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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节

王承心道一声苦也,造化何其偏颇,令一人富倾四海的同时,还名重当时,又令一人武威冠世的同时,又英俊绝伦,这两人强强联手,何事不成?

他陡然感到一种轻敌的危险蔓上心头,凝神让自己冷静下来,向身旁的贾氏家主无声使个眼色。

王家从前是北魏第一世家,而今北魏败了,王氏在新主启用之前,便是尴尬的前朝遗臣,有些场面话不宜他来主张,难免要让一让贤。

洛阳贾氏是汉朝贾谊的后代,在北朝京都也是大姓。

贾光献年逾五旬,著文袍,手执麈尾,一派洵洵然文雅气,他会意,向大司马与唐娘子颔首一礼,才欲开口,忽听人群中低呼:“白马负经……是白马负经!”

贾光献与王承循声望去,脸色微变。

原来簪缨身后的五百武僧之后,还跟着两匹通身雪白的宛种大马,之前队伍漫长,一时被人所忽。

此时扈队尽过城门,围观者便看到绛衣僧人之后的两匹白马上,不载人,载的是黄麻纸抄录的经书千卷。

昔汉帝夜梦金神,头背后放有日月光明,遂遣使向西域求佛,当时便有白马负经入洛的景象,引为中原佛教的一大典故。

这也是白马寺得名的由来。

谁想到数百年后,洛阳再现此景。

耳闻加目睹,再加上僧人本能亲佛,前来觇观的洛阳寺僧们,自发地合掌念诵,与济南武僧的念佛声交织成一片低沉庄严的梵诵,隐隐地变成了一种声援。

贾光献见状不好,忙快行几步,当前对簪缨挥麈笑道:“大司马,唐娘子,久仰盛名,二位舟马劳顿,一路辛苦了,城中几位家主特在金谷园备宴,为二位接风洗尘,万望赏光。”

他这举动是名士放旷

,然在此等场合,却显得不够礼数。

前路被挡,卫觎眼皮都未抬一下。

簪缨没有计较,淡淡一笑:“我近日吃斋,恐拂好意了。”

贾光献一愣。

北人多看不起江左蛮越之地,对南边的吴侬软语有一句评价,曰“吴声妖而浮”,洛人不屑之。

谁想这位唐娘子甫一开口,便是地道的北方官话,言辞清朗如潺泉清雪,闻之沁脾。

簪缨心中却想:那金谷园是什么地方,旧主石氏富可敌国,穷极奢靡,与人挥金斗富,钱流如水,最终取祸横死。她好不容易营造出亲佛仁善的声势,进京第一日,便去前朝第一富豪的第一庄园吃一顿靡费万钱的酒筵,岂非功亏一篑。

洛阳世家,这是暗戳戳想使个下马绊啊。

簪缨话锋一转:“不过明公们一番盛意,怎好辜负,便令我旗下将士们代我赴宴吧。他们常年征战,辛苦莫当,该当犒赏。待来日我款备一席素斋素酒回请各位,聊表心意。”

“这…… ”贾光献始料未及。

她让兵士们进金谷园是什么意思,兵士地位最卑,让他等世家公去宴请一帮泥腿子,脸还要不要了?

可贾光献刚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收回,对方兵强马壮,他哪里敢硬碰。

王承面色轻沉,听出了唐氏女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原本他联络各大世家出钱请宴,是要摆出他们为主,来者为客的局势,这位唐娘子一句软硬兼施,就反客为主,变成了她要设素斋宴款待他们,既不脱离她亲佛的形象,又不失地主之谊。

她想在哪里设宴,皇宫吗?

大司马为何始终不发一言,难不成他堂堂男儿真能忍受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这些人有点看不明白了。

簪缨说话之时,卫觎的目光便一直专注追逐着她。

对于眼前这些杂小的局促之色,他视而不见。

簪缨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与他对视一眼,精心描摹的桃花眼睐如珠玉。

她解决了金谷园的事,再不理会这些搞小动作的门阀家主。反正他们自诩金口玉言,想反悔是不成了,能打仗的兵勇没有饭量小的,世家不是有钱又好脸面吗,那么就先填饱这些骁军的肚子吧。

她转头低问徐先生:“卫公到洛阳可受波折,檀舅父和表兄他们也到了么,他们都好?”

之前檀氏父子的消息一直未送来,簪缨始终惦记着此事。

徐寔回答都好。

家里人听说她和卫觎今日进城,早几日便开始盼望。

因是长辈,纵使再心急,也不好到外城来迎小辈,免得中京有心人拿一个孝字做文章,说他们颠倒尊卑,此时都在宫城等呢。

徐寔想起卫公那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便是想笑,正欲给二位主君提个醒,这时一位身披绛格地红棉袈裟的老僧人越众而出。

老僧向簪缨口称檀越,合掌见礼。

护卫拦挡,昙清方丈忙道:“这位便是白马寺方丈释绪禅师。”

“不可对禅师无礼。”簪缨道。

护卫戟开,释绪方丈近前,一双饱含岁月积淀的慈悲双眼细审簪缨面容。

侧旁传来毕剥一声细响,源自大司马面无表情扣紧的指节。

就在卫觎的忍耐度将临极限时,白马寺方丈终于收回视线,道:“阿弥陀佛,老衲与昙清师兄常年书信交,腆居一寺之主,佛法领悟却不及师兄。老衲无师兄慧眼,看不出娘子前身来历,却见娘子清脱妙骨,确不同凡俗。”

卫觎看见簪缨含笑拈起洁白玉指,以一个标准的佛门手势回礼。

世间僧尼都行此礼,偏是由她做来,格外赏心悦目。

她道:“大师过奖

,不瞒大师,我亦不知自身有何不同,只因昙清师父极力确信,又同我布道说法,我闻梵音,颇觉亲近,这才对佛学起了兴趣之心。”她无辜一笑,端的天然无方,“想来也许的确是前生有缘吧。”

她若直接标榜自己是什么菩萨转世,反而生硬拙笨,不如半真半假,由名僧为她传扬,才好四两拨千斤。

昙清在一旁听得眼梢直抽抽。

老和尚心道:你在青州三番五次拒绝老僧,嫌弃我烦时,可不是这个嘴脸。

面上却还要保持风范,顺着簪缨的话憨笑点头:“是啊是啊。”

若问昙清方丈明知簪缨拉拢佛门是另有所图,却为何还要赌上一世清名帮她,那是因为,他真的相信她就是佛祖的优昙华呀!

