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镜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命数。白秋涯即便不死,也是要有人代他献了这条命的。
曲遥颤颤伸出手,他想做些什么,可终究没有撑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口血从喉头溢出,昏死过去。
慢慢地,雷声渐熄。乌云散去,白龙无力地倒在浅滩之上,逐渐褪去龙身,化作伤痕累累的少年。一束阳光自乌云之中透射而出,太阳自海平面上缓缓升起。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大舜的十三皇子,就这样结了他不算漫长的一生,那年大舜过的颇动荡,史书最后也只是提了寥寥几笔:大舜永徽二十七年,十三皇子景倚渊,字临岸。访东海,寻仙山,金身羽化,至此未归。
可那终究是皇室贵胄,皇帝之子,这样好听的话也只能勉强欺得过苍生。远隔千里外的朝野终于捉住了这群世外仙者们的把柄,阴谋和暗箭在暗地里蠢蠢欲动,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曲遥自一片虚无混沌之中努力睁开眼睛,眼前是并不熟悉的景象,四周是朴素典雅的陈设,墙角边是一丛石雕的珊瑚,床榻之上的雪青色纱幔曳地,顶棚是雕刻复杂华丽的海水江崖纹。
显然,这样奢华精致的陈设不是一般弟子的居所。
曲遥动了动身子,试图爬起来,却发现周身上下每一存肌肤似乎都在作痛。曲遥嘶了一声,噗通又躺了回去,这一折腾便起了些动静。
醒了?果然是年轻人,抗折腾的很。一个略带戏谑笑意的熟悉男声传来,曲遥一愣,只见澹台宗炼信步走至曲遥塌边,他笑道:此处是春岛的芬芷汀,是我的住所,你睡了三日了。
曲遥一愣,旋即不顾周身疼痛努力爬将起来向窗外看去。只见那万里东海早已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蓬莱弟子们也恢复了原本的作息,损坏的建筑和宫殿已由仙者们施法复原了,一切都是那样平静,仿佛三日前那场可怕的天雷没有发生过。
宫主曲遥堪堪爬起身子,好多问题一起涌向嘴边,可曲遥却突然不知该先问哪个问题了。
躺回去,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利索,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曲遥躺了回去,只看那澹台宗炼正修剪着那案机上的一盆剑兰道:大舜的十三皇子,景倚渊归天了。
曲遥颤了颤,他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死死压住哭腔:不,宫主,这不是真的,你们都是那样神通广大,景倚渊他一定
这是真的。澹台宗炼轻声道:这就是事实。即便残忍,你也要直面。
你晕倒之后,观止师弟以蓬莱紫金钵强行盖住了那景倚渊周身的元神,却只留下了三魂两魄就算是转生,定然身有欠缺,先天不足。澹台宗炼沉声说道。
嗯。
曲遥失魂落魄地躺倒在了塌上。
逝者已逝,接下来便要说说生者。真正的问题还在后面,曲遥。澹台宗炼看着曲遥继而娓娓道来:景倚渊无论怎样,也是大舜的皇子。现在大舜皇子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蓬莱,即便我们瞎话编的再好听,这也是蓬莱的责任。朝中对于各路修仙之人早有不满,如今正好抓住了把柄来,你别光听,一边听一边把药喝了。
嗯。曲遥乖乖点头。
澹台宗炼温柔地将一碗汤药,动作是前所未有的体贴关爱,曲遥不知为何,看着澹台宗炼的眼睛只觉得鸡皮疙瘩一层层的冒,浑身上下瘆得慌。
只觉告诉他,肯定没好事。
澹台宗炼看着曲遥瘪着嘴喝着那碗苦药汤,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讲道:大舜皇帝已已经给我修了封书信,大体是痛斥蓬莱毫无作为,放着妖邪戕害皇子,总之是要借着景倚渊的由头向蓬莱发难。
嗯。
曲遥点了点头。
大舜皇室的太桓宫如今已有了行动,那大舜皇族的大国师,师却尘,已经以星轨之术造好了龙骊长舰。据说这长舰由昆山御神木所造,长舰有三百丈长,可容纳数千人。那师却尘是个不世的器修天才,他亲自绘制的图纸监工,才造出这等世间奇迹。这长舰以长风为动,以星月为精,本身算是件法器。这数千兵马正浩浩荡荡地从东海出发向蓬莱靠近了,按时间算,差不多还有三个月就能打到蓬莱了。
嗯。曲遥无精打采,半晌之后
嗯??????
打到蓬莱?!
曲遥险险从那床上跳起来:他们是来干嘛的?兴师问罪!?
皇帝的儿子死在了蓬莱,我们总得有个交待,况且人家还巴不得抓我们的把柄。谁不知道诸仙门之中,蓬莱是最有老底儿的,谁家过年宰羊不宰最肥的?
