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在为宁柔即将得到一辆新车高兴,还是在为下午从许一诺那里得到一张自己的素描画高兴。
四点,还没到饭点。
茶餐厅里没什么客人,宁柔的工作就轻松了许多。
洛繁星到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只是发呆。
不认识字,就意味着失去了很多娱乐,既不能看书、也不能玩手机。
墙上的电视是开着的,里面放着经典的老粤剧,唱的咿咿呀呀的,听着很热闹。
但她对这个好像也不是很感兴趣,很久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洛繁星在门口盯着看了几分钟,只觉得宁柔比以前更安静、更自闭,全身上下都透着与社会脱节的闭塞感。
就好像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古代人,突然闯进了现代人高科技、快节奏的生活时代,明明茫然而不知所措,却不得不为了生存,拼了命地去适应。
很可怜。
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并不可耻,不喜欢上网娱乐,也不是值得嘲笑的事。
洛繁星不知道自己在同情些什么,只是每次看见宁柔那副笨笨呆呆的模样,心底就忍不住有些难过。
真奇怪,为什么呢?
她摇摇头,面上笑意渐渐散去。
她哪里知道,宁柔在遇上洛真之前的那二十四年,过着何种可怕的牢笼生活。
这种从出生起就不被当成人对待的痛苦经历,给一个正常人带来的阴影是无法衡量的。
没有被折磨成疯子,已经是一种天大的幸运。
从离开洛真的那一刻起,宁柔就失去了再度融入社会的全部勇气。
就像只有她住进了洛真的心那样,在这世上,也只有洛真曾踏足过她的心,让她尝到了自己那悲惨人生中唯一一点幸福。
店里的电视机,仍然唱个不停。
或许是休息够了,又或许是觉得无聊,宁柔拿起抹布又接着开始工作。
桌子擦干净了,柜台还是脏的。
洛繁星看的心酸,又忍不住有些庆幸,还好洛真不再这里,不然肯定该心疼死了。
她看不下去,迅速将门推开,直接将人拉了出来。
他们都在休息,你为什么要做啊?!坐着休息不好吗?!
宁柔手里攥着脏抹布,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来到店外,耳边响起的声音,也是她以往从未听过的气愤语气。
她的反应,依旧慢吞吞的。
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先抿着唇轻轻笑了笑,才想起来应声。
仿佛对方恼怒的事,在她眼里完全不值一提。
老板娘很照顾我,我多做一点,不要紧的。
温温柔柔的声音,听不到一点不满。
洛繁星一瞬间被呛得说不出话,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她怎么说得动宁柔呢?
宁柔从五年前就是这个性格了,别人给她一分好,她就恨不得给别人十分好。
气氛倏地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宁柔想着一会儿要去接宁宝宝,便抬眼往外看了看,想要找自己的车。
没成想,自己的车没看到,反倒多了一辆新车。
她还没问这是怎么回事,洛繁星就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坐垫,软着声真诚的道起歉来。
宁柔姐,对不起,我男朋友骑自行车的技术太烂了,不小心把车摔坏了,我赔你一辆新车,好不好呀?
不得不说,她的演技实在是好。
上一秒还在苦着脸生闷气,下一秒就能一脸自责的求原谅。
一时之间,宁柔也分不清她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新的自行车固然好,但之前的那辆那么旧,怎么看,两者的价值都不相等。
几乎没怎么思考,宁柔就摇摇头,温声拒绝了这份赔偿。
不用赔,我的车本来就坏了,没关系的。
洛繁星猜到宁柔会拒绝,但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她还想撒个娇,再劝一劝,只可惜还没开口,宁柔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只一句话,就让她所有的小心思全部暴露
是阿洛让你来的,对吗?
对于洛真,宁柔总是格外敏感。
洛繁星滞在原地,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而让两人陷入沉默中的洛真,此时,已经到了垣乡幼儿园门口。
关于那个男人的问题,宁柔不肯说,还有一个人同样有可能知道。
或许,从小没有父亲的宁宝宝,也曾向妈妈询问过关于爸爸的事。
再次来到这里,洛真的心情依旧复杂。
距离放学还有一个半小时,大多数孩子都在院子里玩耍。
唯独只少了一个宁宝宝。
洛真站在高栏外找了又找,还是没看到那张熟悉的小脸,心莫名就有些烦闷。
这次从办公室出来的,还是上次那个老师。
两人之前已经见过面,洛真没费什么劲,就跟在对方身后进了园区。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宁宝宝下午身体不舒服,一直都在屋里休息。
不舒服?
