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什么名字?”
“城中村。”
庄在眼眸一震,将视线从不远处收到近处,吃惊地看着云嘉。
故作无情的神态很难维持,云嘉抿了抿唇,还是没控住露出一丝好笑的弧,提两分声音,爽朗地告诉他:“假的呀!当然是假的,谁家的小狗叫城中村这种怪名字?它叫康康,健康的康,你这个人,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十年后的庄在早已修习了如何面对指责的本事,甚至可以分人分事地从容应对。
但总有一些暴露的瞬间。
那个坐在黎家客厅、局促按着指关节只敢用余光看她的少年,好像一直寄居在他成年后脱胎换骨的身体里,只是尽可能地减轻分量,体贴地不去拖累如今的他,夜蛾一样,年深月久地栖息于躯壳深暗之处,每当云嘉出现,便遇光而动,轻盈地朝她飞过来。
“如果连你都不信,我也不知道该信谁了。”
他说话的语气很淡,但云嘉听了这话,却如吞下一杯温热又微苦的水,有点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化解种淡淡的苦涩。
庄在并没有沉溺于这种忽然低落的气氛,而是迈步向前,走到阳光底下,弯下腰,冲草坪上试着喊了一声。
“康康。”
没想到刚刚还在犯懒的大黑狗,闻声敏锐地寻声转头,爬起来,冲这边跑,横冲直撞的架势,很快也引得旁边其他猫狗的注意,当是有人来投喂陪玩一样,一窝蜂地傻乎乎全跑了过来。
云嘉和庄在身边围满了蹦蹦跳跳的猫猫狗狗,一时间,热闹得伸不开脚。
云嘉失笑道:“你这人气,高得有点可怕。”
不过想想也合理,高中徐舒怡家养的那只约克夏,十分娇气难伺候,但是跟庄在相处时,一点也不排斥他的亲近。
云嘉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蹲在七八只猫狗中间,这个摸一摸,那个也摸一摸,连室内的雪球这时候也跑过来,它们窜上窜下的,很欢喜地围着他,那画面像镀了一层柔光一样温馨。
这时屋里传来小游的声音。
“云小姐,领养人到了,您现在方便过来吗?”问完还贴心又刻意地说,“您要是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就来负责接待,我现在不忙。”
云嘉脸颊微微一烫,有什么自己的事?她心虚且快速看了庄在一眼,然后弯腰一把抱起雪球,回道:“我没什么事,这就来!”
庄在目送云嘉进门,几步路的间隙,听到门内传来云嘉的声音。
“小游,你去招待一下后院那位庄先生吧,他第一次过来,连那些猫猫狗狗都不认识。对了,把康康的成长相册拿出来吧,他可能想看。”
一通话听完,小游微微愣滞地“哦”了一声,然后疑惑地问:“庄先生?啊?他也是来领养狗狗的啊,要领养康康?我刚刚还以为他是云小姐你的男朋友,还好还好,我刚刚在门口没乱说话,不然就尴尬了嘿嘿嘿。”
看着傻笑的小游,云嘉却笑不出来。
眼角余光朝大敞的后门方向瞥了一眼,小游这中气十足的嗓门,这才几步距离,门外头,怕是听得一清二楚。
云嘉在心里怪小游,你刚刚在门口除了偷笑是没乱说什么话,但是你现在!捅了大娄子了!
小游不明情况,甚至对云嘉问道:“那康康的健康检查报告要不要一起拿给庄先生看看,康康现在很大龄了,如果领养回去,注意事项还是挺多的。”
“不是——”
眼见话题偏得厉害,云嘉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他,不是来领养狗狗的。”
小游愣愣地蹙了一下眼,又陷入尴尬的疑惑:“啊?那他是……”
“也还不是。”云嘉语速很快,快到“还”几乎不发音,好像生怕别人听清楚,接着干脆地转移焦点,“其他的先不要问,去拿相册吧,我去接待领养人。”
领养人是一对上了年纪衣着很得体的夫妻,阿姨细致地挽了发髻,云嘉早上过来看了资料,两位都是中学教师,阿姨今年退休了,叔叔还没有,子女都不在身边,而且常年在国外工作,很少回来,是叔叔提出想养一只小狗,怕退休后阿姨一个人呆在家寂寞。
填完信息,云嘉将夫妻俩送到门口,回来时,将表格交给工作人员整理归纳。
云嘉往旁边看了两眼,敲字的女生察觉到,笑着问:“找小游,还是庄先生?”
“他们,小游不是拿相册……” 云嘉顿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从对方脸上的笑容分辨出来不对劲。
“他们现在都在后院,想看看你在想谁。”
云嘉露出无奈又好笑的表情:“你们,一个两个的。”
“体谅一下嘛云小姐,小猫小狗一发情,我们就要打电话给诊所约绝育手术,这里——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爱情的味道了!”
听此,云嘉脸色越发不自然了,又气又急:“胡说什么爱情的味道,下次再招新,我要跟我舅妈说不要把‘性格活泼开朗’看得那么重,我看你们有点活泼开朗过头了!”
“您别怪我们嘛,是庄先生表现得太明显了。”
云嘉有点想允许她们继续活泼开朗了:“他表现什么了?”
