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她的脸模糊不清,唯有那双褐色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明亮动人的光芒。
那么干净纯粹,让人不忍心拒绝。
洛真垂了垂眸,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一分钟后才松开唇,温和地缓缓道出两句话。
明天我就走了,不请我去家里坐坐吗?
离了婚,难道连朋友都不是吗?
宁柔听见这句话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她很想答应,但宁宝宝现在就在家里,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不方便。
洛真早就猜到自己会被拒绝,没有表露出愠色,反倒接着问了下去,仍是用那种最动听的诱哄语气。
不方便?你家里有人?是谁?
温柔的猎捕陷阱,只等着猎物自己往里面跳。
听见洛真说自己家里有人,宁柔立刻出声反驳。
没人的,只有我自己,我一个人住。
这么急切的强调家里没人,一听就知道有事隐瞒。
洛真没再逼问,点了点头,主动松开把手,将车子还了回去。
路上当心。
回去吧。
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在道别,一切都是那么平和自然。
宁柔没有意识到隐藏在洛真平静言语下的情绪起伏有多强烈。
她心里甚至有些高兴,以为洛真已经原谅了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
眼看就要走出巷子,她还是没有忍住,贪心地回过头看了最后一眼。
女人依旧站在原地,身形高挑又纤细。
四周空寂无声,没有一点的响动。
洛真漂亮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底一片冰冷。
她藏在黑暗中,看见宁柔停下来看了自己一眼,紧接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不愿承认自己再次被抛弃,但事实就是如此。
宁柔对她并没有什么留恋。
院区的灯似乎也要坏了,灯光时不时就会闪一下。
直到再也听不见空气中的脚步声和自行车的咯吱声,她才再次迈开脚步,朝着宁柔消失的方向走去。
巷子的尽头,是一栋老式的红砖高楼,只看楼房设计,应该已经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了。
院子的灯很暗,宁柔的自行车就摆在楼下,人应该已经上了楼。
接近凌晨三点,楼里的居民基本都在睡梦中,没有一户开着灯。
洛真等了几分钟,很快,五楼最后一家就亮起了灯。
想来,这就是宁柔住的地方。
她借着光四处看了一眼,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小院三面封闭,小巷是进来的唯一一条路。
巷子没有门,就意味着这里没有任何安保措施,根本保证不了安全。
院子两侧的空地上碎石堆积,风一吹,空气里全是飞灰碎屑,四道院墙的墙角边覆满杂草,也不知道多久没人收拾,已经贴满了墙皮。
这里的破旧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甚至不敢想,宁柔是怎么在这种环境里住下去的。
一天打两份工,还这么缺钱吗?
宁柔家里,除了她自己到底还有谁?
洛真心口微滞,眼神晦涩不明。
直到五楼最后一盏灯熄灭,才转过身离开。
回到酒店,已是十五分钟以后。
这么晚了,酒店门口却还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远远看过去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似乎是在争吵。
洛真下了车,脸色仍是阴沉沉的。
她还在想宁柔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一个穿着睡衣的少女就小跑着来到了她身边。
你回来啦?
说话的人是洛繁星,正是酒店门口吵架的两个人之一。
洛真心情不好,下意识蹙了蹙眉,眼神更加冷冽。
三点多了,你不睡觉站这做什么?
洛繁星取出手机,上面是十几通来电,全部都是洛振庭打过来的。
看来,他已经知道女儿离开天海市的事了。
爸爸打了好多电话过来,我没告诉他嫂子在这。
洛真的手机没电,中午就关了机,她知道洛振庭肯定会找自己,干脆没给手机充电。
没想到,洛振庭到底还是找上了洛繁星。
她点点头,正想说话,酒店门口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也走了过来。
两人的注意力瞬间从洛振庭转移到了少年身上。
少男少女、深夜见面,两人的关系,不用猜也知道。
洛真双唇紧抿,并不想多管闲事。
她本来想直接回房,垂眸时却看见洛繁星眼里闪过一丝期待的、崇拜的光芒,心下微一踌躇,唇便跟着松了松。
他是谁?
洛繁星没想到洛真真的会问,愣了半会儿都没应声,反而是那个男孩子主动开了口。
我叫褚宁,是繁星的朋友。
褚宁?
