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森指间翻转出新的棱刺,那指尖沿着那寒光滑动,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以牙还牙。”
两个人再度碰撞在一起,狂风嘶吼着,雪刮得眼睛刺痛,呼吸声是那样剧烈,天地都在嚎叫。萧驰野锁住了哈森咽喉,他就这样带起哈森,让哈森的背部撞在驿站破损的墙壁上。墙面上的雪屑都被震掉了,哈森抱着萧驰野的右臂,用尽全力扭了过去,险些折断它。
萧驰野右手发麻,旧伤让他失了手,哈森再次脱逃。下一瞬,萧驰野就被仅剩的蝎子抱住了双腿,整个人翻摔进了雪中。哈森紧握时机,从后用棱刺插向萧驰野的后颈。萧驰野的肘部撑着地面,骤然避开了要害,用着左后肩接下了这一刺。
哈森想要拔出棱刺,但是萧驰野反手盖住了哈森的后脑勺,以极其恐怖的力道把哈森的脑袋掼向地面,死死摁在了雪间。他的肩膀被血迅速染湿,那还没有拔掉的棱刺随着喘息起伏。
哈森双掌摁着雪地,喉间发出了沙哑的声音,但是他抬不起头来,根本无法撼动萧驰野的手掌。
萧驰野扯紧了哈森的红发,他红着眼,哑声咆哮道:“把、他、还、给、我!”
第187章 临近
哈森粗喘着, 面颊被雪地上的冰碴子划痛, 后颈因为用力而变得通红。萧驰野背后的风声加剧,他被突如其来的铁锤抡翻了。哈森趁着这个空隙, 立刻爬起来, 吐掉了口中的冰碴子。
蝎子这次算是损失惨重, 剩余的十几个人再遇上萧驰野,此刻还活着的只有几个了。夜巡的蝎子在远处吹响了号角, 哈森后退着, 从风中知道了狼群正在奔向这里。
哈森翻身上马,可是他不甘心。他的手落在弯刀的刀柄上, 然而不等他做什么, 空中的海东青就俯冲而下, 唳声炸响在耳畔,接着一支长箭爆开风雪,在那漆黑的夜里直冲向他的脑袋。
萧驰野撑着地面,背部湿透了, 但是他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汗。他指间黏稠, 抓了把雪, 塞进口中,把齿间的血水吞咽下去,在爬起来的时候扑向哈森。
哈森差点被这强力拖垮,他回以肘击,被萧驰野抬掌握住了,然后天旋地转, 直接被萧驰野掀翻了。哈森还没有还击,萧驰野就一拳砸得他呛出酸水。哈森咝声,觉得齿间被打得酸痛。他抬脚狠力地踹在萧驰野的胸口,旋即靠着肘部迅速起身。
但是萧驰野太难缠了!不解决掉他根本无法逃跑。
哈森了解这种感觉,他跟着马跑起来,在萧驰野下一次进攻前就撑臂翻了上去。他吹响口哨,扯掉了马侧挂着的布袋,冲着萧驰野高举起来。哈森手指紧紧攥着布袋,那是强烈的不甘心。可他下一刻就把布袋陡然扔了出去,然后在掉转马头的同时声音穿越风雪,厌恶地说:“今夜以后,我的名字将会笼罩离北铁骑。从东山脉开始,你们欠下的债都要加倍奉还。”他的红发张扬着,那是仇恨,“带着你父亲滚吧!”