“你刚刚去休息室接待那对夫妻,时间有点久。”
“对,聊了挺多的。”
主要是这种子女长期不在身边的老夫妻,养小狗是为了填补没有儿孙绕膝的寂寞,同年轻人聊天,一感慨起来就有许多事想讲想倾诉,云嘉虽然不擅长处理这个情况,但也耐下心来,跟着叔叔一块安慰阿姨,临走时,阿姨眼眶还湿润泛红着跟她挥手说再见。
“庄先生进来要了两次水。”女生有点好笑地说,“但一口水没喝,听到刚刚那个阿姨哭了,在里头情绪有点激动,还担心你,又不好意思进去打扰你工作,还问了你之前有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
心里忽的有涟漪泛起,似柔风吹皱湖面,波澜漾开,云嘉咬咬唇,随即又镇定下来,装若无其事,只顿顿地说了一个“哦”字。
后院,小游正跟庄在聊着天。
她年纪小,又没什么心眼,别人只稍稍一问,她就能一二三地把知道全说出来,还是自己讲得很起劲的那种。
看到云嘉端着一杯水,从门内踏出,她才停了话声,迅速起身道:“那庄先生,我不打扰你和云小姐了,有事叫我。”
云嘉走过去,好奇地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像信息量交流很大的样子。
“没什么。”庄在拉开旁边推进藤桌内的椅子,方便云嘉入座。
云嘉坐下后,将手里的杯子递给庄在,他愣了一下,接过去问:“给我的?”,云嘉撇开目光不看他,声音也有些轻:“你刚刚不是要了两次水吗?又一口没喝,怕你渴。”
“谢谢。”
听着旁边传来的两个字,云嘉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腮,目光落在那片被晒得油亮亮的常绿乔木上,一字一顿说:“不客气啊。”
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在云嘉没来之前,庄在也并非全神贯注地和小游在聊天,他也想了云嘉说要“待会儿再聊一下”的可能是什么问题,有些事可能需要他主动一点,干脆一点。
说不上外向健谈,但庄在也从来不怯场。
此时云嘉坐到他身边来,他头一次体会到随时被点名上台发言的那种紧张,周遭没有话语声,他按了一下手指,也只一下,便自查老毛病,将右手拇指一直抵在左手的食指关节处。
云嘉发了一会儿呆,不知在想什么,但庄在想,彼此之间,的确是有许多事情是她要细细考虑的。
他留心着,看着云嘉脸上的神情一点点疏淡开,像融进水里的墨,变得有些深沉,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好像她也渐渐没有了要深谈的念头。
庄在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她坐着,吹着可能是今年入冬前的最后一阵午后暖风。
直到云嘉转过头对他说。
“庄在,我现在不能回应你的喜欢。”
庄在眼瞳里有一抹惶然划过,过密的黑睫,短促垂敛,之后什么神色也寻不见了。
“不是一定要你回应的意思,你误会了。”
说到后来,他甚至有些歉疚,以为云嘉刚刚许久的沉默是因他突兀的表白而犯难思考。
“你不要多想,以后——”
“以后我们也做不了朋友了。”云嘉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但她故意这样打断了他。
由他微表情里被通知的惊讶以及很迅速的领悟,云嘉猜测,他原本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
庄在心想,他们也没有当过朋友,斟酌许久,他说:“可以,听你的。”
像有人在心口吹了一口又酸又热的气,鼓得胀满,云嘉面上却不显,只问他:“那你以后要是还想亲近我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领会错这句话里的意思了,庄在的表情变了,这是云嘉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受辱而忍耐的抑制神色。
人生的诸多难堪,明明他一早体会,始终保持隐忍不发,却偏偏在这样云淡风轻的对话里,不堪承受地泄露出溃不成军的样子。
“我没那么……”低到消失的声音,又被他说出来,“我不会。”
“那你以后就不喜欢我了吗?”
他沉默,然后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为了亲近你,才喜欢你的。”
云嘉毫不扭捏:“所以还会喜欢?”
庄在这次答得干脆:“会。”
他脸色泛冷,显得决绝,又因他从不是用表情做决定,心事写在脸上的人,故而这决绝很减龄,有种少年人的孤意。
这在庄在身上很少见。
即使在他少年时,好像也不曾有。
云嘉问他:“你怎么敢喜欢我?”
被问的那个人的腮角绷了一下,更明显地露出一个成年男人的轮廓。
云嘉继续问:“你知道让别人知道了,别人会怎么想吗?别人会觉得你很居心叵测。”
“我没什么不敢认的。”
“也不需要粉饰自己。”他转过头来,目光平直地看着云嘉,“本来我这样的人喜欢你,就是居心叵测,没什么怕人说的。”
云嘉心口无由悸动了一下:“让,让我爸爸知道,你以后可能在云众就待不下去了。”
“无所谓了。”
“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在云众工作。”说完,他又补充一句,“但我感谢这份工作,不然我今天可能连坐在这里跟你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很矛盾?”
这不是云嘉第一次这样说,第二次,他反倒没有了先前的着急,他想,又何止是矛盾,他身上的每个缺点,他都比旁人更清楚。
就像一个因囊中羞涩徘徊在摊铺前的人,他口袋里能拿出来多少,他再清楚不过,比任何人都清楚,掂量自己太多次了,明明也一直不停地在攒。
可是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贵得超乎想象的。
庄在很平静地说:“我知道。”
如此认了,又难免胸臆不平,“我一直都不讨喜。”
“我有很多时间去学怎么喜欢一个人,我也在学,可是这么多年,我好像只学会如何不打扰别人。”
他说的话,声音里透着一点气力用尽的迷茫,像站在雾里,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一步也迈不开。
云嘉有点心疼,却不那么明白。
“喜欢一个人,对你来说很困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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