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元军攻下赤城,起先只留了万人兵马清点财物,兜着财物走了,大军又退回到原野上,竟还在野地里扎营。
这不合常理——照理攻下一座城,占住一座城,赤城又是中原扼要,兵家必争之地,北元不把这座城占住实在古怪。
陆明睿听着他们几个将军胡乱猜测,淡淡道:“诸位想错了。元军从不擅长守城,他们大量武备都用在攻城上,缺乏守城械。何况这么大的主城里,暗巷密道无数,敌将不熟悉地情,容易叫咱们钻洞反打回去。”
“加之城民逃得匆忙,城里禽畜不知留下多少,在酒足饭饱的地方消磨意志,堕士兵锐气,于他们而言,百害无一利。”
他说话语气慢慢悠悠的,总是噙着点“天下万事万物尽在我胸中”的自得,几个将军听完心里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理,陆军师其人确实有那么点多智而近妖的味儿。
赤城的南城墙斜斜面向上马关,城防空了几个月了,而今日,朝着他们这向的城墙外廓上站上了人。
于前晌动身的那一大队敌军,井然有序地上了城墙。
天色清明,镜片明透度也足够,可放大倍数太高,盯久了难免头晕目眩。陆明睿挪开歇了歇眼。
“蒙哥此人,探子回报中对他最多的形容就是‘沉默寡言’。他爹拖雷行四,是成吉思汗最小的儿子,依循北元旧制,本该是幼子继承汗位,结果成吉思汗属意老三窝阔台,拖雷他那二哥又跟老三穿一条裤子。”
“北元选继承人不是汗王一人说了算的,还有部族议事会,议事会长老又推举拖雷做汗王。两边斗了两年,最后拖雷退让一步,拥立兄长继位。”
“拖雷做了几年监国,最后死得不明不白。”陆明睿悠悠问:“你说这当儿子的,会疑心什么?”
为将者,与皇帝生了嫌隙,就是最好抓的破绽。
陆明睿眯着一只眼,贴住万里眼,直直望到十里之外的城廓上。
他忽然笑意一怔,表情有短暂的空白,又很快复归原样。陆明睿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笑说:“蒙哥酷信巫觋卜筮,堂堂主将,天天求神拜佛的,没甚么意思。”
几个将军哈哈大笑。
“孙副帅,把这万里眼锁了吧,今儿闹不出什么名堂了,看他们跳大神实在没意思。”
葛规表却最是敏锐,看见陆军师手扶在镜头处,不太自在地倚着铁壁站着,手始终挡着镜头。
“你看着什么了?”葛规表大步跨上来,推开陆军师的手,就要自己凑头过去。
陆明睿一个文人,竟以手堵着镜片死死不松,可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挡不住葛规表拉扯一下。
眼看葛规表捂起一只眼,要贴上镜头了,陆明睿蓦地变了腔调:“来人!捆了他!”
“怎么啦?怎么嚷起来了?”
葛规表一边城悍将,其长兄葛都督又是战死沙场被皇上追赠谥号的,陆明睿一个跟着殿下从京城过来的“绣花枕头”,什么才能也没展露过,城墙上的将士哪个听他的?
众人迷瞪着,还不知道这头发生了什么,陆军师和葛将军怎么打起来了?
等他们上前拦人时,已经迟了。
那是……
无数笨重的铁锅被搬上城墙,刚点燃的干草还未起烟,活生生的人挣扎着,被元兵剥去破衣,赤条条摁进铁锅里……
那是因为断后而被俘的赤城将士。
葛规表的瞳孔骤然紧缩,身形暴起,狠狠两拳砸开身边擒住他的卫兵,吼道:“这就是你说的没意思?!”
“北元在活煮战俘!拿着铁锅煮活人!孙副帅给我点兵!老子剐了这群杂碎!”
这是每日例行巡防的时辰,城墙上十几位将军全在,听他此言众人神色大变,凑到万里眼前看了一眼,立刻滔天大怒。
“副帅不可!”陆明睿额头突突直跳,飞快陈明利弊:“一定是咱们近些时万里眼用得太频繁了,叫元人猜到了咱们有此等利器。他们今日抬着铁锅上城楼,早有准备,必定是在城中设了伏,今日绝不可出兵!”
几个将军力如蛮牛,拉扯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你个书生懂个屁!我等多少刀山火海捱过来了,怕什么伏击!”
“末将请战!”
“末将请战!”