萧驰野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凛风肆虐,他踉跄地踩着积雪,用尽力气奔过去,在摔滚间牢牢接住了布袋。
哈森当即抽响马鞭,奔入苍茫大雪。
萧驰野躺在地上,抱着那布袋,盯着天穹。他在胸口的剧烈起伏中咬紧牙关,不肯再掉一滴泪。可是他无法控制哽咽,他不能。
他不能看怀里的萧方旭一眼。
铁骑群拥而至,左千秋率先滚下马背。在那阒无人声里,无数头盔摘了下来。
大雪埋没了萧驰野,他听见了鸿雁山的哭声。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手脚都麻木了。他凝视着天空,觉得自己死了。
离北铁骑遭遇了这二十年里的致命一击,他们被捅穿了。哈森说得不错,今夜以后,离北铁骑就将活在他的阴影下,他靠着数十个蝎子砍掉了离北铁骑的尊严。
那一夜太漫长了。
离北的铁壁轰然倒塌,无数人暴露在外。铁甲不再是他们的优势,他们像是被驱除到这里的游魂,找不到任何庇护。
萧既明在大境迎接父亲,当马车进入时,满城寂静,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
萧既明没有哭,他穿戴整齐,冠发得当,从阶上一步步走下去,站到了马车前,随即是无休止的沉默。他经历重伤的身体似乎矮了些许,在那大雪间,面色苍白。
苍穹布满阴霾,消息在几日后传遍了大周。阒都撤掉了八大营的旗帜,但因为萧驰野还背负着弑君的罪名,阒都没有给离北发出祭文,只是街市间自发地摘掉了彩灯笼,挂上了白花。
戚竹音卸甲摘钗,带着一纵近卫冒雪赶去了离北。
萧方旭是个传奇,落霞关的小兵打下了鸿雁东山脉,他是那一代四将里成名最晚的人,却是唯一受封为王的人。至此,陆平烟病隐,戚时雨身退,冯一圣和萧方旭先后战死,永宜年前期的天下四将全部陨落。匆匆三十年,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尽数回归了山河。
* * *
萧驰野在萧方旭下葬后一直很平静,他的咆哮和哭喊似乎都埋葬在了那场大雪里,在夺回父亲以后消失不见,他吃饭换药一切如常,但是夜里沈泽川听不到萧驰野的呼吸声。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沉睡,迟钝地迎接着每一天。
“我现在为各位陈述雪夜伏击战,”蒋圣带着纱布,站在堂中,对主将们说,“十二月八日,王爷在沙一营确定打伏击战,随后亲率一营三队北上。由我绕背接应,旨在于图达龙旗东面拦截住哈森。那日风雪甚大,我在那里们直到酉时才等到哈森的精锐部队。两兵交战,我们对哈森的精锐部队进行了迎头痛击,在此过程中损伤近半。”
“清点边沙残兵时,我们发现哈森不在其中。当时已经是亥时,我们在雪野里拟定了往西分线搜寻的计划,我因此与王爷兵分两路,接着我在图达龙旗的东面遇见了边沙骑兵,被消耗掉了剩余兵力。此时我已经觉察其中古怪,为此擅自改变了继续西进的路线,掉头跟王爷会合。”
“王爷同样被消耗掉了兵力,边沙骑兵不断地小股游击,我们不再深入,决定返程回营。中途到达常驻营废弃的驿站,在那其中遇见了蝎子伪装的离北铁骑。”
“他们每个人的腰侧都戴着铁骑的腰牌,不仅会讲大周话,还带着离北口音,能够对答如流。这些人声称自己隶属于朝晖的柳阳三大营,在哈森的骚扰下损伤严重,迷失在了风雪间,被迫停留在驿站。”
“多少人?”朝晖撑着膝头,面色凝重地问道。
“六十人。”蒋圣把手里的一本册子搁在桌上,看向坐在最后的萧驰野,沉默少顷,“我们根据二公子带回的腰牌整理了花名册,你可以对一下。”
朝晖迅速看完花名册,说:“这都是战死的兄弟。”
郭韦礼这几日哭了太多次,嗓子沙哑,他说:“我操他祖宗,他们把铁甲和腰牌都捡了回去!这得尽快通知各大营,从今以后亲自打扫战场。”
“没有用。”
郭韦礼当即反驳:“怎么没……”他看见萧驰野,逐渐停了下来。
萧驰野带回了萧方旭,这一点让郭韦礼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他神色几变,还是没憋住,说:“……总得应对,不能再给他们机会。”
“边沙如今连铁锤都可以装备,仿造腰牌自然也可以,”左千秋明白萧驰野的意思,“最难的地方在如何分辨蝎子。”
萧既明罩着氅衣,沉思片刻:“收回腰牌,我们不再使用了。你接着说。”
蒋圣继续说:“我们被蝎子蒙骗,卸掉了刀,跟着就发生了变故。”他讲到这里,露出了半面脸,“那种铁锤是专门为了对付铁骑打造的,猛然砸在头盔上,轻则眼花耳鸣陷入昏厥,重则口鼻冒血当场暴毙,我的兵根本来不及反应,我被砸昏在地,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这次所有人都没有吭声,他们在中博的私信里知道了蝎子,但谁也没有料到,蝎子的威力会如此强悍。
骨津冲四下行礼,接替了蒋圣的位置。他说:“我检查了战场,推测如下。哈森围攻王爷没有成功,于是改变了策略,在雪野与神出鬼没的精锐部队前后包抄,把王爷困在了大雪中,三队因此全军覆没。”
“去你妈的,我不信,王爷野战天下无敌。”郭韦礼站起身,暴躁地原地徘徊,最后红着眼说,“哈森算个!他吃奶的时候王爷就是北边战场的无冕之王。我们跟边沙打了将近二十年的野战,王爷率领的铁骑是不会输的!”
