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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五鬼也是鬼,只是相较于余劲佟,其中四个鬼都还有理智可言,吞天没有理智,但懂惧怕,面对身怀不死血的道仙,吞天莫敢不从。

而眼前的余劲佟,一路过来杀了近万人,毁了一个镇子,两个村落,他手中的血足以汇成一条小河,杀的人越多,便越不知悔改。

余劲佟身上的戾气,甚至可以催动四周的魂魄为他所用,索性之前吞天已经吞噬了许多,而今飘荡于林中的,都是一些野魂,即便受控,也不足为惧。

梁妄在应对余劲佟之余,视线瞥了一眼倒在一旁的阮红红,和缩在石头后头的红衣少女,余劲佟做到这一步,恐怕都是为了阮红红,若想让他束手就擒,除了以强硬手段对抗之外,倒不如叫他自己认错,自愿被梁妄送去地狱,受刑赎罪。

阮红红从未见过这般令人惧怕的余劲佟,而余劲佟周身散发出来的黑气,压迫得人呼吸困难,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离他的身边。

躲在石头之后的红衣少女颤抖着肩膀,一双圆眼渐渐涌出眼泪,她瑟瑟发抖,咬着下唇呜咽着,小声道:“别杀人了、别再杀人了……”

秦鹿不敢靠近那边,生怕被余劲佟的戾气所伤,若是一般人、一般鬼,她尚且可以解决,无需梁妄动手,可如余劲佟这般的,秦鹿既无办法收服,就只能不给梁妄添乱。

天音于半空飞过,落在了秦鹿的肩上,用头顶蹭过梁妄的蓝色外衣。

只见梁妄于掌心画符,符贴地面,缚雪而生,符火融化了冰雪,成了一条朱红色的水流,顺着地面白雪融化的凹槽,将余劲佟困在其中。

身穿绿袄的阮红红望着地面的红色符水,脑海中不知闪过什么画面,她浑身一颤,就像是触及到了心底隐藏最深的伤口,一些纷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人尖叫,有人哭泣,也有人笑。

梁妄的目的,其实并非余劲佟,那红色符水绕过余劲佟后,便直朝余劲佟身后的阮红红而去。

阮红红见朝自己渐渐逼近的符水,突然尖叫着往后退怯,秦鹿听见她的尖叫声,总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直到那符水缠上了阮红红的腿,与此同时,躲在石头后红衣的阮红红也跟着凄喊了起来。

两人的声音重叠时,秦鹿猛然响起她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了,叫人心惊,叫人脊背发凉的,正是她与梁妄初到田粮镇时,梁妄在某处施法后,发出的叫声。

那时是魂魄分离的痛,现下是魂魄融合的痛。

红衣少女的身体一点点消散,而穿着秦鹿送的绿袄的阮红红,则双手环抱自己不断哭嚎。

听见阮红红声音的余劲佟立刻收了戾气,担忧地看向一旁,便于此时,梁妄侧身飞了一张符贴于阮红红的背后,阮红红的尖叫声转而化成了意识不清的呢喃,呢喃过后,又是疯狂地求饶与尖叫。

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双腿于雪地里乱蹬,不住地喊道:“余大叔救我!余大叔救我!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救命……救命啊!余大叔……余大叔救我!!!”

秦鹿见了,忽觉冷风刺骨,阮红红的求饶声越来越低,从一开始的惧怕,到后来的厌恶,最后咽了气一般如死状躺在了雪地里,那是她死前遭受过的痛楚,一旁的余劲佟手足无措,不敢碰,也无法出声。

对阮红红的折磨,其实也是对余劲佟的残忍。

躺在雪地里的阮红红面色苍白,眼中一片死灰,苦涩地望着天空飘落的雪花,一片,两片……渐渐模糊了视线。

那些痛苦与不堪的回忆,那些可怕又耻辱的经历,随着三魂七魄的融合,她统统想起了。

余劲佟出门捉兔子的那个晚上,阮红红坐在猎户的房间里烤火,门外突然传来了她听不懂的话语声,这里尚且未到州水城,附近常常有人巡逻,但因为今晚下雨了,所以余劲佟打猎没带上阮红红。

那群人见猎户茅屋里有火光,直接冲了进来。

阮艿荇片红红无处躲藏,头发梳得整齐,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棉长裙,那是去年过年时,余劲佟特地买给她的礼物,衬得她精致漂亮。

她缩在角落里,惧怕地看着那群异国人,他们甚至连肤色都不同,高矮胖瘦都不一样,一行二十几个,见了阮红红便露出狰狞可怕的表情,猥琐地搓着手,然后粗鲁地将她拉到了一旁的草堆上。

阮红红挣扎、求饶、她甚至想不明白,明明因为打仗已经苦了好几年,明明东奔西走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为何苦难还是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屈辱、羞愤,叫她越想越悲哀,她嘴里喊着余劲佟的名字求饶,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祈求,余劲佟带着两只兔子回来了。

他进门时身上有雨,可脸上挂着笑,当见到一屋子男人将赤身的阮红红压在草堆上时便如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第127章 遥归烟西:十六

