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校医说出那句“女朋友”以后,气氛顿时十分僵硬。
程湛兮当然是心中暗喜了,但是郁清棠的反应是脸一下子冷下来。其实她那张脸最多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程湛兮也不知怎么就判断出她当时的心情,立刻严正地向校医澄清道:“我们俩只是普通同事。”
校医吃的盐比她们吃的饭还多,小情侣闹别扭嘛,笑容更暧.昧了,还用那种明显有什么的语气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嗯,普通同事。知道了。”
郁清棠自己向校医道了谢,从程湛兮手里拿过开的药膏,然后就从医务室出来了。
再之后就是现在的局面。
“郁老师!”程湛兮伸手扣住了郁清棠的手腕。
“放手。”郁清棠冷冷地看着她。
程湛兮和她面对面站着,从扣改成牵,耐心温和地说道:“是医生误会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我已经和她说清了,不要迁怒我,好不好?”
放在普通人身上,无端遭受迁怒可能会用质问的口吻,进而导致矛盾进一步升级,或者明面和好,背地里留下隔阂。但程湛兮生性洒脱,凡事不萦于怀,又是面对心上人,她万般柔情尚且无处使,哪里生得起气?
说到不要迁怒她时声音轻软,姿态放得很低,湖水一样清湛会说话的眼睛更是配合地流露出一丝委屈,楚楚动人。
常言道“撒娇女人最好命”,会撒娇的漂亮女人不说最好命,但至少不会让人再生气。
郁清棠本来也不是生气,而是她情绪波动,不知道怎么排解,所以才想一个人走开。程湛兮态度真诚,她要是真的生气才是无理取闹。
她二十七年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诸如“无理取闹”、“生气”之类的词语。
没有人会惯着她。
“没有迁怒。”半晌,她嗓音微低地吐出几个字。
“真的?”程湛兮眼睛亮了亮。
“嗯。”郁清棠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淡淡垂目道,“可以放手了么?”
程湛兮松了手。
郁清棠向她点点头,迟来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程湛兮知道她在谢自己在医务室对她的照顾,但故意问出了口,果然如愿地在郁清棠眸心深处看到了一丝微妙的为难。
一句话能解决的事变成两句话,郁清棠沉默,在心里重新组织措辞。
程湛兮察言观色,体贴道:“是说陪你去医务室的事吗?不客气。”
郁清棠嗯了声。
她微抿的薄唇松开,肢体也比方才自然放松。程湛兮目光注意到这些细节,更加确定郁清棠是一个不喜欢且不习惯和别人打交道的人,哪怕面前的自己是她喜欢的人,也会尽量避免说话。
问题来了,她一个京华的高材生,为什么要回到泗城当一个时刻要和一大堆人打交道的中学老师。
有这个学历,她继续考博去应聘研究所的工作搞学术不香吗?科研所大门一关,世界与我无关。
挑战不可能?
程湛兮把自己狐疑暂时压了下去,决定等熟一些再问她。
郁清棠小臂的伤口有些骇人,她拿着药回办公室的时候,之前不在办公室的老师瞧见,都关切地问:“郁老师怎么了?”
程湛兮自发成为郁清棠的代理人,道:“被一个奇葩家长挠的,那手长指甲,跟九阴白骨爪似的。”
其他老师表达了一番对郁清棠的怜爱和关心,便发散话题到这些年遇到的奇葩家长上,尤其是资格老的班主任老师,话题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其中恰好有温知寒。
温知寒没掺和老师们热火朝天的交流,而是默默走到了郁清棠身边,看了看她的手,柔声问:“没事吧?”
郁清棠摇头。
“拿药了吗?”
郁清棠点头。
“记得涂。”
郁清棠再点头。
“伤口尽量别沾水。”
郁清棠再再点头。
别看程湛兮和其他老师聊着天,余光注意着这边呢,耳朵也竖得直直的。
一听她俩的交流差点笑出来,温老师这段位赶紧算了吧,怪不得七年了八字还没一撇。
“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温知寒终于问到了关键信息。
郁清棠抿了抿唇,看起来有些不大想答,但是碍于朋友交情和必要社交,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决定还是开口回答。
这时程湛兮走了过来,自然地插话道:“郁老师是伤患,我来说吧,今天我全程在场,也是我送郁老师去的医务室。”
只刮破了点皮的“伤患”郁清棠:“……”
听出她最后一句是在示威的温知寒:“……”
突然不想听了怎么办?
