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季天端被扔时,广陵城正下着大雨,雨点打在瘦弱的孩子身上,可婴儿哭不出来,因为嘴里被塞了破布。
季疏月狠心丢了三次,便被门中女弟子们捡了三次。
第三次的时候,季天端被扔在了大明寺栖灵塔下,允卿门的女弟子寻遍了广陵城才找到他。捡季天端回来的时候,几个十来岁的允卿门女孩子便商量着,凑钱养活这爹不管妈不要的可怜小春儿。
事情闹到后来,季疏月懒得再扔他,便将他关进允卿门的一间小黑屋,日日强迫他学四书五经、经世致用之学才四五岁就被逼背那些枯燥的长篇大论。背不下来书便要罚跪罚板子,或是不准吃饭。
小时候的季天端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是常事故而即便成年了,他也生的极消瘦。他常被一个人关在小黑屋里饿肚子,饿了就吮吮手指头。
季疏月不准季天端学习任何仙法武功,若遇见门内师姐师妹,必须低下头去,绝不能抬眼直视这样做的理由是怕他为祸门内女弟子,日后为非作歹,欺辱这些女孩子。他娘觉得他爹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儿子随爹,这不算歧视算经验之谈。
而季天端百花公子这个名号的由来,其实也并不是因着多么美好的由头。细揪其缘由,更像是他母亲对于自己命运的报复被强加在了季天端身上。
季天端十二岁那年生辰,便被其母在发髻上簪了串含苞待放的剑兰。季疏月从那时起便勒令季天端,日后无论在允卿门外或门内,发髻上必须簪花。
寻常人以为这只是装饰,实则不然。
此花并非用作装饰,这花的名字叫作戒淫守正花。
此花乃是仙宗内一种特殊标志,仙宗之内若是男子簪花,便意味着若他犯下淫邪无礼之罪,仙宗绿林之人即可不问身份,不问出处,不必举官,可当即斩杀。
这花看着虽美,实则与黥刑无异,男子簪这戒淫守正花的,多半是有前科或行为不端之人。可季天端还没成年便被逼着带了这花,也是因此被人称为百花公子。
从十二岁之后,这朵花便一直陪伴在季天端的发髻边。亦是因着这朵花,幼年时季天端没少遭人嘲笑,尤其是那些年纪相仿的混小孩们,有的甚至去那允卿门口嘲笑季天端,说他是穿着裙子带着花儿吃着胭脂团的嫁小子,真闺女。
季疏月的冷漠远不止这些,季天端幼年时,甚至不被允许随意出那间小黑屋。
他若随便出了小黑屋,或是跟门内女子们玩耍被发现,便要加倍罚抄书罚跪。
嗯我觉得这位公子应该是个早已经被他娘折磨疯的主儿他就算没被逼黑化,也走在黑化的路上。曲遥打断了师悯慈,发表看法。
师悯慈愣了愣,旋即摇头苦笑道:照理说,该是如此。可这位百花公子的性子,偏生温合开朗的很季天端原本在广陵城内非常有名,招极了姑娘们的喜欢。若非他这般的好性儿,也不至于得了这样一个和煦的浑名。
季天端自幼便体弱多病。因着他所学的东西与允卿门弟子皆不同,故而他八岁时,他被送至广陵门外宗祠学堂教养,半个月才能回允卿门一次。
季天端生的瘦小,又从没学过仙法,故而常被比他大的孩子欺负,每每回门内都要捉襟见肘,一身伤疤。
这事儿允卿门内的女弟子们已经和门主说了好几次了,季天端唯一的仆妇,哑巴赵婆婆也到季疏月面前比划了好几次。
别人家大户的公子们出去念学,都是仆妇书童前呼后拥,生怕磕了碰了。这季天端再怎么说,也算是挂名的允卿门少门主如今被人欺负的这样凄惨,允卿门的面子也挂不住。
季疏月没办法,最后决定给季天端找一个年龄相仿孔武有力的书童兼保镖。这书童聪不聪明不要紧,首先一定要老实,其次一定要长得够丑够难看这样无论是男是女,都不会影响季天端未来的取向这样季疏月死后也能放心。
师悯慈说到这里,颦眉顿了顿。
你绝对想不到,这个书童是谁。
所以这长相难看的书童是谁啊?曲遥喝了口水问。
这当年的书童兼保镖,就是现在那个,带兵围在允卿门外,要活剐了季天端的大舜紫龙骑大统领人称半面罗刹的白驱夜。
噗曲遥一口水喷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熬夜,头发一把把的掉,已经有地中海的趋势。
跟基友抱怨,结果基友安慰一句
你正在慢慢发光。
想打人。
第93章 、玄甲龙骑,往事烟云
世人皆知,玄甲紫龙骑大将白驱夜,有个极凶悍的外号,叫半面罗刹。
他当初还不是紫龙骑将军的时候,有个极肃杀的大名,叫白葬之。
这葬之二字,乃是他生身之母亲自取的。名字含义便是字面意思:埋了吧。
白驱夜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趁着白驱夜还不会哭,待产婆等人出去倒水,便掐着他刚出世的儿子的后脖颈,大头冲下,生生按进了炭火盆里。
白驱夜福大命大,一声惊天的啼哭传来!门外的人这才听见动静,可已然晚了。产婆和仆从们冲进来时,也只是救了那白驱夜一条命。
孩子那幼嫩的脸皮被粘连在炭火上,柔嫩的血管里的血液被瞬间烫至气化发出滋滋拉拉的声音产婆拼命将孩子从炭火里拉出来,可为时已晚。
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白驱夜也因此毁掉了半张脸。
我地个亲娘啊曲遥一屁股坐在地上颤声道:不不这俩妈怎么都这么极品?怕不是一家子生出的姐俩吧?这季疏月和这白驱夜的娘比起来已经温柔很多了那简直是绝世的大慈母啊!