很熟悉的名字。
洛真抬眼看向少年,终于从对方的眉眼间窥见几分熟悉感,想起了一个前几天才见过的男人褚睢。
褚家这几年生意并不好,最近一直想让洛氏注资周转,这件事她还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褚宁就找上了洛繁星,怎么想都很不对劲。
她转过头,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强势。
你回房去。
洛繁星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点了头。
等她离开,洛真才将视线转到少年身上。
褚遂是你哥哥?
满是压迫意味的目光,让褚宁的心有些虚。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居然一眼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嗯。
洛真闻声挑了挑眉,清冷的脸庞在月色照耀下更是美艳逼人。
你和繁星在一起多久了?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褚宁面上有些尴尬,好半刻后才不好意思的应了声。
半个月。
半个月,那不正是褚遂来洛氏谈合作的时间吗?
洛真神色微变,眼神愈发阴寒凛冽。
褚宁被看得心慌不已,他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答应哥哥的请求,为了家里的生意带着目的接近洛繁星。
他不想再待下去,正打算找借口离开,女人的冰冷声音就被风送了过来。
我想,你应该知道褚家和洛氏最近有生意上的往来。
繁星还在念书,要谈生意,就让褚遂自己来找我。
我不阻止你们谈恋爱,但是,商场上的事,我不希望她被牵扯进来,明白了吗?
一段隐晦言语,却包含了浓浓的警告意味。
褚宁睁了睁眼,心脏跳的飞快,只觉得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女人彻底洞悉。
他点点头,手心全是冷汗,等回神时,洛真早已离开。
洛繁星不知道外面两个人在说什么,免不得就有些不安。
她在走廊上等了半天,终于把洛真等了回来。
不等人过来,她就主动迎了上去。
褚宁呢?
洛真闻声抬眼,表情仍是一贯的疏离。
走了。
说话的间隙,她已经拿出了房卡。
眼看她就要进房,洛繁星这时才想起来一件事,赶在房门合上之前将人唤停。
对啦,我忘了说,爸爸刚刚又打电话来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洛真步子顿了顿,想到洛振庭,眼睛里映出些嫌恶,就连声音,也满是冷漠与寒意
告诉他,别再打电话过来。
我什么时候回海市,是我自己的事,他管不着、也没有资格管。
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打算这么早回去。
第八章
对于洛振庭,洛真可以说是失望透顶。
早在十九岁那年被逼和成安相亲那一刻起,她和这个男人之间就再也没有半点父女亲情可言。
她不是不知道,在她成为洛氏总裁的这八年里,洛振庭依旧想以父亲的身份与权威来诓骗她、压制她,甚至还时常在暗地里搞小动作,试图重新夺回公司的控制权。
只可惜,他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
洛真虽然是苏栀生的,但她的心显然比苏栀的冷硬得多。
今晚对洛繁星的这番话,就是她给出的最后一次警告。
公司的事,我会处理好,用不着他来操心,他要是敢插手,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安安分分待在洛家,这辈子都不能出门。
两人认识这么久,洛繁星从来没见过洛真说过这么重的话。
她还没来得及缓神,耳边便传来一声砰响。
再下一秒,走廊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手机屏幕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还是洛振庭。
直至洗完澡,洛真的脸色仍很难看。
洛繁星以为她是在为洛振庭的电话轰炸烦心,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所有的不安与慌张,都因宁柔一人而起。
卧室的大灯早已关了,只剩一盏小小的床头灯照明。
她倚坐在床头,伸出手将浴袍解开,借着暖黄的灯光将小腹和腰部上点缀的粉痕看得一清二楚。
很浅薄的斑印,像纹身、又像花瓣,落在白皙细滑的肌肤上并不突兀,还平添了几分性感火辣的美。
洛真静静看了会,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回忆,眼神微微黯了黯,逐渐变得迷离,指尖不由自主地沿着锁骨下移,在腰侧轻轻碰了碰。
不是第一次得过敏症了。
每年的夏天,总有那么几天高温难耐的日子,那时候的她一旦犯病,宁柔总会温柔地为她涂药。
五年过去,她仍记得那种感觉,记得宁柔温暖、柔软的指尖在后背和腰腹流转轻抚的感觉。
不是撩拨,胜似撩拨。
每次以上药开始,过程中不知不觉就会变味儿。
原本几分钟就能结束的事,最后总会拖上好几个小时,不把宁柔欺负到哭着求饶,她不会轻易停下,还美其名曰刻意勾引的惩罚。
相爱的时候,一次生病也能为床笫之间带来无边的乐趣。
不爱的时候,这场病就成为了攻击对方的最好工具。
垣乡夏热冬冷,对洛真这种对温度敏感的人来说,待在这儿无异于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指尖触碰粉痕的一瞬,一种强烈的灼辣痛感从腰部传来,仅是半秒,她就从那段暧昧旖旎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想到宁柔是为了躲避自己才来了这里,她心底的苦涩再也无法掩埋,顺着心口丝丝缕缕传向四肢,连指尖都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想不通,宁柔为什么要离开自己。
难道在那三年婚姻生活中尝到幸福滋味的人,真的只有她一个吗?
