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遥看着那花儿愣了半晌,旋即才想起来这花儿是做什么用的。
这花,是用来簪发的。
发间簪花这种事,对于季天端而言是司空见惯,喝水吃饭一般平常普通。可对于他此刻壳子里住的曲遥而言,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曲遥本是个反射弧如水桶那般粗壮的糙汉对于男子簪花这件事,曲遥打心里眼的抵触,总觉得这样做怪怪的。
只是在这幻境中,一切要按原本既定的轨道行进,簪花这件事也不例外。这季天端的人设便是头上要随时簪着这朵戒淫守正花,时时刻刻以正德行品性。
毕竟这是他死去的娘给他定的规矩
曲遥哼哼一声,对着铜镜不情不愿地将这朵花插在了发髻上那张绝色的脸上还凝着方才洗脸时未干的水珠,果然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张本就男女不辨的脸在这朵株剑兰花的映衬下,显出的女相便更多了几分。
一朵花儿能有什么用?拦住这位病弱公子浪了么?这百花公子不照样顶着这花睡最彪悍的书童,狎最骚包的鸭子么?
曲遥翻了翻白眼,虽说是戴了这花的人,若是犯下□□邪肆之罪便可被仙宗之人不问由头不问对错当即斩杀可就凭季天端这副身子板,他哪来的□□掳掠的能耐?就算他真要倒反天罡强抢民女,那官府也得好好理一理,究竟是民女想抢他还是他想抢民女啊
大公子,好了没呀?大伙都在屋外等你呢我们还得去祭拜老宗主呢
门外传来燕燕脆生生的呼唤。
曲遥一边应道:好了好了这就来一边打开了那棕色的雕花木门。
木门缓缓推开,门框上昨夜积了一夜的雪悠悠飘落,晨曦的光芒照耀着雪花,将每一片雪都折射出梦一般的光线。
推门的一刹那,属于女子的清幽香气便盈盈传来,门外的庭院里,是百十名允卿门的姑娘。
姑娘们今日所着衣装,皆为允卿门的三重礼服。允卿门女子身着统一的素纱广袖拖尾长袍和蓝紫渐变的绣花流仙裙。腰间是绣着白鹭衔花的门徽腰带,腰带上坠着琉璃烧蓝禁步,头上簪着各式的花朵,有绒花,有缠花,亦有杨绵绵擅做的通草花最为漂亮的,是仙女们肩上所披的霞帔,每一条皆绣着精致华美的花纹,点饰以珍珠玳瑁等宝石。
曲遥看着那五尺有余的素锦霞帔,季天端的回忆猛地浮现于脑海之中,霞帔本是皇室贵族女眷所佩的大礼之服,平民女子与修仙之人本是不能穿的。然,季疏月的师公曾在当年大舜□□先帝擒拿反叛之时,救过先帝性命。于是□□皇为示尊重与感谢,许允卿门女弟子着贵胄女子礼服冠冕。
曲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一幕就像是天庭黄摊子了,天宫没人守了,仙女儿们一股脑集体下凡了。
就在这时,积聚在门外的仙女姐姐们发现了推门而出季天端,所有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天端出来啦
我们大公子可终于换好衣服啦。
可小心脚下,今儿天冷,路滑
她们笑着看着他,温柔地和他说这说那,曲遥突然萌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些女子并不是季天端的外门师姐或是师妹她们是他的家人。
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天端怎么穿衣服穿了这么久呀?这领子还歪了,这么大了都还不会穿衣服呢?
内门的师姐岳秀秀一边温柔地责备着他,一边替他把衣领理顺。
内门的师姐妹们不大出来走动,这才多久,天端就又长个子了。司药筑的师姐宋玲儿看着他微微笑道。
快走啦,天端大啦,不是小孩子啦一会儿出去可别摔着~你小时候可是天天盼着元宵节,有一年吃元宵还卡嗓子里了,今天是不是还要多吃几个元宵呀?
供花筑的苏景明掐了掐季天端的脸蛋哈哈笑道,她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她一说话,引得其他仙女们一阵笑声。
季天端的壳子里的曲遥努力调出关于这些女子的记忆,之后笑着逐一向他的师姐们回话。
然后说着说着曲遥就酸了。
曲遥这会子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当团宠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他也大约明白了为什么这季天端不仅长相阴柔美丽,性格也和煦至极
他这是分明是让一群倾国倾城且战斗力爆表的仙女儿给宠大的啊!这哪是命运不公,他这是一出生就降临在了命运的巅峰啊!!