这白驱夜的母亲也是个可怜人。师悯慈叹息:她原是广陵太守之女,生的也极美。却被那毗蓝教的护法明王看中了那护法明王乃是中土姑墨国人,总之不是汉人的模样那时毗蓝教的妖人多次自西南下进犯中原,在扬州城内烧杀掳掠广陵地位尴尬,出了事大舜和大厦谁都不愿意管,故而只能靠城中修士和平民自己抵抗。
城中人民早就恨透了他们。那护法几次求娶未果,便和景晗成里外勾结,又以城中平民性命为胁,这才把广陵太守的女儿掳走了
曲遥默了默,摇头叹息道:家门不幸。
白驱夜的母亲恨极了这个孩子,故而就算救了回来,也对他极度厌恶,遂给他取名叫白葬之。白葬之生到六岁时,毗蓝教大败,广陵太守才将女儿救了回来。可救回来后,这太守之女便在一个无人的雨夜之中投井自尽了。留下个六岁的半面罗刹独自一人。
宁静舟拧着眉毛,摇了摇头。他便是一个人长大的,许是这白驱夜的童年悲惨经历触及到了他心中最柔弱的境地。
广陵太守从不视他为外孙子,只给他在城里荒僻处安置了间小屋令他自生自灭。允卿门找到他时,也只是以为他是个惨遭毁容的孤儿,瞧他可怜,各项条件也都符合,便问他愿不愿意当季天端的小书童
师悯慈叹息一声,念了句天尊。
这孩子的真实身份,也是在他当了三年书童之后才被发觉的。因着广陵太守压根不认他,他也乐意留在允卿门季天端的身边,故而他才一直被收留在允卿门里,直到二十二岁,他才离开了允卿门
可你方才说,白驱夜此刻就围在允卿门外?既然二人有这样的渊源,白驱夜为何又恨极了季天端?要将季天端生吞活剥?难不成这季天端整日里欺负祸害他的小书童?
曲遥说完,又觉得不对,皱了皱眉头。
可似乎不是这样,按你之前所说,季天端是个极温柔和煦的性子,他又怎能欺负这白驱夜呢?况且他们二人经历如此相仿该是如兄弟一样啊
一旁的澹台莲皱眉问沉声道。
时间好像寂静了一瞬间,曲遥眼前的火堆噼啪一声,一截木柴被烧至灰烬,火光里,似乎隐隐现出了遥远的稚子欢笑与淮阳水乡。宽窄长巷与灰瓦白墙。
火光映亮的师悯慈的脸,可他的眸子却暗了下去。
你们没有说错,他们曾经,确实是兄弟一般。甚至比兄弟还有亲厚亲厚便如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将他二人分散。便如二人之中谁若离开了,另一个便会追随而至,绝无留恋。曲遥听了这话,愣了愣。
只是你也知道,无有爱便无有恨。最亲厚喜欢的人成为你最恨的人,也不过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儿罢了。
师悯慈说罢,苦笑一声。
他可他们为什么?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曲遥还是想问,却被师悯慈止住了。
嗨,这其中的缘由,小道也不是很了解啊哥俩闹掰了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嘛,无量天尊无量天尊。
师悯慈又盛了一碗鱼汤,吸溜着喝了下去。
曲遥默默看着师悯慈,总觉得心头一片空寂失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季天端与白驱夜二人之间没有那么简单。
你们现在该研究的,也不是人家哥俩是怎么闹掰的,是怎么才能进这广陵城拿到长生花给你师叔续命。
突然,曲遥身边传出一个音色虽稚嫩但语气却极度老成的声音。
曲遥一低头,昊天镜正坐在他身边,翘着二郎腿挖鼻孔。
这时,昊天镜看向了师悯慈,师悯慈也看向了昊天镜。
二人对视一眼,师悯慈率先发问道:这小童是谁?可是曲兄你的儿子?
