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早赶来主帅的营帐,路上受到众人怜悯的注视, 心下无言。
“我们的神算子烟将军呢?”故而他一进帐子就笑着打算调侃调侃她。然而环视了一圈却不见人影。
“你来晚了,她向我辞行,已经先行一步了。”卫黎将桌上的折子地图都一一归整, 头也不抬地答道。
“辞行?”秦易文讶然抬眉, “去做什么这么急, 大军还未班师面见帝君, 她身为将军怎么先行离开了?”
“她说她送人的玉简碎了,得赶紧去看一趟。一个时辰前她领了之前的罚,当众打了一百军棍就匆匆走了。”
“莫不是凌悦玥和南宫逸打起来了?”秦易文笑道。
卫黎将帅印放好, “不清楚。”
屏退了帐中其余人,秦易文抬手放下帐帘,顺便施了结界。脸上的笑意稍敛, 正色道,“卫黎,这话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和你说一下。”
见他这副姿态,卫黎手上动作一顿,转身看向他,“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是。”
说是直说,但读书人还是得先绕几个弯子才习惯,秦易文也是如此,他稍做沉吟,随后道,“烟铧之前,可是一直待在魔界?”
“她确实在魔界游玩了几日。”
“我记得上一次来北境的时候,你同我说,她交了新朋友。”
卫黎微愣,“你不会想说……”
“正是如此。”秦易文撩起衣袍坐到卫黎旁边,“依我之见,趁着大军还未回去,不如先在这稍作停留,派人秘密前往西南,以探究竟。若是真的……即刻派军攻打西南,铲除后患。”
卫黎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易文,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你心思透彻,应该比我更了解烟铧。”
“卫黎,就是因为我太过了解烟铧,我才不由得担心。”秦易文蹙眉起身,“这些年,我们几个都忙于公务,仔细想来,上一次抛开公事同烟铧游玩,已经是七千多年的事情了。”
他叹了口气,“烟铧太过率性坦诚,我实在是担心,有居心叵测之人,趁我们冷落烟铧的时候钻她的空子。”
卫黎沉默,没有说话。秦易文接着道,“领主丹此次来势汹汹,谁都看得出他是打算大干一场,可为什么烟铧却知道他会在三日之内退兵?又为什么他刚一退兵,烟铧送出的玉简就碎了?”
“丹为何退兵,因为魔君殷旬被困;烟铧是从哪里赶来北境的,是从魔界。卫黎,你仔细想想,烟铧送出的玉简是给谁了?到底她在魔界结交的新朋友是谁?”他走至卫黎面上,脸上担忧之色不喻言表,语重心长,“我固然相信烟铧,但我不相信魔族啊。”
卫黎抿唇,他良久无言,半晌才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明白。”
“自帝君向我谈及联姻一事后,我才意识到,我已是许久没有好好陪过烟铧了。”
他垂眸,“小时候她懵懵懂懂的,还是跟块石头似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是弄不清楚。她每次闯祸,师父就罚我,再后来,烟铧做什么就都束手束脚的,生怕连累到我。”
“说实话,我当时起了带她去魔界的心思,总觉得天界不适合我们,条条框框的太多。”
卫黎偏转身子,手掌覆在高高一叠的折子上握拳收紧,“我谋划好了一切,把计划告诉了烟铧,却被她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两人都脸色柔和了些,秦易文笑道,“那你可真是冤得慌。”
“她骂我白眼狼忘恩负义,说她要替师父清理门户灭了我这个叛徒。”卫黎眼中多了些笑意,“我还想骂她是白眼狼辜负了我一片好心呢,可惜我打不过她。”
他转身,看向秦易文,“我同你说这些,一是请你放心,烟铧不会做出有损天界的事情。二也是想求你,暂且睁只眼闭只眼,若真是如你所言,一旦她或者是某些人做出与天道相悖的事情,我会亲自解决,绝不手软。”
“我总觉得自己亏欠她良多,这一次,你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深究了。”
秦易文摇头,“卫黎,我从不担心烟铧会为了谁做出有违天道的事情,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她的。我担心的,是她自己。”
卫黎道:“烟铧脾气倔强,我们明面上阻拦,她确实会顾着我们与某些人断绝来往,但私底下只会交往更密。如果某些人真对她心怀不轨,让她吃一堑长一智才是最好的方法,比起我们说一千句一万句、甚至把她关起来都更有用。”
他拍了拍秦易文的肩,“走吧,回去收拾收拾,不要耽搁了大军启程,还需尽早回去面见帝君。”
秦易文点头,心里暗叹,卫黎这种做法确实最为有效,可他却怕万一那堑太大,不仅无法长智,反倒一蹶不振。
……
两人这边忧心忡忡,活像孩子第一次出远门的老母亲,但若是这些话被鸣烟铧听到了,她恐怕是不服气的。
这些秦易文隔空能推算出来的东西,鸣烟铧自己又何尝没有察觉。
但她不在意。
很多时候,鸣烟铧不想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卫黎说什么,她就怎么做;帝君说什么,她就怎么做。
外人道她是帝君的狗、卫黎的剑,这些年挑拨离间的人也不少,鸣烟铧看过就算了,实在过分的,打一顿轰出去也就完了。
只要不碰到她的底线,很多东西鸣烟铧都无所谓,大家说好,那她也没意见。
鸣阡鹤曾点评他座下两个徒弟,帅才卫黎,将才烟铧。
她是没有卫黎思考的周全细致,常常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能牵鸣烟铧鼻子的人,又有多少。
那些看似牵着她的人,实则无一不是鸣烟铧默许的人。
她听命卫黎,因为她知道卫黎能带着自己打胜仗、知道卫黎比自己懂官场。自己不擅长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跟着会做的人做难道不好么。
可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她是卫黎的跟班,就成了鸣烟铧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脑子这个东西,鸣烟铧也知道自己的不太好使,南宫逸秦易文卫黎殷旬这些人谁都比她有脑子,她做什么还要和这些人比脑子,一早就定输赢的事情不是?
