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戚老爷子与戚一斐说开的同时, 苏老爷子也在带着两个儿子, 搭乘着装满金银细软、海外舶来品以及珍惜动物的大船, 走运河, 过三峡, 乘风破浪的驶往了大启的心脏——雍畿。
徽王在第一时间, 便收到了这个消息, 是的,他就是幕后黑手,没什么意外与曲折。
一夜间骤然苍老的徽王, 如今浑身都仿佛在散发着腐朽的、行将就木的癫狂气息,他坐在由白蜡所渲染的灯光下,看着纸上的蝇头小楷, 那里写的是苏老爷子一家从广州府动身的消息, 看着他们已经快要接近京城,徽王露出了一个诡异又满意的笑容。
赶紧来吧, 一切总算可以有个大结局了。
徽王眯眼, 对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催眠大师, 吩咐道:“改变一开始的计划, 等你得以接近闻罪后, 就让他下令杀了所有人,然后再自杀。”
大师本来垂手, 站在徽王的身后,听到这样反常的命令, 内心不由大骇, 在面容上也不自觉的表露了出来,并且是越想越害怕的那种。从略微晃动的瞳孔,到颤抖的身体,直至上下牙,就像是穿着单衣被扔到了冰天雪地里那样,不断的碰撞了起来,这些无不表达了他并不那么稳定的内心挣扎。
甚至已经到了有些夸张,像是在演戏的状态:“您,您……
大师虽然磕巴了,但他想问的还是显而易见,您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说好的谋反呢?怎么现在突然就朝着大屠杀去了?!
徽王嗤笑,看着自己干枯到、几乎只剩下了一层皮的手,并没有回答。
计划多有改变,着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就好像,他一开始,还只是单纯的想要报复天和帝,而不是谋反呢。但一步步走到今天,不也从报复变成了谋反嘛。
人生如船,只能在命运的大海上随波逐流,没到目的地的时候,谁也说不准他们到底会驶向哪里。
催眠大师看上去胆子小极了,没敢问任何问题,只是摆出一副老实听令的姿态。反倒是徽王自己,倾诉欲旺盛,他不是那种会对主角、在关键时刻大说特说的反派,但他也有一半反派会有的毛病,自己做了什么,真的没一个人知道,还是会觉得寂寞的。
“我本来是那么的信任着我的兄长,直至……”
林德亭之变。
那不仅改变了寒门和很多宗室的命运,也让徽王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世界观转折。
在林德亭之变前,徽王和天和帝是再兄友弟恭不过的例子,可以上教科书的那种,真不是什么塑料兄弟情。天和帝拿父皇遗腹子的徽王既当兄弟,又当儿子,视他是自己的责任;徽王也视天和帝如兄如父,孺慕异常,哪怕天和帝昏庸无能还迷信,一举一动的行事准则,都恨不能当场算一卦,但徽王还是觉得他哥挺好的。
“至少,他对家人好,不是吗?”
屠刀不挥向自己的时候,是永远没有办法感受到旁人的那种切肤之痛的。
徽王对兄长天和帝“友善家人”的印象,就崩塌在林德亭之变之后。外人知道的林德亭之变,是寒门对抗宗族,但……
“你仔细想一下,你就不奇怪吗?那些寒门吃饱了撑得?突然就要对皇亲勋贵下手?做事总要有个理由吧?”
或者这么说,寒门起义的诉求,到底是什么呢?