程湛兮才不管她想不想听,压低声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之所以没告诉所有人,是担心老师之间出现“叛徒”,有意或者无意把她冒充学生家长的事捅出去,防人之心不可无。
程湛兮在陈述事实之余,声情并茂,着重渲染了郁清棠爱重学生、不卑不亢的高大形象,以及自己临危救难、当仁不让的奉献精神,以及果断从容、急中生智的聪明才干。
郁清棠温知寒:“……”
当老师真的屈才了,她应该去说书。
不用自己开口,郁清棠很省心。
温知寒很郁闷,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
她的办公位比起程湛兮来说挺得天独厚,在郁清棠正对面,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但是郁清棠除了公事,以及和她明算账的时候,从来没有主动正眼看过她。
有句话叫交浅言深,她和郁清棠恰恰相反,是交深言浅——如果交情的深厚能够以时间长短为标准的话。
温知寒在大一就听说数学系有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学神,绩点第一,竞赛次次榜上有名,能在从各地选拔上来的优秀学子里拔得头筹的人十分不易。更别提她是个女生,而且是系里当之无愧的系花,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温知寒好奇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会是什么样的人。
但她们俩不在一个学院,温知寒本身不是太擅长交际,认识的人不多,郁清棠又总是一个人,没有结识的机会。
在她的想象里,郁清棠应该有一张冷漠倨傲的脸,气质上就和别人大不相同,自带光环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看见。
这样的想象,在她真的见到郁清棠本人时被打破。
那是大一下学期,刚开学不久,首都的
隆冬未散,树叶凋敝,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温知寒和室友从实验室出来,去食堂吃饭,在打饭窗口排队时,室友目光扫过一个方向,忽然拍了拍站在前面的温知寒的肩膀,笑道:“知寒,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数学系的学神长什么样吗?喏,她在那儿,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温知寒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一个红烧肉的窗口排着大概有五六位同学,温知寒视线转过一圈,定格在一位身量清瘦的女生身上。
黑色及膝风衣黑色的高领毛衣,还有黑色的牛仔裤,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点缀是竹青色的围巾,乌黑长发别在耳后,露出晶莹的耳廓,气质很淡,融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若不是室友提醒,温知寒绝不会注意到这个人。
“就是她?”温知寒听到了自己不敢相信的质疑声。
“是她。”室友说,“我之前见过她,保证没骗你。”
室友笑了笑:“长得确实挺漂亮的,你可以等她待会转过来。”
温知寒的大学时代同性婚姻尚未合法,但已经数次提案讨论,民间彩虹旗到处飘扬,可以说通过只是时间问题。大学里思潮开放,不少人的性取向都是公开的,室友知道她性取向是女,镜片后透出来的笑意有些暧.昧。
温知寒轻声警告:“别乱说。”
她再次看了眼背对着她的郁清棠,刷卡买了饭。
挺巧的,她们俩打好饭菜坐到清静的角落,方便讨论刚才的实验结论,耳畔传来脚步声,郁清棠在她们隔壁桌落座。
一个人。
面前是一荤一素一汤。
郁清棠把遮住小半张脸的竹青色围巾不紧不慢地一圈一圈解下来,放在旁边的椅子里,低头安静地喝了一口汤。
温知寒偷偷地用余光打量她。
异常苍白剔透的一张脸,唯有薄唇透出淡淡的一抹血色,五官清淡却精致。
给人的感觉很冷,那种冷不是她以为的倨傲冷漠的恃才放旷,而是凡事漠不关心的平静和无动于衷。
“你好,请问你是郁清棠吗?”温知寒在她快吃完时,鼓起勇气开了口。
郁清棠手里的勺子顿了顿,慢慢地抬起眼帘。
温知寒才发现她有双很深的双眼皮,黑眸幽邃漂亮,美得如同月色。
“嗯。”郁清棠嗓音清冷,声线也比常人低。
又淡漠垂下眼去,没有把这段突如其来的插曲当回事。