孙知坚一员老将,年轻时整治过乌斯藏都司之乱,青年斩锋,中年扬名,自幼学的就是兵者诡道、为了取胜不必计较手段的道理。
他却过早地做了天子近臣,后头那些年始终走的是仁义之师“讨不义,诛有罪”的正统之路,从没见过这样恶毒狠辣的计策。
城墙上下一片沸然,曾经退兵至此的赤城将士隔着国仇与家恨,吼声震天:“杀了他们!救回兄弟!”
“我等自幼习武,武人当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这群杂种的炖锅里!”
陆明睿一个趔趄滚起来:“副帅不可!南城垣与我们相隔十里,元人知晓咱们能看见,专门跑到这头演给咱们看,这是诱敌之计!”
孙知坚马步沉沉,死死盯着万里眼,只觉着自己二十年征战沙场,杀人累万,也从没做过这样两难的决定。
他看着几百战俘被捆在旗架上千刀万剐,被捆在高高的篝火堆上焚烧,被活生生地从城楼上推下去,摔成烂泥。
甚至,被拉上城墙与吃了药的畜牲交|媾。
这老将军眼里爆出血色,吼了声:“攻城——!”
第215章
“冲啊——!”
城门大开,前锋中军后军全点了五千兵马,远远超过元人那些杂伍。
孙知坚操着老将的毒辣眼光,打的是速战速决速退的主意。
南城垣离元军大营同样是十里地,不比他们近,但元人无后顾之忧,一旦发现大军的动向,便会倾巢而出。而孙副帅点的这一万五千人再无后援了,要是再补兵,上马关守备不足就要危险了。
他令出战的几位副将提前立好了军令状,若救不下人勿要耽搁,直接火炮攻城,连战俘带敌人轰个一清二白,叫战俘死得体面些。
这一万五千兵揣着救人的信念,行进速度极快,城墙上留守的将士们群情激奋,战鼓声高亢。
可很快,问题便显现出来。
孙知坚盯着万里眼,怒目而视:“打头阵的怎换了人?那是谁的兵?”
攻城械都是排轮车,靠车马拉着前进的,远远跟不上骑兵速度。头阵本该是重盾骑兵的,神弓手列阵在后,以此一守一攻,先消耗敌人城头的弓箭手,再之后才是行动不便的攻城械和重甲骑兵。
可眼下阵型乱了,方阵仍是方阵,两支重甲骑兵却一路狂奔,绕过了打头的盾兵,头也不回地朝着南城墙冲去了。
那是葛规表和晁采带的兵,里头全是土生土长的赤城人氏,赤城就这么几个大姓将门,当初被留下断后的都是他们本家兄弟,眼睁睁看着兄弟受蛮人磋磨,实在是剜心之痛。
河北督军眯着眼细看战况,老成道:“副帅不必忧心,那座城头上不过千把人,元人演这场戏是成心激怒咱们出城,叫咱们乱中出错了,他们好急攻上马关——葛家小儿速战速决,也是道理。”
骑兵赶路快,十里地一刻钟便到,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元兵虽也拉开了弓箭,可他们今日只为虐杀战俘来的,竟没有守城械和重器。
葛规表和晁采性子冒进,却没莽撞攻城,几千骑兵沿着南城墙铺开一线,填壕车在护城河上填出了一条石路,等到攻城队抵达,立刻冲开了瓮城,攻破了城门。
城头那些元军不知是什么杂伍,武备可怜到寒酸,许多兵竟连弓箭都没背,只有一把大刀,怒吼一声“真神佑我长生!”,吼完举刀冲上来,被提着长|枪的骑兵几枪戳成了筛子。
这一番攻城几乎没有伤亡。等到南城门大破了,重骑兵谨慎地进了城,城里也安安静静的,不见一个伏兵踪影。
相隔太远了,一万五千人阵仗的攻城也成了无声的默剧,城楼上的诸位将军全举着千里眼眦着俩眼看,此刻大松一口气,畅快笑起来。
“哈哈哈,这回陆军师想岔了!哪儿有伏兵?这一上午提心吊胆的,可吓死老子了。”
另一将军老神在在地扫了陆军师一眼,笑道:“明睿尚年轻,把元人想得太过聪明了,蛮人哪里有咱们的头脑,不过是一群不懂兵法智谋的蛮子——他们清早立那白旌,想是死了什么大人物,拿战俘祭旗这是元兵惯例了。”
“不光救下了战俘,咱还夺回了赤城!哈哈哈,陆军师赶紧去给殿下修书一封,报此大捷!”