洛真眼角微红,不敢再猜下去。
墙上的时针指向四点,而她,注定是睡不着了。
南方的夏日,六点天才全亮。
洛繁星今天起得很早,七点就换好了衣服。
她本想跟着洛真一起去见宁柔,谁知敲门的时候却被打扫卫生的阿姨告知,洛真五点半就已经离开。
这么早过去,宁柔上班的那家早茶店都还没开门吧?
洛繁星挠挠头,面上有些不解。
她自然不会知道,洛真去的,根本不是香茶轩,而是垣乡有名的贫民窟藏在平阳路尽头的那个破旧街区。
或许是被洛真的出现乱了心,宁柔晚上也没睡好,早上起床的时候,精神还是恍恍惚惚的。
想到对方今天就要离开,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宁宝宝不止是她的女儿,也是洛真的女儿。
而洛真,到现在都还没有看过她。
越想,就越是愧疚,连水壶的水烧开了都没注意到。
要不是一旁的宁宝宝提醒了一句,她估计能这么站上一上午。
妈妈~宝宝要迟到了~
软软糯糯的稚嫩嗓音,听上去就知道是个性格乖巧安静的孩子。
宁柔闻声手一抖,总算回过了神,这才匆匆忙忙给女儿冲药。
宁宝宝马上满四岁,因为从小身体不好,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显小些。
单论五官,她显然更像宁柔。
无论是眉眼,还是鼻唇,都和宁柔的一模一样,一眼望过去,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宁柔。
唯独头发的颜色,像极了洛真。
洛家人的头发天生是微微的淡黄色,从洛振庭到洛真再到洛白月,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洛真不喜欢这个颜色,刚成年就将头发染成了黑,此后再也没人见过她黄发时的模样。
就连宁柔,也是偶然翻照片才知道这件事。
黑色的药粉被热水浸湿,又被温水冲散,几秒钟的时间,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就满是苦涩的中药味。
光是闻一下,就能让人皱起眉头。
宁柔做事,动作一向是慢慢钝钝,今天起晚了些,时间就有些不够。
眼看校车就要来,宁宝宝担心赶不及,主动从书包里拿出了装水的小杯子,踮着脚送到了妈妈手边。
妈妈~宝宝今天去幼园喝药好不好?
宁柔抬头看了眼时间,只差五分钟校车就要到平阳路,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宁宝宝有多乖,没人比她更清楚。
别说只是喝药,就是去医院打针,她也不会像别的小孩那样大喊大叫。
家境的贫苦,似乎让这孩子从小就比同龄人更加敏感懂事。
她将药装好,又从柜子里取出几颗糖果塞进书包,这才拿着自己的包抱着女儿出了门。
七点五十八,距离校车到达还有两分钟。
等赶到巷口的时候,已经是八点零二分。
平阳路是校车的第一站,此时车上还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迟到了两分钟,但司机大爷并没有说什么,反而还隔着车窗笑着给宁宝宝招了招手。
宝宝可好几天没上学了呀!
五十多岁的中年大叔,年纪差不多能做宁宝宝的爷爷了,看到这么可爱的乖孩子,他可是喜欢得不得了。
宁柔闻声弯弯唇,面上也涌出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