温知寒略微讪讪,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室友看不下去,主动介绍道:“我们俩是物理系的,和你同级,我叫舒媛,她叫温知寒,知君仙骨无寒暑的知寒。很高兴认识你。”
室友快被温知寒的眼刀杀死。
郁清棠这次连头也没抬。
“嗯。”
回宿舍的路上,舒媛和温知寒说:“学神是不是瞧不起我们?也不回咱一句‘我也是’。”
温知寒脑海里萦绕着郁清棠端起餐盘离桌孤清的背影,本能地轻声反驳:“别乱说。”
舒媛夸张地拖长音“噢”了一声,笑道:“你还说不喜欢,我看你是一见钟情吧?啧啧,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我要是喜欢女的我也喜欢学神,这种高岭之花摘起来最有意思了。”
温知寒心不在焉,没有否认。
纠结是不是一见钟情没有任何意义。
郁清棠没有朋友,温知寒想做她的朋友。
郁清棠的时间表十分固定,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四点一线,温知寒花了一个学期摸清她早出晚归宿舍楼的时间,她在图书馆习惯自习的楼层和位置,接着就是制造各种各样的偶遇。
她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郁清棠那里拿到了她的微信号,交换了联系方式。
此后再没有进展。
郁清棠的生活里只有学习,没有其他。
她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那种具有攻击性的锋芒和锐利,但就是让人在面对她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神时说不出多余的话。像一摊会呼吸的死水,除了本能的活着,没有更多的生命力。
唯一谈不上爱好的爱好就是逛画展。
她喜欢画,但对画家没有明显的偏好,问起她喜欢的画家,她只回答没有。温知寒好不容易知道她喜欢一个叫程默的画家,搜集了很多关于程默的资料,对方毕业于巴黎美院,年纪大概和她们差不多,她的成名作是抽象画《赛尔乌斯》,完成于大学时代,此后创作的“十字”系列油画,更是成为展厅的宠儿,拍卖骄子。
温知寒艺术细胞全无,为了能和她有共同话题,强迫自己读了很多关于艺术审美的书籍,并请教了这方面的专家,让他点评程默的画,自己再记下来,熟背。
在一次画展,温知寒满心要给郁清棠介绍程默这个人,刚说了一句便被郁清棠打断,她眼帘半垂,只望着面前挂着的那副油画,淡道:“我不感兴趣。”
温知寒还动用了一些家里的关系,从别人那里高价买来一副程默的画送给她,也被郁清棠婉拒了。
最让温知寒诧异的是,她明明成绩优异,老师建议她出国读博,她连offer都收到了,却在硕士毕业后返回泗城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高中老师。
温知寒没有瞧不起老师这个职业,但她想:郁清棠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她本可以轰轰烈烈,为什么没有任何怨言地归于平淡。
她真的没有怨言吗?
走廊里渐渐热闹起来,办公室穿梭来去着来交作业的学生。
七班的数学课代表把作业本交给郁清棠,汇报今天有两个人没交作业,名字用便签纸贴在最上面自己的作业本上了。郁清棠点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辛苦了。”
学生有点怕她,忙道:“不辛苦。”
她看了看郁清棠对面正看过来的温知寒,问好道:“温老师。”
温知寒也朝她温和地点头。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微微上扬的清润柔和嗓音:“连雅冰。”
名叫连雅冰的数学课代表扭了一下头,看见坐在斜对面电脑后面,刚露出脸的程湛兮,惊喜道:“程老师!”她说,“你也在这里啊?”
程湛兮佯怒道:“别拿体育老师不当老师,你们数学还是我教的呢。”[注]
连雅冰没忍住:“哈哈哈哈。”
她看了看班主任肃淡的脸,又赶紧把笑憋住,十分辛苦。
程湛兮从抽屉里摸出一颗巧克力,笑道:“来,给你的。”
连雅冰接过巧克力,开开心心地回教室了。
程湛兮又
摸出一颗球形巧克力,拉开凳子起身,放到郁清棠面前的桌子上,认真严肃道:“郁老师,这是给你的出场费,请务必收下。”
温知寒:“???”
郁清棠再转头,看向另一张办公桌的英语老师杨莉,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问道:
“杨老师,你喜欢吃巧克力吗?”
