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怒的公爵面上倒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甚至与几名守在玛丽小姐身边的侍女们微笑了一下, 因为看见了约克公爵的惨状而受惊晕厥的玛丽小姐已经苏醒了过来, 坐在软椅上望着他。
鹅黄色的素净长裙,不带首饰,眼圈通红,长发披散,看起来着实是个惹人怜惜的美人。
未婚女性是不能和未婚男性私下里见面的,斯图亚特以前来慰问玛丽的借口与她短暂客套了两句,识趣的侍女们纷纷坐到了另一张圆桌前,和这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至于听见他们的对话,但也不会让他们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您很聪明,这是谁的主意?”
短暂的沉默后,斯图亚特冷冷地问。
他眼里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礼貌的温柔,而换成了冰冷锐利的寒意,像是遇见了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
玛丽局促地抬起手将头发拨到耳后,眼神不断地往自己的侍女们那里瞟,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不……公爵大人,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我不在乎你杀了谁,”斯图亚特被她试图装傻的拙劣表演气到了,嘴唇轻微地动了动,“如果你要扮演无辜的羔羊,最好先擦干净指甲缝里的血。”
玛丽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差点从软椅上弹起来,她猛地握紧了双手,将它们塞进层层叠叠的蕾丝裙摆下,一张脸煞白发青:“我不是……”
“我说了我不在乎!”斯图亚特严厉地打断她。
“但是告诉我理由,你做出这么愚蠢鲁莽的举动的理由——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可以考虑你的提议,但前提是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斯图亚特现在都快气疯了,他完全想象不到他的临时合作伙伴竟然会这么……愚蠢又疯狂。谋杀约克公爵?!这是哪个魔鬼往她脑袋里塞的天才想法?尤其是这个女人竟然还自己亲自动手了!这么拙劣的谋杀手法,若非当时国王刺激过大当场昏了过去,他很怀疑玛丽现在可能已经被吊在了市政大厅前的绞刑架上。
可是为什么?!
作为一个有脑子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总需要一个理由吧?!
谋杀约克公爵对玛丽有什么好处?斯图亚特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一个值得她动手的理由。
一向狡诈敏锐的北高卢执政官难得地陷入了迷惑。
被他直视逼问的公爵小姐神情惨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一缕一缕的金色长发黏在皮肤上,看上去可怜极了,不过斯图亚特可不是会不分场合怜香惜玉的男人,他的心比他的容貌冷酷得多。
“我能看出来的,等陛下冷静下来之后也会想到,您最好告诉我一切,否则您很快就将面对国王的怒火——毫无保留的。”
北高卢执政官往她脆弱的心口上又凿了一刀。
“想一想国王陛下是如何的重视疼爱约克公爵,再想一想作为谋杀了约克公爵的凶手会有什么下场……我希望您的愚蠢和顽固不要用在这种地方。”
玛丽小小地吸了口冷气,呼吸急促,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大了。
“是……我的父亲。”她用比初生的猫儿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呻吟着吐出了两个词语。
斯图亚特深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离开之后让人转告我,寻求您的帮助……但是……但是他说,您也是不可信任的,比起让他回到伦敦成为国王,您肯定更想让所有王位继承者都死掉,然后顺理成章地与我成婚统治帝国……”
玛丽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里还带有扭曲的哭腔:“我、我前天就联系不上我的父亲了……”
公爵小姐浑身颤抖,看着斯图亚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显然在她心里,能够将她的父亲逼到绝境的只有掌握了伦敦手持重兵的斯图亚特公爵。
与格罗斯特公爵断开联系后,玛丽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父亲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告“警惕斯图亚特,借助他的力量但是不要信任他”,再加上父亲说的,如果她提起和斯图亚特结婚帮他谋求国王的位置,斯图亚特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前面几个王位继承人……
玛丽顿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必须要借助斯图亚特的力量帮助父亲回到伦敦,可是斯图亚特显然是不愿意格罗斯特公爵再次回来的,两人的目标只能说是在一定程度上重合,于是在格罗斯特公爵莫名失踪后,玛丽第一时间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斯图亚特。
至于这件事到底和斯图亚特有没有关系……
乌发蓝眸的公爵眼神阴鸷,他看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要破口大骂,额头上青筋直跳,深呼吸了一次才强行压下暴怒的心绪,温和地问:“……所以这和约克公爵有什么关系?”