听见这三个字,她瞬间想起了郑邦曾经说过的话,宁宝宝先天心律不齐。
这么小的孩子,就得了这样的病。
想想都觉得可怜。
洛真双唇微抿,眼底泛出几分难色。
很快,两人就来到了小班门口。
家长不在,老师不可能直接让小朋友和陌生人接触。
洛真站在教室门口,隔着门缝往里看了看,隐约听见老师在和宁宝宝说些什么。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在问宁宝宝认不认识她。
连话都没说过,怎么可能认识?
洛真眉头微蹙,表情仍是冰冷疏离。
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却没想到,宁宝宝在抬眼看向她的瞬间,居然点了头。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洛真愣了愣,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确认两个人认识,老师总算将门打开,带着宁宝宝走了出来。
四岁都不满的小女孩,个子瘦瘦小小的,瞧着比同龄人更小一些,因为心脏犯疼,人显得没什么精神,两根小辫子无力地耷拉在肩侧,又可爱又惹人心疼。
洛真只是站在那里多看了一眼,心就已经觉得不忍。
问一个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孩子,爸爸在哪里,实在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她再怎么讨厌小孩,也无法向一个小朋友问出这么过分的问题。
她承认,她又一次没出息地心软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始终无法对这个孩子狠心。
就好像,她永远拿宁柔没有办法。
一大一小,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老师在一旁等着,距离把握得很好,既不会打扰两个人说话,也能保证小朋友的安全。
洛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无比尴尬。
她有些自责,没有想到自己为了找出真相,不惜去伤害一个小孩子。
这种念头光只是出现一秒,就足够让她心生不耻。
时间慢慢过去,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宁静。
宁宝宝低着头,心里其实有些忐忑。
她的性格,从小就很敏感,洛真上次那个阴寒嫌恶的眼神,着实伤到了她的心。
此时此刻洛真冷着一张脸站在她面前,却又不肯说话,她总有些害怕。
怕归怕,不代表讨厌。
想起照片里那个和自己一样长着黄发的姐姐,她又忍不住对洛真生出些带着欢喜的亲近。
她不知道这种亲近从何而来,却根本无法控制,即便洛真曾用那种满是厌恶的目光看过自己,她还是不讨厌洛真。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抬起了头,偷偷瞥了面前的漂亮女人一眼
和照片里的姐姐,长得一样好看,只可惜,头发的颜色不太一样呢。
宁宝宝将注意力收回,伸出小手抓了抓小辫子,依然在思考眼前人和照片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察觉那道熟悉的、裹杂着甜味儿的视线在偷看自己,洛真有些惭愧,又有些失神。
想起宁宝宝跟老师说认识自己,她倒有些好奇。
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半蹲下身子,向宁宝宝问出了一个她来之前从没想过会问的问题
知道我是谁吗?
第十八章
耳畔响起的女人声音,隐约透着几分凛冽的寒意。
宁宝宝将手从头发上松开,粉白肉嘟的手指尖儿停在颊肉上轻轻挠了挠,好半会儿过去,才低着头、软软地嗯了一声。
你是妈妈的朋友。
朋友?
洛真闻声一震,有想到宁柔居然真的向宁宝宝介绍过自己,还是以朋友的身份。
明明曾经是那么亲密的关系,如今,就这样轻描淡写变成了朋友。
莫名,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喉咙里剩余的话,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
宁宝宝不敢看光明正大地去看洛真,两只细白的小手臂垂在身侧,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十根手指紧紧揪着衣角,动也不敢动。
长久的沉默让她感到不安,她抬起头偷偷朝前望了望,还看清女人的脸,对方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下子,两个人的距离就拉得远远的。
既然不打算从孩子这里打探消息,就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洛真抬了抬眼,朝一旁的老师点头示意,想要离开。
她和宁宝宝,关系本来就很尴尬,这次见面,完完全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该来的。
走廊的屋檐,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
宁宝宝猜到洛真要走,下意识就往前追逐了两步,像只刚满月的小猫咪,胆子那么小,却总忍不住想亲近自己喜欢的人。
她想,面前这个女人一定就是照片里的漂亮姐姐。
要不然,她们怎么会长得这么像呢?