即便他没有仙法修为、即便他遭受生母凌虐厌恶、即便他因男生女相遭外人白眼欺负
可他却有这样一群护他爱他的把他当宝贝弟弟宠溺的师姐们
曲遥开始后悔起自己在还未入城那会子,听师悯慈讲起他身世时居然还同情过他
但是现在,曲遥觉得自己是真傻,真的。
季天端这哪叫童年阴影啊!
他这简直是糖罐子里泡大的啊!!
他娘坑他一分,这些师姐们就会补给他万分!
想着想着,曲遥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他顺势就遥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仅没有美女姐姐,他只有一个喝酒打嗝放臭屁的他师父曲天风即便后来上了蓬莱,他也从未被当成一朵娇花般被人怜惜爱护过,就被送到了喜欢暴力教学对他连踢带踹的澹台莲门下。
这委实令人唏嘘。
人马悉数到齐,紧接着曲遥便在人群中瞧见站在人群最后的两位师姐:邵绾衣和陆羽萤
也就是师悯慈和宁静舟。
邵师姐瞧上去没有多大精气神,曲遥过去打了个招呼道:邵师姐,怎么了今儿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头?
你邵师姐死活要把她缠的那堆豆芽戴在头上,叫我给按住了。一旁的陆羽萤冷声道。
多戴点有何不可?师悯慈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做了那么久。
你做的那堆胖大海似的菊花若是戴在头上,恐要叫人误以为犯了疯病,我怕你搞穿帮了,故而没让你戴。宁静舟默然。
邵绾衣忿忿,柔柔弱弱踢了一脚地。曲遥看着这动作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完全就是个撒娇状的小姑娘啊
突然,曲遥只觉得手被一只大手轻轻拉起。
曲遥回过头,但见莺莺燕燕红粉香雪之中,他仿佛天地间唯一一束玄青的光。
头戴白色绒翎的季天端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黑色肩袖圆领长袍,金棕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落在肩上。他脸上的覆面也换了新的,袖口处是新制的皮制护腕,腰间蹀躞上依旧别着那把狼头陌刀。白藏之周身那冷峻森然间,竟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俊朗。
看,阿藏这身衣服是我做的!帅不帅气?杨绵绵像只叽叽喳喳的小海鸥一般,翘着尾巴等人夸。
呀,阿藏也长高了,都高出师姐半个身子了,上回来看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呢,这会子已经像将军的样子了
藏之如今过的怎样,终日在校场累吗?年终考绩听说你考得不错~
藏之都这么大了,想不想说个媳妇?
曲遥无奈笑笑,澹台莲不擅言辞,更不擅与姑娘交谈小王子在蓬莱素来是被姑娘们追捧爱戴的对象,可蓬莱姑娘们碍于他地位过高,表达爱意时都是含蓄而谦卑,大多数都是暗搓搓谋划,基本没有敢当面硬刚和直抒胸臆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女弟子都是单个输出,何曾有过这样的群体攻击
只见白藏之紧绷着身子红着脸,非常认真且严肃地一一回应师姐们的话,不肯多说一个字。瞧那样子不像拉家常,倒像是敢死队誓师一般严肃且羞赧的模样非常容易让人生出些调戏欲望。
曲遥看着这一幕,心中疑云逐渐增大,他微微叹息一声,季天端被他的师姐们保护的很好,那么白藏之又何尝不是呢?
白藏之在入允卿门前,过着流浪猫狗一样的日子。他生母因受不了屈辱,早已自尽而亡。而他也被城中可就算是流浪的猫狗,偶尔也会有善心之人施舍些吃食,而人们见了他,不仅要吐口吐沫,还得骂上一句恶鬼
可在这里,仙女姐姐们却将他一视同仁,从未把他当做异类,也从未嫌弃过他那张被毁了一半的,如恶鬼般的脸。
初到广陵城那日的情景一闪而过,在面对乌枢刹罗的污言秽语时,白藏之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护在季源远身前的那一刻,刀刃就已经指向了乌枢刹罗
所以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了?