一直以来,鸣烟铧拿着刀,站在自己最后的底线上。看着这些有脑子的人在底线外跑来跑去,她也跟着他们跑来跑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跟着有脑子的人比靠自己跑要轻松多了。
但是谁如果敢踏进禁区一步,紧跟在后面的鸣烟铧会毫不留情地挥刀,把他从自己的世界赶出去。
会读书的人,总是心肠特别弯,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仅要绕一绕,还要藏个七八。分。那肚子里没说的七八。分更是拐来拐去的比山路还曲折。
每每和他们相处,鸣烟铧都深刻地意识到——不能忘本,自己果然是块石头。
殷旬也是个会读书的,他的弯弯道道更是不少,许多都得鸣烟铧后知后觉地反推回去才明白。
她是不比他们聪明,可有些事情,她也能感觉出来一二。就像鸣烟铧自己说的,她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活了上万年、闯过三界的人还天真懵懂,早就不知道埋在哪个旮旯里了。
鸣烟铧知道的不是很多,但有一点她是确定的,殷旬至始至终没想过害她,也没想过害她身边的人,更没想过勾结她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就足够了。
鸣烟铧自诩光明磊落一生,可她同别人结交也是夹杂私欲的。
抛开卫黎这个长在一起的不算,她认鸣阡鹤做师父,因为鸣阡鹤把她养大,教她术法。
她和凌悦玥说话,因为觉得凌悦玥长得好看头上有角角,骂人的时候特别活泼有趣。
她和秦易文南宫逸结交,因为同他们相处起来高兴,两个人总是给她出点子。
就连她和殷旬结交,也是因为她觉得殷旬笑起来看着舒服,性格爱好都和自己相似 才愿意和他一起玩的。
谁会无缘无故的与人结交,大家都是一样奔着目的去的,既然这样,向自己寻求庇护的殷旬又何罪之有。
这种想法说出去,大抵是少有人认同的。
但鸣烟铧不管那么多,她的朋友,她喜欢就好。又不是帝君登基,还要赢民心守礼法大家一起举手表决才可以成为“鸣烟铧之友”。
一路从天界北境疾驰到魔界西南,南方特有的湿冷透过衣服,一点点地使劲往骨子里钻。
鸣烟铧直接往西南领主的领宫奔去,神识于半空之中透过屋顶,她看见了四周被定下销魂石的殷旬,正温柔浅笑着同领主月戚说话。
仔细一听,男子温润似笑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在屋内响起——
“这恐怕不便。虽然我亦十分欣赏月领主,可我早先答应了烟铧神君,等她回来就把自己托付与她。现在殷旬的身子是烟铧神君的,又岂敢言而无信,做您的入幕之宾呢。”
作者有话要说: 落泪了,这不是什么烧脑文啊,九十多章了,其实就是两句话↓大师兄做了个梦(前六十六章内容)
男主不想被轮,于是设计抱了女主大腿大家要是有那些地方没看懂可以去评论里提,我会全部回复的。(虽然我觉得正文里已经尽我所能的都解释了)
之前jj抽了,看不见评论,现在应该已经修好了
☆、第九十六章
鸣烟铧单枪匹马一个人闯到人家领宫上方, 也不隐匿踪迹, 大咧咧的把自己暴露于半空之中, 很快就被人发现。
西南领主月戚嗤笑一声,“还真是赶巧了, 你这话刚说完,人家就赶到了。”她拍了拍掌,扬声道,“来呀,把殷旬给我绑到广场上,我要当着他面,亲自杀了鸣烟铧。”
殿门之外,一刀破了防御结界的鸣烟铧已然矗立, 女子身着单调黑衣,长发用了根红色的发带束起,右手执刀, 刀已出鞘。
被人绑着推出来的殷旬, 在看见她后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毫不顾忌此时的境况, 熟稔地和她寒暄:“烟铧此行可还顺利?”