一群将军卸下警惕,话里有意无意打趣着这位年轻的军师:听说是熟背兵法三千的大才,还是二殿下亲自带来的,也不过尔尔。
陆明睿心头噗噗直跳,敏锐的直觉勾扯着他的视线。他端着万里眼一厘一厘地挪,东西南北一寸寸搜寻。
他看见葛规表和晁采大展神威,把城头的敌兵杀得片甲不留,救下了余下战俘;看见笨重的攻城械、连云梯被马匹拉着,慢腾腾地踏进了城墙的阴影下……
方圆十里地竟看不着一面敌军大旗,他们这么大的阵仗,元军不可能看不着,可北面的敌营里竟也没有调兵遣将的动静。
像一出空城计。
一定有哪里不对。
战鼓声一变,孙副帅追了一道战令:杀尽元兵,夺回南城垣。
而远在战局之外的北面,蒙哥高高立在一座草丘上,极目远眺,看着那些蚊蝇小点攀上了城墙,宰了他几百个兵,汉人的大旗却还没插起来,料想他还有一些小兵在拼死抵抗。
蒙哥冷笑着,喃喃自语:“总算看见这群窝囊种开城门了。”
几位随他观战的将军快要站不住了,他们坐下的战马嗅到了战场的味道,躁动不安,四蹄直踢踏,只等着主子一扬鞭就蛮横地冲上去。
将军们嚷着:“蒙哥!还不杀上去,他们就要跑了!咱们此时合围冲杀,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蒙哥极目望着那头:“再等等。”
连着三个月了,盛朝跟缩头乌龟似的只守不攻,好不容易看见他们出城了,蒙哥又这副屎尿脾气。
底下将军忍着怒,正要喝问“大帅还要等什么”,才张嘴,却听南面轰然一串惊天动地的巨响,惊得他们差点滚下马。
蒙哥霍然抬头,踩上马背高高立起望着那方。
“砰!砰!砰!砰!砰……”
赤城南城门方向骤然间火光冲天,几架大得像巨兽的攻城械被炸上了天,成千上万的火弹串联成线、密集成网,朝着四面八方崩裂,炸得一片人仰马翻。
盛朝将士毫无防备,被这一连串的地动山摇惊得阵型大乱,慌忙朝着上马关方向逃。
孙知坚抢过万里眼,目眦欲裂:“谁开的炮!元军埋伏在哪?!”
大地怒吼着,撕开了一条纵横十里长的裂口,陷落成几个巨大的地洞,像地底张开了几张大嘴,拽扯着上头笨重的攻城械掉下去,人与马全逃不迭。
整座瓮城砰砰砰四处开花,丈厚的城墙竟像火浆中爆开的铁水,碎石砖片四溅,飞溅到哪里俱溅开一片血红。
进攻的鼓声立刻变成撤退的鸣金号,可哪里退得回来?
一连串不停的火炮轰炸声直叫人胆寒,相隔十里地,上马关城头都能感受到这地动的威力,下盘不稳的士兵没一个站得稳,趴下抱住墙垛才没从城墙上栽下去。
眼睁睁看着赤城城垣在这地动山摇中墙体崩裂,大片大片的攻城兵坠下城楼,丈厚的瓮城被撕扯得成了纸皮,倾颓,倒塌,而底下更是不计其数的伤亡。
孙知坚暴喝:“元人哪里有此等威力的火炮?!”
“不是火炮……”陆明睿终于撕开了唇缝,喃喃:“是埋在地下的,埋在墙里的……”
元人竟改良出来了!
陆明睿颓然坐下,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为时晚矣,立刻屏息去想:他们有这千里眼,不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尽数入眼,元人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埋雷,什么时候埋下的?
他沿着时间推溯——十月初,赤城兵将护送百姓撤退,退守上马关不出;殿下是十月底到的;霜月初八,万里眼送抵边关。
而元军最早攻下赤城之时,恰恰是他们忙着安抚百姓、收拢战线之时,探子布不出去,只在这头远远看着元军清缴财物,看着元军退回营,竟不知他们还留下了这几十万斤火药!
陆明睿恨得直砸自己膝头:“这是早早埋下的火雷!怪道元军弃城不守,只等着我等反攻。”
硝烟滚滚,染黑了半边天,北风卷着浓烟刮向上马关,蔓开十里烟场,连万里眼也成了瞎子,视野之内灰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