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苏海父子三人, 还是在当天稍晚些的时候, 入了雍畿城。哪怕当时城门已经关上了, 苏老爷子一行人仍神奇的进来了。
轻车简行, 低调拐入了大功坊, 还驾轻就熟的选择了戚家的后门, 仿佛不太想让人看到他们是在这个时候到的。与苏老爷子当年嫁女时高调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然，除了嫁女那一次, 苏老爷子每回入京其实都挺低调的，哪怕是唯一的亲生儿子死，他也是尽可能的, 没有让人注意到他和他的养子们其实也到场了。
别人无法理解苏老爷子当时的苦, 因为从表面上看，他是失去了女儿和女婿。但只有少数人知道, 他失去的最孝顺的养女, 以及始终未曾相认的血脉之子。
戚老爷子总是会写很多儿子与孙子孙女的日常, 给苏老爷子看, 把那种温馨的场景描绘的活灵活现, 时不时还要搭配着十分用心的工笔画，只恨无法把自己的记忆直接掏给挚友看, 始终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但，苏老爷子其实已经很感激了, 因为戚老爷子的文笔真的很好, 哪怕他不在场，也能从字里行间身临其境，仿佛从未离开。
虽然儿子到死，也不知道他的泰山，才是自己的亲爹。对于这点，戚老爷子曾无数次试图和苏老爷子沟通，孩子大了，是时候告诉他真相了。但苏老爷子却不想说，也不敢说，他给出的反驳理由还特别刁钻：
“你觉得，是有个当海盗的爹，还是有个当首辅的爹，更能让孩子安心？每时每日，我都在刀尖舔血。与其让他为我提心吊胆，不如让他以为我只是他的泰山。”
与孩子会不会认他这个爹无关，苏海相信好友教出来的孩子的品行，他只是不想儿子在对他投入那么多感情后，他却早早死了。
结果……
天妒英才，谁也没有想到，早死反而是戚一斐的阿爹，两个老爷子倒是一直有惊无险的活到了现在。
白发人送黑发人，绝对是这世间最难以描摹的痛。
戚老爷子接到门人的通报时，整个人都要不好了。随便在肩膀上披了一件单衣，就匆匆起身，下床出门，去迎接自己突然而至的老友了。他的手上实木拐杖，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了犹如战士出征前的稳健鼓点。
“你怎么这个时候进城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戚老爷子也没和苏老爷子客气，开门见山的就是询问情况。
苏老爷子精神矍铄，走路带风，等大马金刀的坐下之后，还一脸并不着急的样子，只是对老友道：“你至少先让我喝口热茶吧？”
戚老爷子和苏老爷子之间，虽然戚老爷子才是那个脑子，但反倒是苏老爷子在性格上要更加不急不忙些，要不是他这种卧薪尝胆，他当年也不至于为了报仇，能干出那么大的事。简单来说就是，苏老爷子和他的二养子更为相似，爷俩做什么，都得先愉悦了自己再说。
戚老爷子也拿苏海没辙，只能让人上了热茶，又上了些汤汤水水好消化的夜宵。
待苏老爷子吃饱喝足，擦干净嘴角，又洗净了双手，这才不紧不慢的，把发生在城门外的事情，与戚老爷子复述了一遍。
听的戚老爷子是揪心一场。
苏老爷子却还像没事人一样：“嗤，也不看看老子这些年在海上，都是怎么风里雨里闯过来的！竟然想在城门外伏击我？呵，笑话！”
大海航行漫长，每一趟都会有水手因为漫长的孤独而发疯，或者是见财起意，联合他人想要做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苏老爷子除了脸上的那一道疤是当年的“纪念”以外，如今身上的其他伤口，都是他海运的功勋章。
苏家的大公子比苏老爷子还要疯，苏二公子倒是很会躲，总能在保证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的情况下，从容不迫的进行镇压。
在确认过苏老爷子仨人都并没有受到伤害后，戚老爷子又问：“那些人呢？”
“被处理掉了。”苏老爷子喝了一大口茶，牛嚼牡丹一般，他从来都不会品茶，只觉得解渴最为重要，当然，卖到海外的价格越高也越会令他开心，“你的小日子过的可是越来越好了啊，戚首辅，这样的贡茶都能喝上。”
说完，不等戚老爷子回答，苏老爷子自己先明白过来，这贡茶到底哪里来的了——只可能是戚一斐找的那个皇帝给的！
“孩子……”苏老爷子开了个头。
戚老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误会了，还是故意回避，只是道：“宁宁和依依娘俩都睡下了，我就没让人去叫她们。不过，你明天一早，你准能看到啦。我已经和依依说过你的事情了，她和阿斐一样，接受良好。现在的重点是，谁处理的那些人？怎么处理的？可信吗？知道是谁做的吗？”
最后一问，戚老爷子本没报什么希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结果……
苏老爷子还真就知道，他直接就给出了答案：“徽王。”
“？？？”戚老爷子整个人都是懵的，脑子甚至是缓了一下，才理解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背后，代表着的是怎么样的一份沉重真相。徽王？怎么会是徽王？怎么能是徽王？这个故事里……有徽王什么事？
嗯，戚老爷子至今还不知道徽王就是幕后真凶。戚一斐不想阿爷想起曾经在徽王府为奴的灰暗日子，就没有对戚老爷子说。
苏老爷子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欠揍模样，他从下人手上接过金杆的焊烟，待烧了起来，就深吸了一口，让够劲儿的烟味，回荡在自己的五脏六腑，这样他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也是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的护卫留在了城外，守着金银，明天早上开城门后会进来。我们着急来，就是因为我想告诉你……”