澹台宗炼摊手,一脸这事不赖我,这位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仙者最喜欢用朴素平实的例子向弟子们解释万事万物的真理奥义曲遥在那一刻有一丝迷茫,迷茫这个有点逗比的半大老头究竟是怎么当上掌门的。
所以呢?宫主您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曲遥颤声。
自然不能,你要知道遇上这种事,就必须要甩锅。所以我们必须找一个英俊勇敢,坚韧顽强,乐观正直的人来挺身而出,把这口锅接下来。澹台宗炼义正言辞。
曲遥嘴唇翕动,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那这个英俊勇敢,坚韧顽强,乐观正直人是谁曲遥此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终于坐实了刚刚心中那不祥的预感。
这还用问么?现下蓬莱第三代弟子中,论英武,论雄才,论相貌,除了我曲遥大徒孙,那还有谁!?澹台宗炼紧握曲遥肩膀赞扬道。
曲遥颤了颤,一口老血喷溅了出去。
徒孙,你现在的弟子籍已被注销了,讣告亦发出去了,总之在外人那儿,你已经死了。不过讣告里用的非你大名,乃是你表字径远,故而你以后还可以叫曲遥。讣告说,曲径远里外通敌,与那东海之下蛟族狼狈为奸,戕害大舜十三皇子,如今已被天雷劈的渣都不剩。
曲遥晃了晃身子。
宫主,我觉得我不像你徒孙。
我像你孙子。
澹台宗炼手一挥,两个弟子飞速上前,为曲遥心脏复苏,帮着曲遥把那差点咽下去的气再接上。
总之,你得先出了蓬莱躲一躲,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澹台宗炼继续收拾那盆剑兰,不紧不慢道:反正你也不消停,最近不是总偷偷摸摸的找什么东西么?此番正好放你名正言顺地出去,不也算是件机缘?
曲遥愣了。
澹台宗炼没有看他,可明显话里有话。曲遥这才想起来昊天镜和那千辛万苦得来的陨生玉碎片,他赶紧摸向怀中,却发现怀里空无一物。
曲遥的脑子嗡!的一声。
年轻人啊,毛毛躁躁,找东西?澹台宗炼笑着看向曲遥这里,眼中是隐隐的精光。
接下来,那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长髯的男子放下剪刀,摸进袖子,将一柄铜镜和一块被红绳穿起的玉石碎片拿了出来。
找这两样东西?澹台宗炼微微一笑。
曲遥顿时心下一片清明,他仿佛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澹台宗炼做这一切的缘由。他看向澹台宗炼那纯黑色的瞳仁,那瞳仁中仿佛有一片幽深的水泽,不可见底。曲遥愣了许久,半晌之后问了个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宫主,您不怕我做出什么坏事来么?就是那种很坏很坏的事情
此言一出,室内寂静了片刻。
澹台宗炼默了默,玩世不恭的神情逐渐从那张脸上褪了下去。
怕。澹台宗炼看着曲遥那双早已不再清澈的双眼,点了点头。
我很怕。
可不得已。
澹台宗炼的声音突然沙哑了起来。
那一瞬间,曲遥似乎看见了澹台宗炼眼中的那水泽之下藏匿着的巨大的悲哀和无力。
曲遥那一刻突然想起了澹台宗炼挡在白秋涯身前时的模样,风和雷似乎要把这个不再年轻的男子撕个粉碎,可他就是倔强地护在那白龙身前不肯退让半分。
即便最后,他还是脱力跪倒在地,头颅低垂,须发无力地飘动,颈间系的龙华衿素来洁净无限,可此时却落在泥地砂石里,染了尘埃。
澹台宗炼那时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情。
曲遥从前世起就对这个蓬莱宫主的感情很复杂,他时而无厘头平易近人的很,时而又高高在上冷酷无情。可无论怎样,只要一提到蓬莱宫主澹台宗炼,大家就觉得安心,仿佛只要他在,蓬莱便安然。就算他躺着睡大觉,蓬莱也绝不会被邪祟侵犯,因为他是那样强大,天大地大,不如澹台宗炼大。
他在,蓬莱即在。
这人是蓬莱的化身,是蓬莱的信仰。
可在天道面前,他还是跪下了。那样脆弱无力,那样衰老疲惫。
当澹台宗炼无力地跪倒在那白龙身前时,曲遥曲心突然疼了起来,仿佛被谁揪起来用针扎一样。
他上辈子死于蓬莱之手,他本应该厌恶这里。可他那一瞬间他甚至别过了头不去看,曲遥的潜意识是那样抵触那一幕。似乎谁都可以跪倒在天雷之下,但澹台宗炼不可以。
蓬莱可以遭受无数打击,无数劫难,无数天雷,却不能失去这一个宫主。
可不得已啊万般皆是命。澹台宗炼微微摇头,沙哑的声音透着那样浓重的苍凉和无力。他转过身便要离开,此时日薄西山,鸥鸟还巢,余晖将澹台宗炼拉成长长的影子,澹台宗炼拉开房间的落地大窗,窗外是东海的万丈霞光。
曲遥摩梭着手中的镜子,看着澹台宗炼离去的身影,突然用尽全力大声喊道:宫主!!你别怕!!我一定努力不让自己再做坏事!努力做个好人!!