郭韦礼是萧既明提拔起来的,可他是跟着萧方旭入伍的,他接受不了。他在常驻营的时候跟胡和鲁打的野战都是从萧既明那里学的,虽然萧方旭没教过他,但他的风格显然是偷师萧方旭。
堂内议声增加,逐渐吵了起来。
他们此刻就像是临近坍塌的节点,每个人都把神经绷了起来,勉力维持着离北铁骑现下的稳定,可那种崩坏的氛围仍然弥漫了起来。
离北王死了。
这句话就像是噩梦一般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他们面对哈森束手无策,仿佛直到这一刻,他们才觉悟离北铁骑已经被阿木尔甩出了很远的距离。
萧驰野觉得吵,但是他除了那句没用以外不再说话。他坐在这里,头痛欲裂。肩膀、手臂的伤夹袭着意识,他听见哈森、哈森,到处都在喊着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如影随形。
晚上沈泽川睡不好,他要时不时地醒来确认萧驰野还在,但是今夜他醒来时萧驰野不在屋内。沈泽川起身,匆忙地到了门口,发现萧驰野只穿着单衣站在院子里。
天又在下雪。
萧驰野肩头都覆盖着层薄薄的雪,他听见动静回过头,对沈泽川隐约地笑了笑,这是个安抚的神色。
沈泽川望着他。
萧驰野在那注视里,逐渐地红了眼眶,沈泽川看着萧驰野的眼泪缓慢滑落,他什么都明白,萧驰野至今还沉浸在那场暴雪里,独自奔跑了数十里的狼崽根本没有回来。
沈泽川推开了门,连鞋都没有穿。
萧驰野已经开始呜咽,他看着沈泽川走近,像是终于从忍耐里解脱,泪流满面地喊:“兰舟……”
沈泽川用力地抱住了萧驰野,踮脚盖住萧驰野的后脑勺,像是屏障一般,把伤痕累累的萧驰野彻底地保护在怀中。
第188章 攻防
离北还沉浸在悲痛里, 边沙就再度来袭。
哈森经此一战成为悍蛇部无可替代的“俄苏和日”, 其声望直追阿木尔,但他没有时间回头听赞美, 他要在此刻痛击离北铁骑, 把战场直接推到图达龙旗的西面, 在开春以前,让边沙骑兵占据鸿雁东山脉的肥沃草场。
沙一、二营遭遇了今年最凶猛的攻击, 蒋圣重伤难赴, 萧既明调派朝晖和郭韦礼前去顶住攻势,但是蝎子的出没让两个人先后都遭遇了重创。
离北铁骑陷入了困境, 他们卸掉重甲, 就要面对边沙精锐的迅猛屠杀, 离北的战马追不上边沙骑兵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一旦落入陷阱就跑不掉。可当他们戴回重甲,那支精悍的蝎子部队就会穷追不舍。
郭韦礼三战三败,每次都是死里逃生。
随后的一个月里,离北全线都在挨打。哈森就像是左手弯刀右手铁锤, 每一次出击都能精确戳到要害。他最令人忌惮的地方不止于此, 他还分得清每次交战的对手是谁。哈森超乎寻常地熟悉战场, 把离北主将都记在脑子里,能够灵活地调转应对。
阿木尔把自己的“变”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哈森,哈森在北边战场把它玩得无比娴熟。
* * *
朝晖几乎是滚下马背的,副将替他摘掉头盔。朝晖不要人搀扶,就撑在地上吐了个彻底。他到此刻双手还在颤抖,翻身仰躺在雪中, 使劲地喘着气。
“一营主将朝晖呈报军务,”朝晖就这样说着,“我们在北边遇见了蝎子部队,其人数远超五千,充当左翼的七队全军覆没,中锋被迫撤退,我们又输了。”