徽王的手段，自然不可能是只有一帮子人，随随便便的来绑架戚一斐的外祖。徽王很了解过苏老爷子的一些事例，都不需要再怎么费神猜测，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徽王准备了后手，也就是那个可以催眠的大师。
大师一身灰袍，带着兜帽，走在人群之中，总是很难被发现。他是在拦截苏老爷子的人都死绝了之后，才独自走上了前来，看也没看满地的血海尸体一眼。
只这么一个照面，就能感受到，这位大师有多邪门。
苏老爷子已经做好了，此番与对方必有死战的心理准备，结果……
在对方用干枯如鹰爪的手，摘下兜帽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纵使是见多识广的苏老爷子，也在那一刻失去了语言能力。
反观那头，却还是那么游刃有余，甚至他好像早已经料到了这一幕。
“好久不见，大海。”那声音就好似砂纸般，刺耳又难听，仿佛说的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他的嗓子早就在大火里被毁了，比烧伤的半张脸还要吓人。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自动带着颤音与恐怖效果。
他确实来自地狱，为整个左戚村。
戚老爷子拿在手上的茶杯，直接就掉在了地上：“你村里还有人活着？！”
苏老爷子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不只是村里的人，他还是我的堂兄，最恐怖的那个。”
戚老爷子这回真的坐不住了。苏老爷子的堂兄，戚溪，他也曾有所耳闻，那真的是个很邪门的少年。
戚溪的母亲来自苗疆，会蛊毒的那种深山苗人。戚溪自己更是，从幼年开始，就跟随母亲带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学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戚老爷子忍不住在一起想起了过去，在当时苏海的描述里，村里的孩子就没有不怕戚溪的。但苏海以为戚溪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回忆起对方时，也尽可能说了很多戚溪好的一面，好比戚溪虽然又凶又极端，却从没有真的伤害过左戚村里的孩子，甚至会在他们被别村的人欺负时，帮他们报复回去。
“你们村子的死，与徽王有关？”戚老爷子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只有这样，才最符合逻辑。
整个江左一带，最富饶的鱼米之乡都曾是徽王的封地。左戚村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自然也只可能是有了土皇帝的徽王点头，才可以被压下去。
或者说，正是因为碍于徽王的面子，天和帝这个当哥哥的，才没有再去追究左戚村的大火。
“至少，戚溪哥是这么认为的。”苏老爷子也只能这么说。
从苏老爷子的角度来说，他始终觉得，老虎寨就是终点了，因为当年的徽王还是个孩子，他顶多算是无意识的在事后做了些什么，但罪不至死。
可惜，戚溪并不这么觉得。
“他告诉我，徽王想拿阿斐，对付新帝。他也是在徽王身边做事长了，才接触到了核心秘密，也是因此才知道了，我就是戚海。”
早两年的时候，戚溪还只是徽王妃身边一个为她儿子“治病”的大师，后来通过徽王妃，这才接触到了徽王，但也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取得徽王的信任。最近，徽王需要戚溪去拦下苏老爷子，这才让戚溪想办法找到了渠道，拼凑出了苏老爷子的真相。
“他到底想要什么？”说实话，戚老爷子不关心戚溪是怎么和苏老爷子相认的，他只想知道戚溪和徽王各有什么打算。
“他……”
戚溪不只想让徽王死，他是要他家破人亡、遗臭万年！
他让徽王亲眼看着自己中年丧子，还准备让他老年丧妻，让他在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再功败垂成，把最恶心恶臭的野心暴露在外，被天下所唾弃。
戚溪已经疯了，根本不在乎他这个计划里，有多少人是无辜的，他只想看着徽王痛苦。
为此，戚溪可以忍耐这么多年，在徽王生下徽王世子后，就想办法利用他当时能够接触到的□□，用身体传播的办法，对徽王下蛊，让徽王再没有办法拥有其他孩子。他更是充满了耐心，一直等待了徽王世子长大，这才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本就足够冷的冬天，在苏老爷子讲述戚溪的计划中，变得更冷了。
“告诉阿斐，最近不要出宫，最好这一段时间都老老实实的待着，哪里也不许去！”虽然说，戚溪的报复目标只是徽王，但保不准他会为了他的报复做些什么，“我会尽可能和戚溪哥沟通，寻求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
目前来说，戚溪对苏老爷子的态度还是很好的，他很欣赏苏老爷子当年孤注一掷的报复方式。顶多是觉得苏老爷子是个莽夫，没什么脑子，连真正的仇人都没有找到。
于是，本来还准备回来看外祖的戚一斐，就这样再一次被困在了宫里。
闻罪对他发誓，会尽快处理好这件事情，召他的外祖入宫，让他们祖孙相见：“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哪怕那需要我跳入火坑，也在所不惜。”
闻罪只是想开个玩笑。
但戚一斐却敏感的把过往的故事，进一步联系在了一起：“你当年被骗入陷阱，是因为你要捡我那串十八子是吗？”
否则以闻罪的聪明，他又怎么会差点死在那种困野兽的陷阱里？
闻罪抿了抿唇，这种事，他其实是不想戚一斐知道的，因为那显得他太弱了，他当时真的缺少力量，连想要保护好属于戚一斐的东西都没有办法，就差那么一点，就让他们的相认变得更加艰难了。
“你超棒的好吗？”一点都不弱！
戚一斐双手掰正了闻罪的脸，四目相对，他不许闻罪这么说自己：“而且，我最后找到了你呀。”
“是啊。”闻罪趁势吻了上去，紧紧的搂住了戚一斐的腰，“你总会找到我，不叫我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