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印坊,只有她这个院是静悄悄的。
厨房紧赶慢赶地煎药,药材不够了,新送进来的药材满满两车,而这只够印坊一日的用量。
往来多了许多新面孔,都穿着白大褂,看她戴着病人的黄纱帷帽,一路挨训:“哪个屋的病人出来了?这是散步的时候吗,赶紧回你屋去!”
唐荼荼一路挨训,一路解释:“我是唐大人家的姑娘,出来看看,不乱摸不乱碰,该守的规矩我都知道。”
人家脸色微变,没再说什么,兴许把她当成拿着特权行走的官家女了。
走到拐角时,唐荼荼忽觉头上一轻,隔着纱的黄蒙蒙的天陡然清明了一瞬。
她抬头看,只捕捉一缕轻风,一眨眼的工夫,她头上的帷帽已经换了色了。
“叁鹰回来了?”
芙兰:“可不,今早回来的,我让他歇一天,鹰哥还是紧赶慢赶地回来当值了。”
他脚程快,四天跑了个来回。没听到芙兰再说别的,唐荼荼便知道是边关没事,二哥他们都没被染上。
她松口气,快步往前走。
往常各屋病人会轮流出来打饭,今日不准出来了,全由嬷嬷往屋里送。院里只有白帽白褂的医士走动,住进来的病人太多,人手不够用了。
不等衙门知会,教谕大人昨日警醒地把县学馆和所有书院关了,学馆本就是聚集感染的高发地,人心惶惶的时候,学生也没心思念书,这下县学夫子领着十几个医士添进了义诊的队伍。
看门的从家仆变成了衙役,大门前官兵林立,把那道两人高的铁门守成了防疫线,远远看一眼,人心便沉沉地往下坠。
公孙景逸一整天没合眼,困得给个枕头就能着,眯缝着眼摸起一碗清汤抄手,两勺红辣油浇进去,给自个儿辣得精神了。
“你昏了以后,天就将近亮了,我寻摸这事儿也算是我搅出来的,弄个半参子,往你爹那儿一撂就跑了,岂不是显得我无能?”
“正好天也快亮了,顶个大太阳把犯人送县衙,那不是当街游行嘛,不合适。就先给盖了个聚众斗殴的帽儿,关我三大爷那儿去了。”
他三大爷,公孙桂舶,从五品的河营协备。
唐荼荼私底下给公孙家画了个家谱,知道他这位三大爷管的是南城墙外那条泄洪河,离印坊很近,送到那里确实更妥当。
“审了一早上,全交代清楚了。”
“怎么说?”唐荼荼给他递了一块喉糖,解辣的。
“这群瘪犊子……”公孙景逸粗话起了个头,对着送到手边的这块糖愣是说不下去了。怎么也是个二八小伙,对着姑娘说这个,他还要脸不。
他咬着糖支吾一声:“……还是张捕头给你讲罢。”
张捕头三十啷当岁了,久经人事没了顾忌,条理分明道。
“这群下作道士在乡间藏了十年,四里八乡门路通达,消息来路很广。他们在各家寺庙中都埋了钩子,称作雀姐,是一群三四十岁、没正经营生,空长了一张嘴皮的娘们。”
“雀姐蹲守在各个大庙中,眼睛很厉,专门观察老太太和小媳妇供香火——一般男人去庙里,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老太太小媳妇多数是去求子求孙的。”
“雀姐盯住这群人,就会迎上去,装作不经意地落下话头,比方跟同行人咕哝‘这庙不灵,我身边的谁谁谁,上回去了送生庙,回了家立马就怀上了’,求子的妇人会立刻上钩。”
“去了送生庙一看,里面全是剃了头的尼姑,把送生神供得有模有样的,求子行道也写得明明白白,任谁也会信个七八成。”
“掏钱进了庙,就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了。”
“这群瘪犊子警惕,从不急着招揽生意,每个月只接四五个单子,一人交二十两,正好够他们吃喝挥霍。恰是因为人少,上了勾的妇人之间几乎碰不着头,事情越不容易败露。”
“他们对外称是供奉送生神三个月,以示昭诚,实则,这三月极有讲究。为了能多奸|淫几回,头一个月会守住精关,只嫖宿,不交阳精。第二个月才开始办事儿。”
“院里养着大夫,一旦摸着滑脉的迹象就把人送走,又要女客回家三日内与丈夫同房,两相一岔,就能遮掩过去。”
唐荼荼听得手抖,舌尖发木:“可是月份不对……”
所谓滑脉,她不清楚大夫能不能摸出来,只看月事延迟的时间也能断定是否怀孕。可发现月事迟了是将近一个月的事了,与十月怀胎是对不上的。
张捕头点头:“到时候会说是肉身养不住仙胎,不足月就出生了——一来,孕娘刚怀时吃不饱,吃喝没跟上,后头就难补;二来,跪奉神龛一整月,腰胯变形,怀上的娃娃就长不大,生时个头小,跟不足月生下的一样。”
“这群畜牲!”芙兰骂了一句。
旁边有年长的嬷嬷,道了声奇:“可是生下的娃娃长相不一样啊,谁家爹不仔细看看自家孩子,眼睛像娘,嘴巴像爹,总得跟自己有个像处。十年啊……就没人疑心过?”