案务迅速地记录,加急信要立刻飞奔出营,在明晚以前送到大境。萧既明无法上马提刀,一切军务都只能这样远程兼顾,为了提防突袭,他给了交战地各位主将临危自调的权力,但这也意味着像郭韦礼这样的主将失去了锁链,一旦中计,就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郭韦礼从帐子内出来,他俯身伸出手。朝晖摆手示意自己现在起不来,那种被砸蒙的呕吐感迟迟退不下去,躺在雪地里更舒服一点。
“沙三营现在由邬子余镇守,二公子伤势没愈,如今的辎重任务是谁在做?”郭韦礼从怀里掏出烟草,直接塞进口中咀嚼。他蹲在朝晖身边,如此问道。
“晨阳。”朝晖摊开双臂,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像是知道郭韦礼在担心什么,于是继续说道:“晨阳从六年前起就跟在二公子身边打理后勤,大到禁军,小到后院,没有什么能够逃出他的预算。如今晨阳在边博营纵观全境,大小物资都能提前预料,只要马道通畅,就能确保各个营辎重无忧。”
郭韦礼看着天空中零星的雪片,说:“我们缺战马。”
他们入秋前就开始缺战马,当时马匹损耗没有这么严重,大境内的马场还能应对。可是现在,战马们戴着铁甲也经受不起重锤,往往伤得比士兵还要严重,加上冰天雪地,它们也没有矮种马那样耐寒。
天逐渐黑了,朝晖缓回些劲,坐了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血,对郭韦礼说:“那一锤砸得我鼻血直流,来不及擦拭,全给咽回去了。”
“别恶心我。”郭韦礼顶着乱糟糟的发,蹲得腿麻,也不想站起来。他停顿须臾,低哑地说:“过去我把胡和鲁当作边沙精锐,如今遇见哈森,才知道胡和鲁就是个孙子。”
朝晖拂掉膝上的雪屑,说:“哈森用人大胆,诡变无穷,对我们知根知底,”他长叹一声,“难就难在这里啊。”
但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知道哈森最厉害的地方根本没有展示出来。哈森在南边战场跟最难攻的边郡打了几年的攻防战,比起野战,他更擅长攻城。如今离北彻底地转攻为守,交战地的营地就变成了简陋的城,很快,他们就会领教哈森暴雨般的侵袭。
郭韦礼恨死哈森了,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哈森绝对是为战场而生的天才。郭韦礼迄今为止,没有见过能够这样把控主动权的将领,就像是疾风般不可预测,根本不给离北再度还手的机会。
“谁占据主动,谁就掌握节奏。”郭韦礼啐掉了口中的烟草末,“我们即便败,也要打乱他的步调,否则不用等到开春,要不了半个月交战地就会沦陷。”
远处的火光明灭,两个人沉默着眺望,忽然一齐爬起来。
“操!”郭韦礼冒着风指着望楼,吼道,“你他妈眼睛瘸了?东南方是谁?!”
望楼上的铁骑抬掌挡住风,顺风听到了马蹄声。但是东南方是连通沙二营的马道,他无法在这仓促间立刻确认来的到底是谁。
“骑兵,”朝晖退后几步,从地上捡起了头盔,用尽力气喊道,“是边沙骑兵!”
“沙二营沦陷了,”郭韦礼咬牙切齿地说,“哈森这个狗日的!”
他们在混乱里,看着那火光直冲而来。夜巡队没有报警,东南方很可能直接被截断了。除了马蹄声,这一次显然还混杂着别的声音。
“投石机……”朝晖掌间的头盔滑落在地,他怔怔地说,“完了。”
“放你妈狗屁!”郭韦礼一把拽起朝晖,在疾行间冲四下呼喊,“给老子熄掉望楼的火!”
郭韦礼猛地推了把朝晖,跟着一拳砸得朝晖鼻血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