鸣烟铧颔首,“比你顺利。”
“那就好。”
月戚见两人居然怡然自得地谈起了天,顿时感觉自己面上无光, 冷笑一声,“烟铧神君,久仰。”
鸣烟铧冲她望去, 黑眸里没什么情绪,“你怎么才肯放人。”
月戚又是一声冷笑,“放人?我月戚……”
话说到一半,有一娇□□声炸起,“娘,烟铧神君来了吗?烟铧神君在哪?”
声音破空传来,下一瞬,人影便出现在了月戚身边。
只见一十五六岁模样的魔族少女立于月戚边上,她身着华丽的黑色裙子,裙上灼着华丽宝石和丝线刺绣。那张带着少年稚气的娃娃脸上有一双黑红色眼睛。
寻常人瞳孔之外的眼白是白色的,但少女瞳孔猩红且细长,瞳孔之外的地方是一片幽幽漆黑。那双眼睛一看就是正统的纯血高阶魔族。
她目光对上场上的鸣烟铧后,低低地惊呼一声,拉着母亲的袖子兴奋道,“娘,那就是烟铧神君吗?”
放狠话放到一半被打断的月戚一口气不上不下,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刚要出言训斥,就见自己孩子抬头,迷茫不解地看着自己,“娘你怎么不高兴呀,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很想见一面烟铧神君,生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儿吗?”
“你闭嘴!”月戚克制住自己想要家暴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住自己嚣张媚笑的模样,却又听自己没见识的小女儿惊喜地叫起来,“那就是烟铧神君的发带吗!既不是正红又不是黑红,而是处于两者之间完美的糅合了嚣张的红色与低调的暗光。明明有两指宽,上面却一点花纹都没有,大简至华,不愧是烟铧神君一万年来的贴身之物,果真不同凡响。娘,我也想要。”
被绑着的殷旬笑眯眯地接话,“你让你娘放了我,烟铧神君就送给你她的发带,好不好?”
“不好。”出人意料的,上一刻满脸激动欢喜的少女冷冷扭头,黑红色的眼睛里一片死寂阴蜇,“闭嘴废物,你以为你是谁,不要一副好像和烟铧神君很熟的样子,真让人恶心。”
她抬起右手,纤细葱白的手指末端皆长着数寸长红色锥甲,阴森森的似有血气,“再多话,我就把你的舌头扯出来拧碎。”
已经习惯各种狂热追随者的鸣烟铧倒是没什么意外的表情。说来荒谬,她在天界还常被人说是没有脑子的凶残莽夫,连诗都不会吟两首。而到了魔界,却声望极高,之前的江愁枫弥笙箫,都是很好的例子。
原因不外乎是两界的文化不同,在崇拜强者的魔界,屠魔无数的鸣烟铧被魔族捧到了真正的神位。她每年收到的战书,魔族要占九成。
这位西南领主月戚的女儿月铃她是有印象的,别人是偶尔寄一封过来,她每天都寄,一个月三十张放在女孩手工制作的漂亮盒子里,在月初寄过来。
几千年下来,她的信在鸣烟铧的书房里占据了很大的一席地位。
不只是信,有时候盒子里还会有她喜欢的小玩意儿。鸣烟铧第一次收到盒子的时候,月铃才十岁。如今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虽然实际已经四千多岁了。
那边月铃阴狠地让殷旬离自己的烟铧神君远点,另一边鸣烟铧已经解下了头上的发带,往前递了出去,“给你,把他放了。”其实就是一根普通红布料裁的。
“唔……”月铃用一双长满红色利爪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嘴唇颤抖近乎落泪,“娘,披发的神君好好看……”
月戚气到了没有脾气,如果不是她就一个血脉,她立刻就把这丢人的东西剁碎了包馄饨。
“鸣烟铧,你也看到了,我女儿对你敬重非常,我也无意为难你。”月戚上前一步,扬声道,“你是天界的上神,我是魔界的领主,我们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念着你是第一次来我西南做客,我就不怪你无礼了,现在立刻离开,否则我西南不是好欺负的。”
月铃咬唇,她倒是想把鸣烟铧留下来,可看母亲的神色,她再多话恐怕那点子母女情面就要撕破了。故而,她只能巴巴地看着鸣烟铧慢条斯理地重新束发。
可恶,明明差一点就能得到神君的发带了!早知道昨天就该把月戚杀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