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他们最后一次逃掉了补课,在四点半就赶到t市医院。老师没骂他们,大概也理解他们的心情,只是将小测的题目拿给他们,要他们在家补做,明天交回来。李旭不知道昨晚搞过什么,今天整个人像脱了形似的,本来健康的肤色带点蜡黄,镜片像泛了一层油脂,彷彿几天没擦拭过的眼镜下掛了两个瘀色的眼袋,不过是几天的光景,就好似掉了几两肉,面色比王秀明更要差上好几倍。
去到医院,李旭叫林春先替他拿住书包,他带着一个小包走入厕所,大概过了五分鐘再出来,焕然一新:鬍渣都刮去了,看得出脸有洗过,虽然面色仍带点青白,可鬓边被水浸得润泽,看着很是清新,镜片也擦乾净,泛着亮光。衬衣的衣襬全塞入裤头,白衣领、深蓝长裤、黑皮鞋,这就是一丝不苟的李旭,平常的李旭。
他托托眼镜,默默接过书包,背起来,腰板直挺得像军人,表现出他那种过分认真的性格。他们戴上口罩,怀着紧张的心情去到二楼的血科。这儿是隔离病房,也就是所谓的「无菌病房」,专门让那些化疗中、抵抗力极弱的病者入住。不比普通科的门庭若市,这儿可说是门可罗雀,四周有一种紧绷肃穆的氛围,在这里说句话,也不禁将音量收到极细。
他们在六人病房出面见到王母和王父。王父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顶着一个不算大的肚腩,头发灰白,戴着口罩,看到林春一行人时,他挥挥手,跟他们点头示好,眼尾有着一抽抽皱纹,连眉都夹着一两根白毛。李旭说过,王父是做的士司机的。
王母看来却精神饱满,与林春他们混得熟了,话也渐渐多起来,例如感谢他们一再来看王秀明,又问他们这天的小测多不多,常来医院会不会太麻烦。李旭一一有礼地回答。在入去病房之前,他们每人挤一点消毒搓手液,清洁双手,又确定都戴好口罩了,才可进去。因为这是无菌病房,不能放太多外人入去,故此这天只有林春他们几个来探王秀明,也算是最后一批来看他的朋友。
这无菌病房比普通病房静得多,有六张病床,可连王秀明的病床在内,只有两张床是睡了人。王秀明的床在最内侧,他旁边的病床有人,可围上了帘,看不到里面睡了什么人。
「喂,又来看我!」王秀明强作精神向他们挥手,可看得出他手脚无力,样子比昨天还要累一点,黑眼圈也加深了。
「怎么了,睡得不好吗?」林春问,他们都没有坐下,拘谨地站在床边。王秀明笑笑,摇了摇头说:「你们都不知道,我这阵子晚晚睡不好。倒不是因为病的事,而是因为隔离病床睡了个很烦的大叔。啊,不是这个,」王秀明指了指旁边的床,又说:「是普通病房那个。那大叔吵得很,每晚十一点便立刻睡着,躺下来不过五分鐘,鼻鼾声响得跟打雷没两样!真是服了他,害惨我了。」
「十一点就睡,那么早啊!」戴志譁然,李旭补答:「是,医院规定十一点就得关灯了。不然你以为这里是酒店,你想几点睡就几点睡。」眾人都想不到李旭会说话。这几天他虽然天天来看王秀明,可在他们面前,总是不会正眼看王秀明,甚至一句话也不说。有一两天,他甚至捨不得走,在医院待到很晚,陪王母一起离开。
「你会睡得着吗?这么早。」陈秋挑眉,王秀明故作愁眉苦脸地说:「睡得着……才怪!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时每晚在家打机看av看动漫,不到凌晨三点都不睡嘛。现在要我做早睡早起的乖孩子,难呢。」
「也好啊,等你收敛收敛,」陈秋笑了,说:「不然纵欲会……」他想说「会死」,可及时勒着话语,改口说:「小心你病好之后就来个不举,到时还要去泌尿科排期看医生。政府效率又高得很,对上一次我有朋友排期看眼科,结果要三年后才有位看。」
