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
大雪飞盈,雪花如鹅毛,簌簌而落,一时半刻便淹没了脚跟,白雪为饰,天地间尽是素白。
天寒地冻的,如非不得已,怕是没人愿意出门。
古襄阳的守军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同样,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飞霜雪降,不但南朝的日子不太好过,蒙元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毕竟,所谓的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向来只是士人阶级的专利,普通人,也只有在南柯之梦中见识过这样的美景。
“贼鸟厮的,也不知蒙元蛮子哪来的韧性,年年冬来,年年打草谷,死的人未必有带回去的草谷多,这买卖怎么算都是个亏本哩。”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兵抖了抖肩膀的雪花,抓了把白雪,使劲搓揉,直到发青僵硬的手掌现出淡淡的血色,急忙将手掌伸入裆下暖和,顿时又是一个激灵,刺激得他差点没跳起来。
“老钟头,你可悠着点,可不要把你的鸟儿玩坏了。”身旁同样满面风霜的同伴见老钟头作怪,呵呵一乐,撞了撞他的肩膀,便说起了这半荤不素的笑话起来。
“你家的鸟儿才坏了呢。”
事关男儿尊严,老钟头几乎本能地就反驳了起来,忽又想起一事,故作神秘道:“老崔,听营里的兄弟说,上回沐休时,你娶了城南的商略氏,据说,还过继了人家的半大小子,可有此事?”
“你,你从哪里听得此事?”
老钟头话才说完,老崔一张老脸霎时涨得血红,说话也吭吭哧哧起来,半遮半掩的,忒不利索,如非老钟头耳朵灵,只怕,还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老钟头顿知传言不假,面上作怪的笑容愈显夸张,但心里还是为老兄弟高兴。
南朝国力衰退,朝堂奸逆当道,不顾民生死活,只管沉醉盛世太平的浮华大梦,再加上蒙元紧逼,时有劫掠,谓名打草谷,边境百姓可过得苦不堪言。
所谓的草谷,就指南朝百姓。
被蒙元视做草谷,边境百姓的生活哪时好过了?
每年打草谷蒙元动则屠城灭村,不知破灭了多少家庭,所过之处,文明破灭。
老钟头与老崔都是厢兵出身,这厢兵说的好听是兵,说得不好听,就是个屁,什么都不是,放了,人家还嫌臭呢。
他们名义上也算吃官家饭,但其实,依然是一群游民。
流民者,生无照落,家无恒产之流亡人。
老崔世代佃农出身,无粮无地,受不得饥,迫不得已离乡乞讨,当了流民;而老钟头却是被蒙元打草谷时破了家乡,从北方一路逃过来的,也做了流民,最后被收入厢军。
南朝上下,有厢兵五百万,比正规禁军多了好几倍,却哪里管得来这五百万张嗷嗷待哺的人?
厢兵虽然被官家收拢,却依然需要自食其力,半数人前脚刚进了厢兵营,后脚又落地为寇,干起占山为王的买卖,老钟头与老崔不愿昧心做这等坏了良心的事,便留在了厢兵营里,过着饱一顿饥三顿地熬着日子。
好在,他们的苦日子到了头。
两年前,两人有幸被南朝派来古襄阳,古襄阳处前冲要线,直面蒙元大军,每年都要死个十好几万人,却有一桩其他地方比不得的好处,便是,守卫古襄阳的,是一位鼎鼎有名的武学大宗师——北侠。
北侠爱民如子,守卫古襄阳十年如一日,更是亲厚将士,从不克扣饷银。
老崔日子过得节省,两年下来,也攒了七八串铜钱,上次沐休时,竟然不声不响地就将人家商略氏娶回了家。
那商略氏老钟头也知道,是城南的一个寡妇,身骨强健,行走如风,能挑能抗,是个持家之人。
老钟头也眼馋了很久。
不过,便宜他又或便宜老崔对他而言并无区别,以他与老崔的交情,犯不着为这点事生出妒意。
怪只怪,他下手没有老崔快。
倘若,有人拿商略氏寡妇的身份说项,吹毛求疵的话,老钟头定要啐他一口老痰。
寡妇又怎么了?
似他们这般的光棍汉,如非遇上了北侠,只怕,连寡妇都娶不到呢?
两人斗嘴归斗嘴,却不忘正事,眼睛贼奸,须臾不离前方,就在这时,前方似有黑影微微晃动了下,随着寒风,亦有如狼怪啸传来。
两人同时停下话头,神色也多了几分凝重。
“是蒙元蛮子。”
不多时,白影渐渐近前,穿过雪花,落入老钟头两人眼中,二人定睛一看,却正是一群纵马呼啸的蒙元游骑,皮甲束身,裹着披风,大红的鼻子,面庞滚圆,顾盼之间,意气四溢,气势上比两人不知好了多了。
“走!”