公孙景逸叹口气:“咱们能想着的,人家都能想着。交钱入庙时,会让你男人跟着一道儿去,没法去的,也得女人家画个小像带过去,这是让送生神认认人。”
“你家相公眼睛大,人家就给你找个眼睛大的,鼻梁塌的就找鼻梁塌的,皮黑皮白都有对应,保管亲爹娘也分辨不出来。”
是了。
唐荼荼记起昨夜那些淫棍的脸,虽说各有各的丑态,五官却都是很有辨识度的模样。
公孙景逸:“人家把你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儿算计得明明白白,又是尼姑,又是神龛,又是迷香——那尼姑哪是什么真尼姑?全是雀姐剃了头扮的。”
一群人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代进去想:要是自己身在局中,能不能脱身出来,能从哪一步脱出来。
想来想去也无解。一旦听见“送生神灵验”这一句,动了心,就是在一脚一脚顺着人家设好的套走了。
公孙景逸沉沉一放碗:“就说这回,还不是这群犊子自个儿露了马脚,而是机缘巧合才被我逮住的。茶花儿你猜是为嘛?”
唐荼荼嗓子干哑,已经出不了声了,只挪了挪眼珠子,盯到公孙脸上。
“这不正赶上赵老头卸任,他卸任之前要统计全县丁口——这叫‘案户比民’。”
“要搁以前,也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可你爹是细致人,较真,特特吩咐各镇必须要算清楚人口,各乡道、村道进出都查得严。这群淫僧不敢妄动,没来得及把人换回庙里,这才拖到几个妇人大了肚子。”
“要不是年前,有人出去采买年货染了病,这回还抓不着他们!”
唐荼荼听爹爹说起过。
“案户比民”是户口核查的意思,肖似后世的人口统计,官话叫写黄册。
县令在任期间,辖地人口增长了,说明官当得好,百姓富庶,手有余钱,才会多生孩子,换言之则是一地民德教化得好,叫鳏寡孤独有所养,病死的少了。是以一县丁口增多,这是能加官受赏的功绩。
赵大人要卸任了,全县人口统计却拖拖拉拉的。爹爹一问这事,才知道赵大人打算糊弄过去。
那老头口称:不必费这工夫,比着旧黄册上的丁口数添上点就行了,上头不查黄册。各县都这么干,统计丁口动辄花费千两,县里头哪有这余钱?
……
狗官。
统计人口,以致乡道进出收紧,加上这骤然爆发的赤眼病,才阴差阳错地让这群为祸乡里的畜生落了网。
唐荼荼脑袋有点麻木,从昨夜到现在,屡屡破她下限,一时间只觉得茫然四顾,如何也想不着解决后事的办法了。
忽听北边人声喧哗。
几人循声过去,看到是和光赶来了,正寒着脸站在门口。她身后一排府兵,隐隐与门外的人成对峙姿态。
刚落了马车要踩上脚凳的赵大人,被这丫头盯得脚下一软,差点原地栽个跟头,忙理正衣冠站直。
他必是得了信儿,阵仗很大,县丞、主簿、师爷、捕房的人来了个齐,随车带了几头宰杀干净的猪羊,给病人送温暖来了。
进门就给守门的公孙府兵、院里的医士分了蒸饺、油锤和团圆糕,惹来一片欢声笑语。
“赵大人来啦!”