但偏偏,这些寒门就像是突然一拍脑门子,就决定了要杀宗室,至死也没有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站得住脚的理由。
这不像是被逼到了极限,更像是有恃无恐。
因为,不管这些寒门能不能杀了所有的宗室,只要他们不是真的要造反,最终的结果,无非只有一个——他们会输,输的一败涂地。杀了天和帝的亲戚,天和帝肯定不会放过他们;没杀成,那这些特权阶级,自己本身就不可能放过他们。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未来的起义。
哪怕是寒门遭遇了什么痛彻心扉、被特权阶级欺负到泥里、不报复没有办法平静的事情,他们也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
“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我不死心,看着兄长被气到吐血,我痛彻心扉,我想为他解忧啊……”
最初,让徽王觉得不对劲儿的地方,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部分宗亲遭遇到了这种事,而被天和帝所喜欢宠爱的宗亲——好比那对闻名大启的吉星龙凤胎——没一个出事,他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在那一天侥幸躲过一劫。
这个侥幸,可以说是侥的很刻意了。
随后,徽王又被提醒了锦衣卫的存在。
在天和帝时期,其实锦衣卫收集情报的能力,就已经很厉害了,没道理,天和帝一直到最后才收到消息。
顺着到底是谁蒙蔽了天和帝这个想法去调查,结果,查出来的却是,锦衣卫其实,在暗中,早就对天和帝报告过寒门的异动了,但那些消息都被天和帝亲自压了下去,甚至还被他很有心的,主动消灭了大半。
换言之就是……
天和帝,才是那个杀了他和徽王共同亲戚的幕后真凶。
徽王一开始当然是不信这个推断结果的,他拼命的想要证明,这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对家人很好的兄长,但越是证明,结果却越是只有一个。
天和帝就是唯一的答案,是一切的源头。
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脑抽了,坚信只有除掉宗室里的大部分烂枝,才可以保证其他树枝的养分,让闻氏皇族这棵大树继续茁壮成长。
但就像是天和帝想要弄死闻罪,又不想亲自下令一样,对方宗室,天和帝也不好在明面上手刃血亲,于是,他就想到了利用寒门,为他出手。
当时又正值宗室态度因为天和帝的纵容,而气焰嚣张、与寒门官员矛盾越来越深的时候。
有无良宗室,处于政治目的,屈打成招、逼死了寒门当时一个十分有名的清流官员。这官员本在地方做官,治地与家乡的百姓都很爱戴他,素有清名。是清流派的中坚力量,好不容易任满,因政绩突出而被调入了雍畿当京官。结果,他还没有来得及施展拳脚呢,就被同父异母的弟弟构陷,进了大狱。
获罪的理由是“杖母”,说白了就是“不孝”。他的异母弟状告他,他曾配合亲生父亲,假借巫蛊卜卦之名,用“杖责”来吓唬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希望她能收敛一些过于戾气的性格。
清流官员的父母早已经去世,在世时也不曾举报过他不孝。
如今有心人把这笔旧账重新翻出来,目的就是针对他,想要搞死他。其实,当时那些人还告了这个官员很多其他的,好比与妹妹、儿媳等通奸,是十分恶心侮辱人的那种诬告。官员的妹妹与儿媳打死不愿意配合,最终……就真的被打死了。
官员迫于无奈,在大牢中认了“杖母”,但始终没有认下通奸,含冤自杀,以明志。
这样毁人清白的行为,成为了寒门针对宗室的□□,后来又经历了一系列冲突作为铺垫,再加上受到了天和帝的暗示鼓励,他们就决定把这些有害于国家的蠹虫彻底消灭。但什么事都容易走向极端,好比,在一开始的计划里,他们本应该只杀掉无良的宗室,但在林德亭之变的最后,却变成了杀死所有的宗室,像闻达父母那样的老实人就受到了无妄之灾。
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结果,宗室一死,天和帝就瞬间翻脸不认账了,又把闹事的寒门都尽数处死,用以安慰宗室剩下的成员,其实就是为了灭口。让自己,成为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在这场冲突里,没有赢家,除了天和帝。
徽王当年在知道事情的始末后,双腿一个不稳,就直接跌坐到了地上,他的大脑里已是一片天旋地转。他感觉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重到无法呼吸的窒息,将他整个人埋葬。然后,他就那么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再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任何一句话。
直至第二天,黎明破晓,徽王心中才终于有了决断。
他不能忍!
他要报仇!
当天和帝针对的是别人时,他的这种迷信,在徽王看来就是无伤大雅、人无完人的小毛病;但是当天和帝开始针对自己人,甚至有可能威胁到徽王时,他就无法忍耐了。
是的,就是这么双标狗。
徽王觉得他终于看清了天和帝,在天和帝眼中,除了他所喜欢的人,其他人都不是人,而最可怕的是,天和帝的这种爱恨,是可以随时转化的,他今天爱你,明天就有可能会杀了你,然而你并没有变,你始终是那个你,改变天和帝对你态度的,只可能是他觉得你不吉利。
那便是徽王,第一次开始诞生出想要杀了他兄长这个年头的原由。他好像这才意识到,他的兄长就是个被后宫女人抚养长大的畸形怪物。
他根本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掌握生杀大权!