老钟头与老崔相视一眼,趴在雪地上,一点点向后挪动着。
虽然口中称呼蒙元将士为蛮子,并瞧不起蒙元烧杀抢掠的野蛮行径,但两人亦有自知之明——知晓,正面对抗,他们绝非蒙元游骑的对手。
蒙元为游牧民族,人人皆擅骑射,可称全民皆兵,但凡蒙元人只要是成年,就是个极好的士兵。
若比根基,老钟头他们实在要差太多了。
何况,老钟头两人年近不惑,气血已衰,可不是那些嗷嗷叫嚣,将南人视为两脚羊,偏偏却强壮的一塌糊涂的蒙元士兵能比的。
厢兵不擅正面作战,两人被安排的定位,也只是巡防牧边守而已,也犯不着与蒙元硬碰硬。
再说,若是因此误了军国大事,却更是糟糕。
然而,老钟头两人虽然有心撤退,蒙元一边却未必肯放过他们。
几乎就在他们挪动身形时,高空中猛然传来一声鹰呖,随即,就见一只白羽巨鹰呼啸地往地面扑来。
“糟糕,竟有巡鹰手。”
蒙元既擅骑射,也擅熬鹰,军中常有人驯服猎鹰,以为巡哨,这些人,通常被称作巡鹰手,可叫南朝吃尽了苦头。
老钟头他们并非不知道这点,偏偏,这只猎鹰却是天生白翎白羽,为飞雪遮掩,瞒过了他们的眼力。
白羽猎鹰发现了老钟头他们,巡鹰手与猎鹰心意相通,只看猎鹰动作,便能发现端倪,一声呼啸,但往这边杀来,人犹未至,一波箭雨先行落下,哚哚哚地钉在两人身旁,骇得老钟头他们又是一阵冷汗。
蒙元擅射,绝非说说而已!
“快跑。”
老钟头两人翻身就跑,一边奔跑,一边丢弃身上累赘的蓑衣、水壶、干粮等物资,以求轻装上阵。
虽然心痛损失,但总比掉了性命要好。
急行了十余步,两人翻身滚下一条沟壑,再次躲过一波箭雨,不由两人相视苦笑。
虽然只是十几步,却跑得两人惊心动魄,犹若来了次地府一日游,亏得他们运气好,未被箭雨波及,但这般好运可不是常有的。
下一刻,两匹军马疾鸣着撞破雪花,宛似从雪地中穿出一般,飞驰电掣,带着老钟头两人落荒而逃。
两条腿当然跑不过四条腿,身为前锋探哨,老钟头两人也练了军中的粗浅气功,但比起飞来飞去的武林强者而言,依然还是普通人,可不敢拿自家性命开玩笑,先前便将军马藏在了这处沟壑。
然而,纵然得了军马之力,他们也没有喘息的时间,一边奔驰,一边观察四周,见着箭雨射来,便伏低身形,见着双方距离缩短,急忙又是一顿快马加鞭。
没奈何,老钟头所乘军马虽然精良,耐力还堪说道,爆发力却远不如蒙元乘骑的大宛宝马,只是半盏茶功夫,就被渐渐迫近。
这时,蒙元的探马已弃了弓弩不用,催马上前,步步紧逼,嘴里吆喝不断,故做怪啸,仿若,猫戏老鼠一般。
寒风呼卷,从身后袭来,并随着,是他们的肆意大笑声。
“老弟兄,你先走,记得,回头与人说一声,我老崔不是孬种。”便在这时,却听老崔大吼一声,突然拨马回返,抽出腰刀,迎了上去。
“你发什么疯?”
老钟头心骇欲绝,也要回拨马头,却正好看见老崔背后插着一只箭杆,颤巍巍的,有二尺长,宛若一根风中浮萍,随着老崔身形起伏,上下摇动。
殷红的鲜血,早已染红了老崔的棉甲,宛若泉涌般从马背上流下,老钟头不过眨了眨眼,那鲜血,便在雪地铺了一条血路出来。
“箭长三尺六寸,镶以狼牙铜头,铜头长二寸三分,铸有倒钩……”
电光石火间,老钟头脑中回忆起营里对蒙元所用箭矢的介绍,顿时便知,他的老兄弟是熬不过去了,心下凄凄,老眼酸涩,狠狠地在马背上抽了一鞭,不敢再看老崔,飞驰而去。
老钟头知道,老崔拼了性命,为他阻敌,便是要让他将军情传递回去。
蒙元兵锋已至,便又是,又是一年南侵之时。
若然提前了一刻将军情回报,古襄阳也能多一刻时间做准备,那古城内的百姓,也能少受些伤害。
总比没有的好……
一时间,国仇家恨涌上心头,老钟头却与老崔感同身受,感受到他的心意,两滴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
风雪依旧,簌簌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