杨莉回头,郁清棠把巧克力递过去给她看。
杨莉轻轻睁大眼睛看清,笑道:“哎呀,我最喜欢吃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了,谢谢郁老师。”
郁清棠说:“谢程老师就行,程老师买的。”
杨莉:“谢谢程老师。”
程湛兮挤出一个笑容:“不客气。”
温知寒低头用红笔批改作业,唇角微微勾起,郁清棠要是这么简单就能收下巧克力,早在五年以前她就追上对方了。
程湛兮靠坐在办公椅里,双手抱臂,一只手指节在另一只胳膊上有节奏地敲着,轻微地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温知寒约郁清棠一块去食堂吃饭,程湛兮没凑这个热闹。
严防死堵,不是她的作风。她主要是依靠自己的个人魅力。
她自己点了份外卖,拿到办公室里吃。
郁清棠在家睡了午觉,到学校的时间比昨天早一点,进门的时候程湛兮在座位里看书。
今天气温偏低,程湛兮里面穿了件质地柔软的莫兰迪雾蓝衬衣,领口开了两粒扣子,白皙的颈项上一条细细的银项链,月牙形的吊坠刚好垂落在平直的一字型锁骨中央,午后办公室的阳光慵懒,她手指轻轻压在纸张边缘,指甲修得很短,圆润齐整,透出健康的淡粉色。
深栗色的长卷发别在耳后,没戴耳环,干净又斯文。认真专注的样子,多了很多温柔的气质。
郁清棠没出声,轻轻地从另一侧绕到办公桌,打开了自己面前的电脑。
电脑开机的嗡嗡声还是惊动了程湛兮。
程湛兮从书里抬起头,茶色的眸子流露出惊讶:“郁老师?”旋即她含笑道,“午好。”
“程老师中午好。”郁清棠礼貌地轻轻颔首,输入电脑桌面的密码。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睡醒了就过来了。”
“郁老师家住在附近?”
“嗯。”
“羡慕。”程湛兮单手托着下巴看她,眼眸亮晶晶的。
“嗯。”
“你忙吧,我再看会书。”程湛兮适时地止住了话题。
郁清棠打开一个教学相关的网页,一边浏览一边用余光瞧了眼重新专注看书的程湛兮,觉得她不说话的样子还……有点好看。
程湛兮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郁清棠。
“郁老师。”
郁清棠握着鼠标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下,庆幸自己刚才那一眼及时收回没有被发现,她不动声色平复,问道:“什么事?”
“上午那个男生是几班的?”
“10班。”
“他班主任知道这事吗?”
“知道,冯主任,就是年级主任,已经和他说过了。”
程湛兮迟疑着说:“我有点担心那个男生,感觉他妈妈精神状况不好。”
“那是他家里的事,再退一步,是10班的事,与我们无关。”郁清棠情绪没有起伏地说。
“我知道。”程湛兮慢慢趴在了桌子上,眼角下耷,有点儿沮丧的样子。
郁清棠在心里冷嘲了声:她难道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吗?能够救得了每一个不幸的人?
程湛兮又说:“会不会10班班主任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啊?小孩刚上高一,了解得没那么及时,如果班主任多一点关怀,和家长多聊一聊,或许会不一样呢?我想去找10班班主任说一下,你觉得合适吗?”
郁清棠想对她说别把老师的作用看得太重,也别多管闲事,话到喉边又咽了回去,不置可否道:“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程湛兮眼睛亮了亮,问:“10班班主任在哪个办公室?他叫什么?”
“出门左转隔壁,姓钱。”
“谢谢郁老师。”程湛兮变魔术一样从掌心变出一颗水果糖,笑着说,“请你吃糖。”
说完不等郁清棠拒绝,便起身出门前往隔壁办公室了。
郁清棠神情微怔,看着这次直接塞进自己掌心的糖果,包装是绿色的,苹果味?还是青柠味?
良久,她垂下眼眸,将这颗糖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程湛兮去了很久,办公室里老师们来了又走,只剩下郁清棠、温知寒和一位生物老师。
第二遍上课铃打响,程湛兮推门进来。
郁清棠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回来,假装一直在看面前的电脑,直到程湛兮开口喊她才抬头,淡道:“说完了?”,,网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