油锤像炸元宵,里边裹着五仁、桂花豆沙馅,本是南方小吃,传到此地也落了根。
赵大人掀起覆面的纱挡,一扫来时路上的苦瓜脸,笑得春风和煦。
“诸位小大夫辛苦了,都是少年英杰啊。”他视线掠过十几个医士,不停点头:“后生小儿扛得起担子,当得起大用,是一县之幸事,是国之幸事!看见你们,老叟甚慰啊。”
“明儿就是元宵节了,元宵不好带,家妻今儿起了个大早,搅了好几盆元宵馅儿,明儿咱们全吃元宵!”
年轻的医士们轰然沸腾,有几个心细善感的,差点人前掉了泪:“劳大人记挂了。”
印坊里病人越来越多,每天遇着的冷言冷语也更多了。病人心焦,说话难免口气重,因为病在眼,都盼着老大夫来诊,遍眼却全是摸个脉也犹犹豫豫的年轻娃娃,看见就恼火。
医士们每天挨训,这才短短五六天,就快要撑不住了,擎等着赵大人这股暖流。
县丞、师爷也都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含笑附和着。唐老爷跟在众人身侧,眉头紧锁,显得格格不入。
唐荼荼侧头问:“赵大人知道信儿了?”
公孙景逸火气颇重地嗤了声:“他能不晓得?我前脚逮了人,后脚就有人给他报信儿去了,这老东西怕是一宿没敢合眼。”
一宿没敢合眼,不说怎么解决问题,赶紧地领着夫人奴仆剁元宵馅去了。
唐荼荼睡了一觉才摁下去的暴躁,又腾地蹿起来了。
印坊门前聚着不少病人家属,看见赵大人跟往日一样和和气气的,忙挤上前去问:“大人!明儿就过节了,我家娘子和姑娘都在里头,能不能宽容一日,叫我领她们回去吃顿团圆饭呐?”
赵大人笑吟吟应下来:“好好,此乃人之常情,你尽管带去,过完节再把人送回来。”
“哎呀,我家老太太也在里边呢!”
赵大人:“好好好,你家也把人领回去,给老太太洗漱洗漱,吃点好的。里头伺候的没家里周到,难为你们啦。”
随行的县丞心一咯噔,知道大人这信口开河的毛病又犯了,忙压着声提醒:“大人这不妥啊……”
赵大人反问:“有何不妥?照我看,这印坊隔疫才最是不妥,如今人满为患,病人却日日累增,还能往哪儿盛人去?不得各家关起门来避疫,给各家发药各家熬?这不与本官当初说得一样么?你们费这一通力气。”
一群医士面面相觑,手里的油锤馅儿还是香的,皮壳还是脆的,愣是咬不下去了。
累死累活好几天,药味熏得从皮到里全入味了,连他们这多年抓药摸药的,闻见药味都犯恶心。
每天看见赤眼病数累增,只觉后怕不已,要是印坊里这将近二百数的病人全在外边,整个天津怕是都红点密布了。
怎么到赵大人嘴里,全成了无用之功?全成了他的“早知如此”了?
医士们围着廖海悄声嘀咕:“病人能出去过节么?”
“小杜大夫不让吧?”
廖海一咬牙:“快去请小杜大夫和唐姑娘来!”
说完便是一怔,这两位比他岁数还小,他怎么遇事儿就想到找他俩了。又忙改口:“公孙少爷也在后院,去请他来。”
不用他唤,唐荼荼已经几步上前去了,朗声说:“赵大人糊涂了!方才说的话不算数。赤眼病传得多快,您是知道的,病人但凡回了家,隔天就会全家一起染疫。”
“元宵节是团圆时候,大家挂念家人我知道。只是诸位看看这些站哨的兵,也是几天没着家了,印坊里几十个医士,几十个仆役,全要在这围墙里过节,我们同样回不去家。烦请诸位别给大夫添麻烦了。”
她自觉说得有理有据,谁知,门前围着的几个家属立刻变了脸色。
“大人都说了能行,你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还改口啊?”
“谁不知道上元是除病气除邪祟的,这节还跟一群病人沾一块儿,就别想好啦!这一年得连番儿病!”
“哎哟!她眼睛怎么是红的!这是个病人呐!”
周围家属噌噌退开了五步远。
白纱太薄,她眼睛又是昨天被盐水激了的,红得看不见眼白,任谁看也是个病入膏肓的重症。
“小丫头无知,别理她,咱们就按大人您说得办——我家那口子姓圈,叫满豚,劳烦哪位差爷领他出来,过完十五我再送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