余劲佟怎么对付得了几十个带着武器的男人, 他们刺了余劲佟许多刀,撑开他的双眼, 逼迫他看着阮红红被人欺凌。

他们用铁剑在火堆里炙烤,一片片割去他背上的皮肉,他们对待余劲佟与阮红红,就像在对待猪狗不如的牲畜,他们甚至还能笑出声,还能心无愧疚, 还能一边行苟且之事,一边谈笑风生。

阮红红受不了如此屈辱,想要咬舌自尽, 却被那些人用木棍抵住了牙齿,朝她的脸上挥了好几个耳光。

其实并非只有一个人折磨着她, 那屋子里的几十个男人,几乎每个人都摆着令人恶心的姿势, 说着叫人反胃的话,行着可怕又残忍的事。

阮红红不过才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 未经人事,承受不住这般屈辱与煎熬, 她几乎哭断了肠,在一声声的呜咽下,她慢慢闭上了双眼,她宁可死去,也不愿再面对这个世界。

阮红红合眼时, 余劲佟将嗓子喊哑,他看见阮红红最后闭眼前,眼里看着的人是他,是这样一个脆弱无能的他。

余劲佟的眼睛充血,几乎能泣下血泪来,即便是女孩儿的尸体,他们也不曾放过,翻来覆去,仿佛研究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

余劲佟恨急,却挣扎不得,最后那些人砍断了他的手脚,就这样任由他自生自灭。

人死后,魂魄离体,阮红红的魂魄,跟着那群人,一路走到了田粮镇,她想要杀了那些人,杀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足以解恨。

她心中怨恨,愤恨,痛恨,即便将那些人挫骨扬灰,也不能缓解她半分疼痛,可阮红红也害怕、担心,她从小见了死亡,对生命极其珍视,连一只苍蝇都没捏死过的人,不知要杀人,该从何处下手。

那天清晨雾很大,阮红红跟丢了那群人,她走在街道上,浑浑噩噩,生不似生,死不知死,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妇人撑着伞朝她走来,还将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可是衣服穿过了阮红红的身体,落在地面。

倭国人的声音在远方响起,依旧是昨夜时的笑声,阮红红听见那笑声,越发害怕,几乎本能地发抖,她想推开妇人,她甚至看见妇人家中还有两个相貌漂亮的小孩儿,想起自己昨夜承受的侮辱,她劝她们逃!

快逃!

那些人,是恶鬼!

不……他们是比恶鬼还要可怕的存在,他们不仅夺命,还要折辱他人!

那一家人,最终没能躲掉,阮红红跪坐在街角,见那妇人的女儿如昨夜的自己一般,被几个倭国人压在地上,她害怕,她回忆起了许多不好的画面,那些痛苦的,伤人的画面。

她双手抱着头,拼命挣扎,尖叫,仿佛历史重新在她的身上上演。

然后天空落了大雨,一道凄冷的风刮过街巷,周围一瞬安静,没有求饶声,没有侮辱人的笑声,唯有哗啦啦落下的雨,打在黄油纸伞上的声音突兀了起来。

阮红红看见了满眼的红,整个田粮镇的街道里,从天而降的雨水夹杂着血腥气,而这条街上已经一片猩红,死的远远不止一个人。

她胆怯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疯了一般地抽打自己的脸,她害怕,她不敢面对,她不明白为何死了的人不能忘记一切,还要继续承受痛苦。

记忆中的雨,不是从天而降变红的,而是落在地上,冲刷着无数人的尸体,渐渐染红的。

杀死田粮镇中所有人的,不是胆小心软的阮红红,是从猎户茅屋中死去又追随而来的余劲佟。

余劲佟走过街道时,冷眼看向这些人,施暴者可怕,可恨,该死,那些躲在角落里仓皇看着,冷眼旁观,只顾自己的人,更该死。

街上倭国人才几个?可田粮镇尚未离开的人却有几百上千,他们一人一拳都能杀了倭国人,可谁也不敢动手,他们明明看见那般可怜弱小的孩子正在遭受欺凌,他们心疼,唏嘘,可更多的是肮脏事没有发生到自己身上的庆幸!

他们,活该。

余劲佟走到了黄油纸伞边,将阮红红抱起来,他身上背着行李,带着阮红红离开了田粮镇,却没看见黄油纸伞遮挡的另一边巷子里,尚且还有阮红红缩在角落里的三魂。

有的人怨气,化成了仇恨,生了实体,可行恶事。

有的人惧怕,便只能逃避,生生逼迫自己忘了回忆,分成了两个人魂。

这一路上,余劲佟杀过许多人,可那些人都该杀,他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

林家村里的人勾结外贼,主动献粮,余劲佟一开始以为卖国贼就那几个,以箭杀了之后,才发现林家村里的人见倭国人死了,居然害怕东窗事发,商量着去敌国投降,请那些人杀过州水城后,放过自己一马,为此,他们愿意集全村粮食与铜铁,送给敌国。

