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第二天上午才停, 文晚晚心里想着事情,不觉又走到了文柚院里。
因为没有住人, 院里空荡荡的, 一个粗使婆子独自在收拾被风雨打落的花叶,看见她时连忙起身行礼,文晚晚向她点点头, 迈步走去廊下时, 住屋的门锁着,窗户也关得紧紧的, 要想进去, 就得先找人开门, 叶允让不会用这么招人注意的法子来跟她联络。
那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
到傍晚时, 小雨又下了起来, 文晚晚百无聊赖,坐在厢房门前看着屋檐上流下来的雨一滴滴落在阶下,春杏在边上剥柚子, 小燕用一只砂锅在厨房的小炉子上熬粥, 犹豫着问道:“姐姐, 那边打起来了吗?”
文晚晚回头一看, 小燕眼圈红红的, 坐立不安:“我听见底下的人都在说, 王爷跟淮北打了好几次了, 打死了好些人。”
自从来到王府之后,见的世面不一样,接触的人也不一样, 小燕比起先前在淮浦的时候有了很大变化, 已经很少再流露出这种怯生生的模样,文晚晚明白她是担心家里人,便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听说,仗是在青州打的,不在淮浦。”
“青州离淮浦,才几十里地。”小燕吞吞吐吐说道,“我就怕,就怕……”
噗一声,砂锅里的粥扑了出来,小燕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端锅,一时竟忘了垫布,烫得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春杏连忙丢下柚子,跑回去拿了药油,又顺手把炉子封上,给砂锅里加了点水,忍不住说她:“你那狠心的爹卖了你两回,你还想着他?”
小燕低着头不说话,文晚晚起身过来,帮着小燕把药油涂好,随口问道:“你们私底下经常议论打仗的事吗?”
她性子和气,待下人又好,春杏虽然服侍她没多久,但跟她一天比一天亲密,便也没有瞒她,道:“不止是府里头这些人,就连外头的百姓也都关切得紧,淮南淮北就隔着一条河,谁还没几个亲戚在对岸?这一打仗,肯定都眼巴巴地打听着消息,生怕出什么事。”
文晚晚忽地想起了,当初吴氏也曾经说过,她有个姐姐嫁在淮南,想必有同样情形的人不在少数,淮南淮北同出一脉,就连镇南王府跟皇室也同出一支,如今这一打仗,肯定有很多人都像小燕一样牵肠挂肚的,担忧着另一边亲人的安危。
一刹那间,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以叶淮那样凌厉的性子,为什么迟迟没有跟淮北交手,打仗肯定是要死很多人的,他心里也不是不犹豫。
文晚晚叹了口气,望着外面濛濛的雨雾,心想,但愿天随人愿,他能用最小的代价,尽快解决这场战争。
淮水大营中。
裴郁春诊完脉,道:“王爷的脉息虽然有些跳荡,但应该不是病发。”
“先开几副药给我吃着,”叶淮收回手腕,吩咐道,“昨天到现在,我觉得头有些沉,心里也有些烦乱。”
裴勉在边上听着,忍不住劝道:“要么王爷还是先回王府?这里诸事不便,不利于养病,而且天一直下雨,看起来淮北那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我有预感,小皇帝等的就是这场雨,”叶淮淡淡说道,“眼下还不能走。”
事实上没有谁比他更盼着回去,已经七天没有见到她,他想她,想到了极点。
这一仗并不比从前他打过的仗更难,只不过面对着淮北军与淮南军相似的面孔,他便无法让自己像对付洞夷人一样,只求胜利,不计杀伤。
他之所以按捺着性子等叶允让的后手,为的就是一招制敌,少杀伤人命,可这样与他凌厉诡谲的用兵习惯实在不一样,他颇觉得有些束手束脚,时常半夜里还在推算着细节,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如果有她在身边就好了,他的这些曲折隐秘的心思,她肯定能懂,何况有她在,有她温存地抚慰着他,他也绝不会失眠。
他想她了,很想她,可偏偏回不去。
叶淮心里焦躁起来。淮南的将帅并不是没有能打的,黄森和沈玉山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勇将,可比他用兵更强的,眼下却找不到,但凡再有一个能挑大梁的,他也就不用亲力亲为,被绑在淮水大营回不去她身边。
叶淮的声音突然就沉了下去:“让沈玉山从麾下挑些看得过去的苗子跟着我,等这场仗打起来,让他们好好历练历练,淮南数十万军队,什么时候打仗都指着我一个,早晚把我累死!”
裴勉隐约有些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火,连忙答应了,又道:“若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打,不如就把文姑娘接过来?住在城中的话,想要见面也不难。”
“不行!”叶淮一口拒绝,“兵荒马乱,怎么能让她冒险?”