澹台莲猛地竖起耳朵。
不不不你可别瞎说!曲遥连连摆手:这小童是我法器化形所成,才不是我什么儿子
却是突然,昊天镜以难得稳重沉着的声音打断了曲遥。
这位小兄弟是新来的朋友么?老身可是有占卜的能耐,小兄弟想不想试试?
昊天镜直视着师悯慈的眼睛说道。
曲遥一愣,不知从何时开始,昊天镜居然这么喜欢给人算命。
师悯慈看着昊天镜微笑道:我见过神器化形,可全都是飘渺虚幻的灵体,能化成实体的还是第一次见。不瞒诸位,小道也在师父处学了些命理星盘之术,但就是从没给自己算过。既然如此,小道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师悯慈伸出了手。
一阵金光闪过,昊天镜化成原形长柄铜镜,在光晕之中,师悯慈将手按在镜面之上,良久之后,那光芒才渐渐消退。
师悯慈依旧微笑着,他看着昊天镜问道:如何?小道命数怎样?
昊天镜直视着师悯慈微笑的眼睛,半晌没有作声。
诶,诶曲遥拿胳膊肘怼了怼昊天镜道:怎么啦?失灵啦还是算错啦?
昊天镜依旧沉默,许久之后,才开了口。
这位小道长的命数不错,很得师父疼爱,又颇为孝顺,以后若能还俗,必要富贵一生,妻妾成群,平安喜乐。
师悯慈听罢,哈哈一笑点头道:那便借您吉言了。
曲遥听完这话,感觉自己好像是听了个寂寞。
曲遥旋即狐疑看向昊天镜,怎料一阵金光闪过,昊天镜竟然恢复了原形,飞回了曲遥包中,再不出来了。
诶?诶?怎么还回去了?出来扯会儿淡啊?曲遥招呼昊天镜。
昊天镜未搭话。
算啦算啦,不过那镜子前辈有一句话说的对,你们若要进那广陵城允卿门内,势必要想想怎样才能混进去。我们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小道与你们一道,再去那允卿门一趟。我之前去那允卿门里无功而返,如今碰上几位行侠仗义又法力强大的仙者,小道还想试试能不能抱着几位的大腿进入这允卿门里。师悯慈问道。
曲遥和宁静舟看向澹台莲。
那也好。澹台莲轻声道:那小师傅明日便和我们一道,再试一次能不能进入允卿门中吧。
师悯慈弯腰下拜,道了声谢。
这一夜,四个人便在外头搭了个棚子凑合了一宿。
夜深了,曲遥还是睡不着觉,他翻来覆去,准备起个夜,刚从简易的吊床上爬下来时,突然看见那河边的大锅旁,立着一个略带萧索的影子。
曲遥走过去,那是澹台莲。
他正在研究自己做的那锅鱼汤。
澹台莲用小勺盛了一口之后送进口中,他垂下眼睑默了默,似乎要下定决心咽进去。
师叔!曲遥一惊,赶紧伸手阻拦,如今澹台莲身子骨本就不甚硬朗,曲遥生怕他师叔喝了这汤就不必再去允卿门里找长乐花了直接变成魂归极乐了
澹台莲微微一惊,回过头,见是曲遥,终究是没将那口汤吐出来。
他将那口汤咽了下去,半晌无话。
曲遥不知怎样拦他,手就停在半空中,半晌未动。
我知道的,我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我还是想为你们做些事,多少留下点念想。
我是个没用的师尊,自幼大约是过的太顺遂,仙法或是什么,一切都来的过于轻易,可曲遥,因着你和静舟,我突然发现,这世上许多东西也许并不那样轻易。
气氛猛地凝住,曲遥一愣,能感受到澹台莲语句中的悲凉。
玉清尊者澹台莲看着那一锅焦黑发糊的凉掉的鱼汤,轻声对曲遥道:的确是难吃,倒扔了吧。
澹台莲背过身子,轻吸一口气道:回头我再练练
却是下一秒,澹台莲听见身后传来汩汩的水声。
他甫一回头,登时被吓了一跳。
月光下,曲遥举起那口大石锅,端着锅仰起头将那锅原油般的汤咕咚咚一口全闷了!
曲遥!澹台莲来不及制止,但见曲遥一个人生生把那一锅鱼汤都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