澹台宗炼站住了。
这话说的幼稚又可笑,可那男孩用尽全力嘶吼出你别怕三个字时,又是那么容易就叫人信了这天真的誓言。
好啊,好。澹台宗炼点头轻声说道,他看着茜红色天空中万丈的晚霞和落日,在鸥鸟叱鸣中起手御剑,一道金光自屋中飞出,落在仙者脚边,像是日之神施下的光环。
我知道的,曲遥是个好孩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澹台宗炼轻声说着,宛若叹息。
一直都是,从未变过。
曲遥从床边看向那远去的身影,他愣怔了良久,直到澹台宗炼飞进无边的霞光。曲遥突然觉得视野那样模糊,他伸出手擦了擦脸。
是如雨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有番外有番外有番外咳咳,莫慌莫慌(咳咳)
第33章 、我心匪石,不移不转
宫主,放虎归山么?澹台观止和澹台微出现在了澹台宗炼身后。
澹台宗炼没有言语,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点碎米,抛向身边那些飞舞的海鸥们。
三尊之中,唯一一个不知道曲遥现如今状况的,怕是只有玉清师弟了吧。澹台微冷声道。
阿莲现在在养伤,曲遥的事他不必知道。澹台宗炼轻声道。
是啊,若是玉清师弟知道那震海柱中的所有妖魔之力如今尽皆在他的师侄体内,不知道是不是要吓破了胆子!!澹台微咬牙道。
宫主!曲遥绝不能留!澹台观止沉声道:此事不仅关乎蓬莱安危,更关乎整个仙门的生死啊!你若要保曲遥,那便是给全仙宗埋了一个天大的隐患啊
澹台观止在曲遥昏厥之后,以星盘占了一卦,那一卦的结果几乎让他吓得坐在地上,而后他招来澹台微和澹台宗炼一起,探了那曲遥的灵息,事实竟和占卜的结果一样!
震海柱中邪祟恶魔之力,居然融进了曲遥的身体里!三尊大骇,至今无人知晓曲遥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承袭了如此恶毒可怖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
那曲遥究竟是如何得到震海柱中的邪魔之力的?澹台微皱眉思忖。
如今再去分辨这些还重要么?澹台宗炼轻声道:就算曲遥死了,蓬莱和诸仙门如今的局面还可以改变么?
难道就这样放任曲遥不管?!宫主,恕我直言,若是曲遥日后真的用那力量闯了祸,那必是弥天大祸!你就这样放他离开蓬莱么!?澹台微颤声道。
澹台宗炼良久不语。
观止师弟,微师妹,你们看,那远处礁石上坐着的那人是谁?
澹台微和澹台观止愣了愣,一齐向澹台宗炼指着的地方看去,只见海面上目所能及的最远处,竟有个白衣的少年坐在一块礁石上,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个纤细的身影。那个地方,已经快到了蓬莱结界的边缘。
那是东海龙太子白秋涯?澹台观止微微吃惊道。
不起眼吧,他坐在那里不声不响有四日了。澹台宗炼轻声道。
身后的两个人皆是一愣。
那小太子坐在那儿,一直在等曲遥醒来,说要跟他道别。澹台宗炼无奈道:我说要他来蓬莱宫里来,他却执意不肯。那小太子前几日化龙之时体内灵力失控,砸伤了不少蓬莱弟子,又弄坏了蓬莱宫不少雕梁石柱,故而始终过意不去,他又怕弟子们见了他害怕所以他便挑了个最远的地方一直等。
那个小小的影子抱着双腿,偶尔碰一碰水中浮上来的鱼儿,可更多的却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吹着无边无际的海风。
可澹台微还想说些什么。
那白秋涯如今已是真龙之身,不再受六道五行束缚制约,更是挨过了天雷,连天道都拿他没办法,他现下如果想要毁掉蓬莱,不过是弹一弹手指头的事情。澹台宗炼无奈笑道。
力量的确使人畏惧,可终究要看那使用力量的人是如何心性。
澹台微看向那远远坐着的龙太子,只见他好奇地摸了摸落在身边的一只鹭鸶的翅膀,那鹭鸶见状,毫不客气地咬了回去。白秋涯赶紧抽开手,缩了缩身子,尽量缩成一团,把大半的礁石都让给了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