了,也不顾别人听不听得懂,自己搁那儿理思路。晏少昰没大听明白。
街上行人愈少,马车辘辘地行,转过每一个街口、每一个铺家时,都有暖融光线射进车窗来,照得二殿下眉眼温和。
他掂量着措辞,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地夸她:“已经不错了,你又不是专精这个的,头回做,哪能尽善尽美?”
“但是导轴……”
唐荼荼忽然停住话,猛地一扯他袖子,掀帘喊道:“师傅停车!掉头掉头,咱们回工部!”
影卫:“回哪儿?”
马车都快到安业坊了!
“回工部!”唐荼荼神思被鬼叼走了似的,看赶车的影卫一动不动,而此处离工部衙门也不远,她扒着车壁就要跳下马车。
“殿下回府去吧,我路边喊辆拉客车就行了。”
被晏少昰抓回来:“工部都闭衙了,你做什么去?”
“还没闭衙!侍郎大人说给皇上的节礼不能马虎,夜里留着人的。我想着办法了!”
“不该用卷片的,供片盘应该是外置的,外置几个盘都行……”唐荼荼嘴里念念有词,一陷进去,她就意识不到我是谁、我在哪儿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晏少昰啼笑皆非,抬手示意影卫掉头回工部,指了个人去唐家递个话。
唐家惴惴不安地用完晚饭,又等了一个时辰,亥时了,还不见闺女回来。
唐老爷心里各种不好的念头乱窜:荼荼是不是路上丢了?是不是惹恼二殿下了?没门没路的,怎么就一块吃饭去了?传话的是不是忽悠他?
忙带了家丁出去找。好在二殿下是个妥帖人,他才出坊门就遇上了传话的影卫,说是荼荼又折回工部了。
唐老爷心急如焚,一路只顾着气了,憋着火去了工部衙门,心说寻着荼荼一定好好训她一顿长长记性。
哪有这样,天黑透了还不见人影,再一个时辰就宵禁了,乌漆墨黑的夜里跟二殿下呆一块,这像话么这!
他跟着影卫赶到工部,大步往院里去,圆胖身条走出了风,临到院门前却怔住了。
院里那块白布,那块唐老爷每天下值时都过来瞧一眼的、平平无奇的白布,夜里朦朦显灰,上头是一个光彩陆离的小世界。
提刀的关公、马上的张飞、七进七出赵子龙……一个个英雄威风凛凛地跳出来,操着十八般武器,杀退敌军,竟成了活的,一晃眼就要从布里跃出来!
而那两人并肩站着,在幕布这头投下两道虚蒙蒙的影子。
琉璃作坊和唐荼荼约好两日后交第一批镜片,当天,云岚早早出门了。
上回她汗湿衣襟,狼狈出场,这回出门前沐浴焚香,连褐衣也换成了件素白的女子儒衫。黛笔轻轻描几笔,狭长的眉眼勾平,媚气就不见了,只剩下如神女一般的庄重。
梳头的婢子从小被夫人买进萧家,跟着主子到大,还是叫这倾世姿容给看呆了。
她想起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每逢佛节,小姐总是被庵庙的师太请去,坐在花车上扮小观音。那时的游街好热闹,谁家小主子扮了小观音、小佛子,是很添光彩的事。
直到小姐及笄后,夫人才不允了。府里人都觉得可惜,慢慢地才知道夫人为什么不让扮观音了。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漏出来,都是些臭男人,私底下说些猥亵之言。
天底下竟有人能将媚骨和佛相长融在一起,出尘入世皆合宜。
那婢子踟蹰:“姑娘不再等等么?大少爷下个月就要上京了,万一咱们打草惊蛇……”
云岚笑了声,没与她解释。
异人心防都重,她送给唐姑娘的那本书中,“借尸还魂”、“反叛精神”点了一点,不信唐姑娘还能坐得住。而初见要卸人心防,再见就要让她臣服了。
父亲的驭下之术,她和兄长们是一块学的。
云岚心头思绪盘旋几圈,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对镜展出一个浅笑,施施然坐上马车,迎着晨光向东去了。
她行过坊角的武侯铺时,里头武侯卫探窗瞧了一眼,飞快放飞一只鸽子,递了个信。
马车慢悠悠走到城门口,将将三刻钟,后头婢女骑马追来,奔到近前:“居士!居士!不好了,有一队衙差去咱们枫桥林检查,核验了地契书,说咱们的地契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