玛丽眼帘极快地一抬,双手揉搓着裙摆上的绸缎饰带,脸上带了破罐子破摔的冷静:“如果理查死了,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与我的父亲有关,而我的父亲又失踪了,他们就会想到你。”
与小国王很相似的淡绿色眼睛直勾勾地凝视斯图亚特公爵。
“两个王位继承人前后死亡,最大的嫌疑就是和我结婚的你。所以要么让我的父亲回来,成为王位第一继承人,履行我们的约定,到时候爱德华也没有功夫再追究理查的死因了。要么,就由你成为我的共犯。”
斯图亚特望着这双眼睛,恍惚竟然像是看见了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小国王。
不愧是流着同样的血的堂姐弟,在紧要关头,都是一样的狠毒一样的狡诈。
但是……
斯图亚特都快要气笑了:“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
他简直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内心的荒唐感受,玛丽的这个理由听上去十分有道理,但是只要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其中漏洞百出,且不说小国王到底会不会“没有功夫”追究约克公爵的死因,她甚至不确定格罗斯特公爵的失踪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最重要的前提都是她自己的臆想和猜测!
而仅仅凭借着这样的猜测,这个女人就没有一丝犹豫地杀掉了自己的堂弟。
他见过约克公爵死亡的现场,满目的血腥和窒息而死的孩童,惨烈恐怖得有些超出预料。
……只是因为这个女人觉得理查的死亡可以从他手里救下她失踪的父亲。
斯图亚特看怪物一样看着玛丽,久违了的寒意从他脊背上流过。
他见多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人心狠毒,但是像玛丽这样……做事完全靠猜测,偏偏还出手毒辣没有理智的女人,他绝对是第一次见。
——甚至到了现在,她都没有任何一丝杀掉理查的悔意和愧疚,她只是在恐惧自己的罪行被发现。
“你完全没有想过,假如你父亲的失踪和我无关,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斯图亚特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玛丽,面前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已经脱去了“可交流的人类”范畴,更像是某种……奇怪的物种。
这就像是,斯图亚特和小国王绞尽脑汁互相试探利用,结果边上冲进来一只黑猩猩一把掀翻了棋盘,非说自己赢了。
这场面会让任何一个聪明人崩溃。
斯图亚特目前就处在这样一种很想大骂又无力张嘴的情绪里。
听见斯图亚特的这句话,玛丽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慢慢变得空白:“和你无关?可是……可是怎么会和你无关……”
斯图亚特只觉得自己的血压都升高了,他霍然起立,死死盯了玛丽片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里,侍女们过了一会儿才围拢过来,惊讶地发现公爵小姐脸色煞白,像是要晕厥过去。
“天啊玛丽小姐!您怎么了?”
“斯图亚特公爵阁下对您说了什么?天啊您的脸色好差……嗅盐!”
房内一阵忙乱,斯图亚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保持冷静,玛丽的做法蠢到了家,但是不可否认……斯图亚特现在的处境尴尬极了。
格罗斯特公爵的失踪……和他有关也无关,他的确是命令手下的骑士们去追杀这些人了,但是骑士回来说,格罗斯特公爵好像就在防备他的追杀,他们没有选择安全的大路,一出伦敦就不见了踪迹,最后的痕迹出现在伦敦以南的黑森林,穿过那片森林就是肯特郡,他们应该是想去肯特郡收拢属于格罗斯特公爵的军队。
问题是……想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穿越黑森林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贸然踏进这座狼群出没的原始森林,它之所以被命名为黑森林,就是因为它吞噬生命如夜晚吞没白昼般无声无息。
那么,只带着十几名骑士,没有充足的弹药武器,甚至连粮食储备都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格罗斯特公爵一行人有多大的概率能穿过黑森林?