裴勉看着他眼底下明显的青黑色,还是想要劝他:“城外有兵营驻扎,城中很是安全,而且有文姑娘在,王爷的身体也会好些。”
“不行。”叶淮站起身来,来回快走了几步,突然说道,“立刻公布遗诏,传抄天下,宫里尤其要多抄几份,到处都贴上!”
“赵锐之备车!”他扬声叫道,“去竹叶渡!”
车马沿着泥泞的道路往前走着,叶淮看着帘外的大雨,闭闭眼睛,压下心头的烦躁。
快了,这雨已经足够大了,他有预感,只要再加上遗诏这个砝码,叶允让很快就会动作,他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他,向皇室讨还奇大哥的血债。
到那时候,他就能回家了,回家见她。
淮水边上雨似瓢泼的时候,淮路州府的雨终于停了,文晚晚再次过去文柚的院里时,发现了熟悉的连环方胜。
压在窗台上放着的一盆茶花盆底下,微微露出一角,文晚晚不动声色地抽出来塞进袖子里,看了看院中打扫的婆子。
敢这么大模大样地压在花盆底下,那么送信的人多半就在附近盯梢,会是这个婆子吗?
回房后拆开看时,小小的纸片上只有一行字:二十六日巳初,汇珍斋,支开高恕。
那就是明天了。
夜里晚妆已毕,文晚晚装作随意向春杏问道:“你可知道城里有家汇珍斋?”
“有,在南城门跟前,”春杏道,“他家专做各样时新首饰,很有名气,就是贵了些。”
“是吗?”文晚晚道,“明天我带你跟小燕一起去看看。”
“好呀!”春杏跟小燕对望一眼,欢天喜地,“正是好久都没出门了!”
文晚晚微微一笑,叶淮怕外面不安全,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出门,连带着她身边伺候的人也总不得出门,多半是闷坏了,不过明天,她势必要走上这一遭。
夜深时,两个小丫头退到外间值夜,文晚晚独自坐在灯下,提笔把几次与叶允让通信的情形细细写下,折成一个双同心,藏在了妆奁里面。
明天她会小心提防,但这边她毕竟人地生疏,万一有什么事,循着这张纸,叶淮也能找到线索。
外面起了风,吹得院里的细竹簌簌作响,文晚晚吹熄了灯,抱着叶淮的枕头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但愿,一切都能顺利。
第二天文晚晚说要去汇珍斋时,高恕头一个反对:“文姑娘,王爷再三说过,不能出门!”
“王爷是不是也说过,让你听我的吩咐?”文晚晚笑着问道。
高恕无法否认。
文晚晚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笑道:“那就走吧。”
高恕带着手下,簇拥着文晚晚的车马出了王府,二门里林嬷嬷急急追出来,抓着外院的小厮问道:“这是做什么?”
“高将军护送文姑娘去汇珍斋。”小厮道。
林嬷嬷望着外面浩浩荡荡的队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才道:“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瞧瞧这张狂劲儿!”
珍宝斋在南城门内没多远处,气派堂皇的两层楼,门里门外都大姑娘小媳妇进进出出,看起来生意十分兴隆。
文晚晚带着高恕,迈步走进堂中,半人高的柜台上摆着各色首饰、梳篦,另有些胭脂香粉,乃至汗巾、香囊之类,店伙计都是头脸干净的年轻男子,只站在柜台里向她寒暄致意,却没有一个凑到近前来,直到文晚晚将各处都走过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异样。
文晚晚现在确定了,只要高恕跟着,叶允让就不会跟她联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文晚晚瞬间拿定了主意,向高恕吩咐道:“我再进去看看,高将军在外面等我吧。”
高恕哪里肯答应?正要跟上时,文晚晚压低声音道:“把各处门都守好,如果半柱香内我没出来的话,立刻封锁门户!”
高恕神色一凛,隐约猜到她应该有什么用意,犹豫着站住了脚。
文晚晚再次进了门,带着小燕和春杏在里面走了一遍,又让伙计取了几样首饰来看,估摸着差不多半刻钟便出了门,高恕守在门外,正神色肃然地往里面张望着,一看见她出来,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任何异常,文晚晚心中疑惑到了极点,既然没人跟她联络,又为什么让她来这一趟?
她下意识地伸手到袖中去摸,耳边突然听见一阵吵嚷声,满大街的人一窝蜂地往城门跟前跑,内中一个老头满脸红光地叫道:“遗诏,王爷在城门前张贴了遗诏!”
文晚晚顿住了脚步,是她要找的遗诏吗?
指尖却在这时候碰到了微硬的东西,熟悉的连环方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