啊呀啊呀~阿藏好可爱。杨绵绵双手合十感慨。
曲遥无奈地笑了笑,却是这时,眼前一道月白色身影一闪而过,曲遥看去,那竟是姚镜流姚公子。
姚公子一会儿一道去吧,我们先去祭拜先门主,下午回门中准备准备,再去辕门桥那里放河灯赏月杨绵绵率先招呼道。
季源远一听见杨绵绵招呼姚镜流,脸色瞬间刷地一下黑了下来。
不必了。姚镜流今日不知为何,就没有昨日那般霁月风光,眼白里竟多出许多红血丝姚镜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即是祭拜先门主这等大事,我这样的身份未免过于尴尬。还是等晚上灯会时再聚吧
姚公子杨绵绵还想说些什么,姚镜流已经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他甚至都没有看曲遥一眼。
曲遥不知为何,只觉心中一阵局促和紧绷,于是在姚镜流擦肩而过的瞬间,曲遥挠了挠眉毛道:嘿嘿姚公子,昨儿晚上在哪睡的?后来就没看见你了
姚镜流听了这话,突然站定。
他直视向曲遥,琉璃色的瞳孔里似有一张冰冷的薄膜一般,姚镜流旋即落寞地一笑:你还在意我的死活么?
曲遥一愣。
我昨晚要是冻死在外头,你是不是就能少个拖累了?
姚镜流勾起唇角,惨然一笑,转头便离开了。
昨晚上是我撞见的他,他大半夜的就站在门口腊梅树下发呆。杨绵绵在曲遥耳畔轻声道:姚公子他昨晚上睡的是存善堂旁东厢房若不是我去收拾了被褥,他没准真要在外面站上一宿
曲遥听了这话,看着那个萧索离去的背影,心中愈发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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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花气昼暖,辕门夜灯(下)
好了,我们先去梅园祭拜前门主,外门弟子可驭剑前去,至于内门弟子,便乘马车前去,马车已经到了。
允卿门正式出发,季源远抽出九霄凰鸣,杨绵绵则抽出了自己的双剑。
师姐你居然还会使剑?门内不都是使用乐器做仙器的么?曲遥看着杨绵绵的双剑诧异道。
我当然会使剑啦~杨绵绵的小尾巴又翘了起来:所以说我仙姿卓绝与众不同。
主要是绵绵她五音不全根本找不着调,所以并没有适合她的乐器季源远面无表情:总不能让她敲个木鱼或者安塞腰鼓御敌不是?
曲遥听罢这损毒的吐槽,幻想了一下杨绵绵敲着安塞腰鼓打架的模样,噗嗤一声没绷住笑了出来。
呀!带着海天霞色花钗的杨绵绵气的鼓起腮帮子:师姐你也太过分了,在小春儿面前拆我的台!
那这剑有名字么?曲遥好信儿问道。
苔聆。杨绵绵轻声道。
啊?苔聆?曲遥愣了愣。
对。杨绵绵笑道:青苔的苔。
这个朴素的名字令曲遥觉得有些吃惊因为在曲遥的印象里,允卿门内仙器的名字取的都是各有千秋。要么是大气磅礴,要么是婉转优雅。譬如季源远的九霄凰鸣描金琵琶,又譬如邵绾衣的听雪诉冰玉长笛
若要以花作为仙器名字,要么是陆羽萤的杏雨古琴、岳秀秀的海棠眠春塤就连外门小师妹燕燕所用的仙器排箫,都以梨花作拟,起了个瀛洲玉羽这样排面大气的名字
可是,以苔藓、苔花这种微小不起眼的东西起名的,估计全门只有杨绵绵一个曲遥默了默,看着杨绵绵的双剑,不知道这算不算歧视。
可是下一秒,一个略有点低沉的声音却打断了曲遥的心绪。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确是个好名字。
曲遥回头看去,说话之人居然是白藏之。
曲遥暗暗咋舌,这居然都能接的上!但转念一想,这也难怪,他师叔毕竟比他有文化。
哇!阿藏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对啊对啊,这双剑的名字就是前门主依着这诗取的。杨绵绵自是不知这白藏之的壳子里如今住的可是蓬莱宫的玉清尊者澹台莲,她只当是阿藏士别三日后变得爱看书了,还暗暗为之高兴。
嗯偶然看到罢了,先门主名字起的的确是好。澹台莲赶紧局促道。
牡丹贵为花中之王,门中却没有以牡丹作名的仙器,因为这花实在太大了,门主说怕姑娘们压不住季源远轻声道。
随后她看向小海鸥一样的杨绵绵,眉眼里添了几分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也许某一日,我们这儿的小苔花,也能开成牡丹吧。'
杨绵绵又跑到一边和其她师姐妹说了几句笑话,那姑娘头上的通草花宛如新摘的鲜花一般,曲遥看着她明丽的笑脸,自己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