只不过小娘子如今被红尘权势遮蔽双眼,还没开悟罢了。

甭管她是怎么进来的,一只脚先迈进门准保不是坏事。

就是后颈过风处有些凉飕飕的……

昙清直觉奇准地转头,正看见大司马阴翳不豫的目光。

他立刻阿弥陀佛,掉转视线,佯作看不见地向旁躲开一步。

卫觎明知簪缨亲佛是计划的一部分,但见她被僧众亲近慕拜,目光与这些陌路人相接,唯独不看他,心便如有所失。

丹田之内隐生一种灼热烦闷。

他靴尖碾了碾被阳光炙晒得滚热的青石。

但他答允过她的事,都不反悔。

那边释绪方丈还在殷切地邀请簪缨:“不知可否请娘子降趾莅临敝寺,用些素斋,再为寺中弟子说法,随喜随喜?”

第140章

此言正中簪缨下怀。

她才进城来, 名头是打了出去,但究底如何,万众正看着她接下来的行事。

来的路上她已与卫觎商议定了, 卫觎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入京后必定直接进驻皇宫, 她若同时跟着入宫,他们的野心实在昭然。

做戏做全套, 不如她先去寺里打个报道, 让风声发酵几日, 坐实声望再说。

此举对她没什么损失,只有一条, 便是观白夜里不能抱她入眠了。

但卫觎当时听后,也不曾反对一声。

簪缨笑应释绪方丈:“小女子正有此意, 说法不敢当, 愿在贵寺斋戒三日,以涤尘垢, 与贵寺师父交流讲法。”她又随和一笑, “早前听闻白马寺高僧如云,解经精妙, 更有二宝,便是寺中自种的石榴葡萄, 听说果实硕大而甜,迥异他处。所谓‘白马甜榴, 一实值牛’,如今正值成熟之季, 小女子也想尝一尝鲜。”

释绪方丈大喜过望, 方才洛阳的门阀家主都没请动唐娘子, 她却愿意主动去他们寺里斋宿三日,这无疑会成为白马寺的荣光。

而唐娘子末了这几语,无形中抬高了白马寺的地位,又透露出一种小女儿的直率俏皮,一下子拉近了与人的距离。

近旁的几位僧人会意微笑,兖州军入京带来的惶恐不禁驱散几分。

昙清方丈早已知道,这位娘子心性亲和,有俘获人心的能力。

簪缨说罢,方忍不住回首看一眼卫觎。

卫觎锁在她身上的那双眸子,深稠得近乎执迷。众目睽睽之下,簪缨不能多做什么,粉颊微颔,隔着几步距,清了清嗓音道:“大司马,劳你代我向卫公与舅父致意,待我出斋,便去拜见。”

白马寺的金铃七宝车早已备好,辇车四面悬挂着宝相纹洁白帷幔,带着浓郁的佛门风气。

寺中僧众恭迎优昙华入寺。

卫觎便在这时踏出一步。簪缨低唤一声观白,卫觎吐出口气,看着她:“我送娘子登辇。”

簪缨眸光流转,既含安抚也有依恋,一切言语,皆汇在她颊边那颗小小的梨涡中。

她莲步轻挪,隋珠照日罗衣从风的身姿飘然登上七宝辇,香风渺散,观者看痴。

卫觎送她登上车,眼睛也未离她,披袍挂甲的手臂握住车前的帷纱欲要落下,顿了一顿,又未动作。

簪缨在辇中,与车辇外的卫觎目光相接,他身体是微微前倾的姿势,膂背蓄满了力,像一头随时准备捕猎的矫豹。

簪缨从他眼中看到了还未小别便汹涌而出的想念,那是流动的渊海。

这一刻她没法分出心神去观顾左右,但她心里最后一根弦还记得提醒自己,此时洛阳的黎庶必然都在看她。她叠住手背,坐得端庄,忍住扑进小舅舅怀中的冲动,冲他轻轻地一摇头。

这三日过去,她才能镀层金身,接下来安民一统的路才好走些。

她用嫣红的唇型无声说:你等我。

小小镂空蔓草纹的金铃在二人头顶随风轻响,左摇右摆,叮叮当当,卫觎不动。

就在簪缨以为卫觎要上前做些什么的时候,他松手撂下帷帘。

纤透雪纱映出外头那道傲岸身影,没挡住他轻不可闻的嗓音:“等我接你。”

其后,七宝辇向城西白马寺去,武僧随行,簪缨手下的其余人手皆跟着卫觎走,听他安排。神淡意懒的大司马目送七宝辇去远,转身径奔宫城去。

“卫大司马,”王承不甘出师未捷,一条线都没搭上,忍不住上前道:“那酒宴……”

卫觎遽然侧眸,近卫腰刀齐声出鞘,映日森寒。

王承被这猛然流泻出的杀意惊得倒退几步,没想到卫大司马会忽然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