「妈的!三年,未熬完,眼睛就先报废吧!」戴志惊讶地说,王秀明笑了出来。他们又好似回到以前那般。在两星期之前,他们天天小息在学校间聊,无聊话好像怎也说不尽的,时间多得像海水那般,好似永远都用不完,永远都不会消失。可在这两星期,时间就好像一些盛在破碗的水,碗底破了个大洞,水咕嚕咕嚕的从缺口漏出去,捉也捉不住,很快就用完。
「可不是,所以后来那傢伙就去看私家眼科了,听说看了一千多元,还要看了几次才康復。」陈秋淡淡地说。
「你朋友患什么病了?听起来好像很严重。」王秀明好奇一问,陈秋耸耸肩:「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傢伙平常看很多av、写真,也许是看太多坏东西,所以眼睛才出了毛病。」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林春微笑,拿眼睛瞧瞧李旭,说:「我们这里也有个人常看av,可也只是成了『大近视』而已,未至于要去看眼科。」
李旭略有微言,嘟嚷着:「关你什么事!我嘛……也不算……看太多,只是为了调剂我枯燥无聊可怜又忙碌的学习生涯,才看一点来减减压而已。再说,这年纪的男生,不看那些东西才不正常,我去看,就证明我是个发育健全的健康大男孩。林春,你这么恨av,我看你不是性冷感就是不举。」
林春脸一飞红,陈秋就喷笑着抢答:「这你就猜错了,至少我可以证明他没有不举,也不特别冷感。」
陈秋这一说,戴志眼睛就亮了,一脸邪笑的搭着旁边林春的肩,涎着脸说:「咦咦?不对,为什么秋秋可以证明你没有不举和性冷感?这当中似乎大有文章啊,书kai子,你最好解释一下,不然今天休想从我这里逃出去。」
王秀明哈哈大笑,忽然捂着小腹,噝噝声的叫着痛,说:「他妈的,一笑,针口就痛,这几天都有抽血和抽组织呢。昨天抽骨髓,在背脊打了一枝超大的针,那个痛呢……所以我晚上想听我惯听的电台节目也不行,那些主持人超低能,说话很好笑,害我一笑起来就痛了!」
大家听了,不禁心有戚戚然,可不想让王秀明看出来,戴志又说些胡话,炒热气氛:「所以连上天都叫你做个早睡早起的乖孩子,特意要让你耳根清静,等你在这一年想清楚『人生的意义』(註一)呢!」
「人生的意义……我还要不要来个反思『情与中国文化』(註二)!」王秀明吐糟道。李旭一本正经地说:「要啊。你使用手机和收音机时,还要想一下『中国科学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戴志再凑一脚:「诺,这里有电视机。那你看新闻时,就要反省一下『中国传统政治』了。」林春乾笑,说:「那王秀明现在跟我们谈话,是不是『与青年谈中国文化』?」王秀明双手掩脸,低吟说:「不要说了,想不到在这一天还让我听到中化的东西,还惨过要化疗!」
几句话说得眾人哄堂大笑。林春他们问过王母有关化疗的事了。化疗需时一年,分为八期,每一期均下一定的重药,之后抽取血液、组织化验,看进度如何,如进度理想,就再进行第二期、第三期的化疗,如此类推。到了八期化疗完结后,再做一次详细报告,看癌细胞数量如何,以及其他身体上的数据是否稳定,如癌细胞数量减至零或极低,就算是康復,再多观察一年,若不復发,就能放心了。
王秀明又年轻,平时运动量又充足,主诊医生都认为情况乐观,王秀明很大机会能康復。
就看这一年的时间。
註一:《人生的意义》,是中化科(中国语文及文化科)的一篇指定课文。
註二:同上。下面用双引号引住的,都是中化科的篇章。每篇长达十多页,有催眠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