洛真听见身后传来的细微动静,脚步顿时迈得更大,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这么快的速度,宁宝宝仰着头,怎么追都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条修长纤直的细腿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迈着小脚丫子,还想继续跟上去,身前的女人却突然停了下来,蹙着眉对她摇了摇头。
别跟着我,回去休息。
有语调的冰冷驱逐,听上去,很是不耐。
轻易就能让人想起上次那个阴冷可怖的眼神。
宁宝宝愣在原地,一双圆眼湿漉漉的,里面的光一瞬间全部黯淡下来。
她的颊很白,上面的表情像在委屈,又像在困惑,似乎是在质问为什么讨厌我?
洛真双唇微抿,从这张脸上看到了宁柔曾经的影子,心口不自觉就颤了颤。
此刻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无辜又可怜的懵懂眼神,比洛白月的大哭大闹,杀伤力强了几百万倍还不止。
不过只是看了一眼,她的心就不受控制地软了软
一定是因为这个孩子和宁柔长得太像,不然,她不可能做出这么有原则的事。
她松开唇,无声地叹了叹气,有给宁宝宝反应的时间,就微微弯下了腰,直接将那只软白的小手牵在手里。
老师就在门口不远处,走路,只要一分钟的功夫。
洛真从来有和小孩子相处过,即便是洛繁星四岁那年刚来洛家,她也格外逃避和这个异父异母的妹妹有一丝一毫的接触;至于洛白月,天天只知道撒泼吵闹,活像个小祖宗,她就更不喜欢,别说牵手,姐妹俩就是话都说过几句。
小朋友的手,摸上去的感觉和大人完全不同,小小的、软软的,皮肤很细嫩,让人不敢多用一点力,生怕会不小心留下红痕。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心里突然就有些紧张。
走路的时候,因为怕宁宝宝跟不上,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短短的一段路,她却像走了几公里,后背全是冷汗。
直到将宁宝宝的手放进老师手里,心跳依旧飞快。
气氛突然就变得温馨了些许。
洛真眨了眨眼,精致的脸孔上仍能看出一层浅薄的冷意。
宁宝宝不到四岁,还生着病,她心里再怎么恨,再怎么怨,也无法将愤怒与不满发泄在这么可怜的孩子身上。
舍不得伤害宁柔,也舍不得伤害宁宝宝,到最后,所有的苦与痛,就只能由她自己一个人承担。
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想起母亲苏栀,她竟开始痛恨自己,将一切错全推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五年前,能够放下所谓的骄傲与尊严,顺从真心,拒绝签下那份离婚协议书,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
洛真无意识喘了口气,如同一条被海浪拍向沙滩的鱼儿,连呼吸都成了一件难事。
她正是失神,一只小手悄悄捏住她的小拇指,轻轻地晃了晃。
等回过神,垂眸的那一瞬间,瞳孔里映出的,是一张可爱又纯真的害羞笑脸。
宁宝宝的笑脸。
那么乖,还藏了些讨好的怯涩在里面,瞧着格外招人疼。
她还有从这笑容中缓过来,空气里又响起一声软糯羞怯的道别声。
只是两个字,就让她将心里的那些痛,全部短暂忘却。
再见。
洛真从见过像宁宝宝这样的孩子。
回忆里,四岁的洛繁星活泼开朗,整天在家里跑来跑去,虽然不需要大人格外的照顾,却也是一刻都静不下来;四岁的洛白月骄纵刁蛮,天天只知道哭闹,时时刻刻都要人在旁边守着,遇到一点不满意的事就要发脾气。
宁宝宝和她们都不同。
她很安静,也很乖巧,似乎,宁柔身上每一个吸引人的优点,都被她继承了。
洛真能感受得到,宁宝宝隐约对自己有种特殊的好感。
这种好感和洛繁星对她的崇拜不同,也和洛白月对她的惧怕不同。
是她从来有体验过的不带一点目的、无比纯粹又自然的向往亲近。
很特殊的感觉。
老师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也不知道两个人刚刚说了什么。
看见宁宝宝主动向洛真告别,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柔地夸了一句。
宝宝真乖。
洛真闻声松了松唇,脸上的寒意稍微褪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