一村子的卖国贼,若非有这些人助涨他国气焰,异国的人怎敢派十几人的队伍四处巡逻?他们不知自己送上去的一碗粮,是喂进了恶鬼的腹中,而那些恶鬼,最终只会将恶行付诸到天赐的人身上。

所以余劲佟不觉得自己杀了他们有何不妥。

可杀了这些人后,阮红红害怕,她怕余劲佟变得越发陌生,她哭着趴在余劲佟的背上打他,问他杀死异国人后,为何要连天赐的百姓也一起杀了。

到了江春镇,阮红红胆怯,不论余劲佟去哪儿,她都要质问,余劲佟只是回了猎户茅屋一趟,将阮红红与他的尸体烧毁,换成了两个药罐装上,否则他们走不远。

可阮红红不信,阮红红怕他还要杀人,她对余劲佟大呼小叫,对他冷眼相对,告诉他如若他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就不要他了。

余劲佟嗓子早坏了,哑着安慰阮红红道:“我们去燕京,好不好?”

阮红红问他:“去燕京做什么?”

余劲佟道:“去燕京,葬一起。”

阮红红的爹娘,便是在燕京城外的野林子里被人刺杀而死的,那也才只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却没想到,当年拼命杀出重围,一心护着阮红红的余劲佟,居然会有一日,与她一起死在一个破烂的猎户茅屋内,还是以那般死法。

他们离开了江春镇,便到了山下的村落,村子里的人见阮红红身上有伤,一眼就看出她是如何伤的,当面没说,背地里说一直谈论与她有关的事。

他们以为那些伤是余劲佟施加在阮红红身上的,所以指指点点,甚至在余劲佟投宿时,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他不懂,人心,究竟能有多恶?

见人受了欺负,不同情,反嘲讽,见阮红红受了伤,不怜爱,反觉得是他们作风败坏。

藏了这些恶心的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害了他人,倒不如死了干净,反正等到异国攻打过来时,他们不是被杀死,也会屈膝拜敌。

这些人,死有余辜。

这些天的回忆,她全都回想起了,印在了脑海中,想忘忘不了,想躲,也躲不掉。

阮红红的眼泪滚滚落下,她看着斗笠之下的余劲佟,看见他脸上被人割下的皮肉,看见他其实浑身伤痕累累,也看见他的双手上沾满了冤魂与鲜血。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余大叔。”阮红红颤抖着声音问他:“我们怎么会,变成坏人呢?”

余劲佟不敢动弹,听见这话,犹如被人利剑贯心。

阮红红嚎啕大哭:“我们怎么会,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人呢?”

“我们也杀了人了,不止一个,那么多……那么多条人命啊。”阮红红趴在雪地里,抓着余劲佟的衣角,整个人成了跪拜的祈求姿势,几乎心碎道:“我们不该杀人,不该杀人的……不要再杀人了,余大叔,我求你,不要再杀人了……”

余劲佟就那样站着,只有阮红红的一句话,能叫他的理智与坚硬,分崩离析,他看着阮红红以求饶姿态,对自己重复说着一句话。

他不该杀人吗?

那些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杀的,难道都不是死有余辜的人吗?

“国家的公正,由律法裁度,生死的公正,也自有鬼神裁度,任何独立的人,都不能仅凭内心的怨憎,去判断一件事的公正,更不能凭此怨憎得来的公正,裁决他人的生死。”梁妄道:“余劲佟,你杀了那么多人,不赎罪,将永世不得超生。”

“余大叔……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余大叔,回头吧……”阮红红跪坐在地上,朝余劲佟伸出双手,她看着余劲佟,颤抖着声音道:“我想回燕京了,我只想要埋在爹娘的身边,我想要余大叔也能埋在爹娘的身边,我不愿再想那些事了,你也别再让我想起了,好不好?”

“余大叔,我们回燕京吧,好不好?”阮红红几乎绝望地低下了头。

她真的不愿再于痛苦中挣扎不脱了,她想忘记这一世,她想忘记对他人的怨恨,也想他人忘记对余劲佟的怨恨。

余劲佟见阮红红一双手在雪里放着,怕她冷,于是半蹲下来将人抱在怀里。

刮了一夜的风,渐渐停了,可偏偏此时余劲佟头上的斗笠,却歪掉了下来,薄纱飞去,那本该是一张三十岁男人的脸,却早已面目全非。

秦鹿远远地看着,似乎能透过他们身上,瞧见百里、千里乃至万里之外的枯索与凄凉。

这世上,太多人因战事祸及,过得生不如死,也有太多人于这颠沛流离的乱世之中,尝道了难以承受的痛苦与悲伤。

立在秦鹿肩膀上的天音展开翅膀,朝梁妄那边飞去后,秦鹿才将外衣拢了拢,惊觉今年的冬天,好似比往年要寒了许多。

地上的两个药罐子里,装着的是余劲佟与阮红红的骨灰。

秦鹿不知道,余劲佟在烧掉自己与阮红红的尸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但若换做是她,若要她亲眼见到自己护若珍宝的人,生生被人撕碎践踏,或许也会变得疯狂极端,很不到毁了世界为其陪葬。

天音送走魂魄,得取魂魄中最美好的记忆作为食物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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