不过,在当时,徽王更多的还是想要报复,他想要给大启换个皇帝,不一定要是自己,反正随便谁都比天和帝强。
再后来,这个事态就不出意外的失控了。徽王想弄死他哥,所面临的问题,和当年的寒门一样,如果他不是自己当皇帝,那么,这个弄死他哥的黑历史,就随时有可能会成为他的罪证,让他和追随他的人,没有办法立足于新帝面前。
于是,杀人,很容易的就变成了谋反。
徽王就像是坐上了一架已经失控的马车,明知前面是悬崖,也只能一路狂奔,无法停歇。
某日,揽镜自视,徽王惊愕的发现,他其实早已经变成了他兄长。那般不择手段的可怕模样,是惊人的相似。
“所以,孤受到了老天的惩罚。”徽王微微低头,始终无法从因自己的计划,而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的痛苦里走出。
又可怜,又可怕。
“是的。”大师站在徽王的身后,露出了半张被烧坏的脸。他的声音很低,低到根本让人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他自己知道,“这就是你的报应。”
“所以,他们也要受到报应!”徽王的情绪突然就不稳了,这些天,他一直这样,有可能前一刻还在低落,下一刻就会骤然高亢狰狞了起来。如今,他已经无所谓什么皇帝不皇帝、什么后事不后事了,毕竟他已是时日无多,儿子又没了,所以不如……“要死大家一起死!”
“是。”
“你去监督,一定要保证,他们可以生擒戚一斐的外祖!”这就是戳死戚老爷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徽王很早就掌握了戚老爷子身份的真相,因为戚老爷子在还叫严二狗时,为奴的藩王,正是徽王。只不过当时徽王还小,府里的大事小情,更多的还是由管家在料理。
“严二狗不过是我的一条狗,如今竟然胆敢噬主,他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徽王一直孜孜不倦的针对戚一斐,也不只不过想要报复戚老爷子而已,“他们所有人,都要给我儿陪葬!”
***
最近几日,随着不断的上告,戚老爷子其实是罪臣之后严二狗的消息,已经在朝堂之上,流传的十分之广了。
闻罪引而不发,因为他和徽王是一个回路,都在等着苏海入京,来说清楚事情。
闻罪害怕戚一斐听说后难受,特意先带着戚一斐去了一个地方。
比起戚一斐辛辛苦苦和丁公公学骚话,闻罪要更加天然撩一点,大概是无师自通吧。
景将军府外,不起眼的一辆青色马车,悄然停在了青石街的拐角处,正好可以看到大门口。
戚一斐坐在车里,看到了景将军扶着还没有特别显怀的夫人,正慢步从府中走出。隔壁的侯夫人,也让奶娘抱着白白胖胖的女儿,在差不多的时间走了出来。今天阳光明媚,和煦温暖,正是晒太阳的好时候。
两位夫人,一位着湖蓝,一位穿米黄,在丈夫的陪伴下,于门口偶遇。眼神微微一愣后,就不约而同的相视笑了起来,并攀谈寒暄了半天。
两位夫人都是那种比较典型的古代女子,性格温婉,说话和善,嫁人之前是大家闺秀,嫁人之后是一家主母。曾经唯一的烦恼,一个是生不出来女儿,一个是没有孩子。在求神拜佛这么多年后,她们都得以补上了这个遗憾。一个有了女儿,七个儿子竞相宠爱;一个怀了身孕,整个人都在散发着母爱的光芒。
在黛瓦白墙下,就像是命中注定。
将军夫人夸道:“你这女儿长的真是珠圆玉润,白皙可爱,看着就是有福之人。”
侯夫人不掩对女儿的喜爱与骄傲,嘴上却多少还会收敛,自谦道:“她哪有什么福分,就是个傻东西,每天万事不愁,只会瞎乐,可不是养的白白胖胖?将来等她晓事了,就让她来和夫人道谢,您这一声夸,够她美半天的。”
“是我合该谢谢你和她的,若没有你们,我也未必能去佛祖面前求来这一胎。相请不如偶遇,妹妹,我托大,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您说。”
“不知我未来,可否有幸,能也拥有你这样的福气?若我这一胎生个女儿,便让她们义结金兰,若是个儿子,你我两家便接个儿女亲家,可好?”
那一刻,戚一斐就信了,将军夫人肚子里的,一定是他最好的朋友。
不是也得是!
最终,就像是圆满的话本里都会有的桥段那样,张珍还是遇到了他的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