总之在斯图亚特心里,格罗斯特公爵这个老对手,已经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死人了。
死人掀不起什么浪花,但死人的女儿着实让斯图亚特头痛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他居然不得不捏着鼻子去保下玛丽。
在失去约克公爵理查和格罗斯特公爵亨利的情况下,这个没脑子的玛丽小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和她结婚,成为了最快的获得帝国王权的方法。
所以他要怎么去向小国王证明罪魁祸首的清白?
艾登手里托着银枝烛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斯图亚特公爵阁下,国王陛下请您去书房一趟。”
小国王比斯图亚特知道的更多一些,至少他能根据目前世界的稳定性判断出格罗斯特公爵还好好活在某个地方,本就该死去的理查现实一块拼图契合上了世界的裂缝,小国王有点怀疑……也许下一个死去的就是他。
而他也不打算再等待下去。
他沾着红色的墨水在处刑书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用手指按着滑到对面洛伦佐面前:“现在就行动。”
撒丁刺客拿起处刑书,看见上面的名字后眼皮一跳:“……不需要经过高等法院?”
小国王语气短促严厉:“不需要,立即逮捕,秘密处刑,不要让她活过今晚。”
小国王就算当时再悲痛,事后仔细琢磨一下,就能发现玛丽的异常,而他忽然发现,或许自己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让高的法院走举证、审判的那套程序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玛丽一定是受到了某种刺激才会对理查下手,这件事与斯图亚特无关,那就只能是外逃的格罗斯特公爵。
玛丽认为格罗斯特公爵出事了?
小国王将玛丽的脑回路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同时立即反应过来,一旦玛丽说出格罗斯特公爵已经死亡,那么玛丽立刻就会成为王位第一继承人,哪怕是国王,也无法对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判处死刑。
所以他只能求快,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处死玛丽。
小国王一边让艾登调开斯图亚特——这个目前唯一会想办法保住玛丽性命的人,一边让洛伦佐带上他的手令逮捕处死玛丽,就是为了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洛伦佐刚出门,斯图亚特后脚就在艾登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小国王将蘸了红墨水的鹅毛笔放到一边,神情冷淡地隔着橡木桌望着对方:“现在,您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斯图亚特露出温文的笑容,打定主意要想办法和小国王周旋久一点,至少要编出一套完整的理由洗脱玛丽的嫌疑。
正巧,小国王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第70章 玫瑰战争(二十一)
两个人在书房你来我往地扯皮了二十多分钟, 斯图亚特心中莫名的怪异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皱着眉头再次审视了一下这间书房,还有橡木桌后的小国王, 明明一切都没有异常……
橡木桌上打的蜡光滑细腻, 桌上一侧堆积着需要国王审阅的文书, 几本羊皮纸缝合成的硬壳书叠在一起,遮住了后面齿轮杠杆密布的天象仪模型, 剩下的就是几瓶蓝黑墨水, 还有国王手边的鹅毛笔——
斯图亚特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倏地回转视线抓住了那个让他不安的东西。
鹅毛笔。
尖细锐利的笔尖上蘸的不是批复文书用的蓝黑墨水,而是猩红不详的暗红色液体。
红墨水。
斯图亚特的瞳孔骤然紧缩。
在国王手中, 红墨水是很少会出现在文书上的,用这种颜色的墨水永远只有一个用途——在贵族的处刑书上签字。
国王的导师神情大变, 他想起了他刚进入书房时曾经和洛伦佐擦肩而过, 对方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
“陛下!”
面对斯图亚特的失态,小国王显得异常冷静,他双手交叉压在膝盖上,与自己的导师对视:“您有些失态了, 我的公爵。”
斯图亚特大步走到爱德华对面,双手按住桌面,猛地俯下身体,像是鹰隼凝视地面的猎物,而身高受限的国王不闪不避地抬头与他对视,淡绿色的眼睛里都是冷硬冰凉的寒冰。
“您签发了玛丽·约克的处刑令。”斯图亚特用耳语似的声音肯定道。
小国王并没有把别人当傻子的想法, 按照他的估计,以洛伦佐的速度, 现在应该已经把玛丽强行绑出了威斯敏斯特宫, 现在大概在去伦敦塔的路上。
“斩首?毒药?”斯图亚特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并不十分的生气, 短暂的怒意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莫名的担忧,“还是……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