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癖,就在那个时候形成。
杀戮的种子,就在那个时候种下。
赵向晚闭了闭眼睛,硬起了心肠。
再可怜的身世,都掩盖不了他犯罪的事实;再残忍的过往,都抵消不了他做下的恶事。
赵向晚的声音似清泉流过草滩,蜿蜒而平缓:“简腾,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是憎恨某个人,长大后却成为了那个人?”
简腾猛地抬头,定定看着赵向晚:“我,我也不想的。”
赵向晚道:“其实,很多人都有过那样的心理:越是用力阻止,越是会不由自主去做。比如越是讨厌闻的臭味,你越想去闻;越是邪恶不想让它出现的念头,这个念头越强烈。”
她这话一出,审讯室里的警察都暗自点头,尤其是有爱闻臭脚丫子、臭袜子恶趣味的人,更是眼中有了笑意。
简腾不明白赵向晚到底想做什么,眼中闪过一丝迷惑。初听时,以为她想揭穿自己的不堪过往,现在一听,她又成了个贴心人,在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她要做什么?她……】
不等他琢磨清楚,赵向晚接下来的话,便如瀑布自山顶喷涌而下,激打着青石,发出巨大的声响,宛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简腾,你童年时遇到过性虐待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是,你却成为了那个连自己厌恶、看不起的人。”
“杀害同性恋的妻子,毫不手软,是因为这样的女人,正是你憎恨的对象吧?你恨你的母亲,在你无助哭泣的时候没有保护你,所以你要杀了她,杀了所有嫁给同性恋,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自己脸面,不敢离婚,不敢反抗的女人。”
简腾的眼睛陡然瞪大,整个人无意识地绷直,因为坐在椅中束缚了行动,只能颈脖拼命向后拉伸,两腿绷成一条笔直的线,努力向下伸展。他嘴里发出“嗬!嗬!”的嘶吼,模样像个发羊角疯的病人一样,恐怖至极。
高广强、祝康冲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他肩膀,黄元德伸出手按住他人中,死命地按压着。
被简腾死死压在心底二十几年的往事,那痛苦的、不堪的画面尽数涌上脑海,简腾仿佛重回到八岁时光,开始拼命地挣扎:“不要!不要!不要压我,我听话,我会听话——”
他的叫声无比凄厉,透着深深的恐惧,让高广强等人听着头皮发麻。
赵向晚大喝一声:“简腾,你已经长大,怕什么!为什么不反抗?!”
简腾此刻整个人处于精神崩溃状态,听到赵向晚的话,下意识地回答:“我反抗了,我反抗了,我拿刀把他杀了!”
赵向晚追问:“他是谁?你杀了谁?”
简腾咬着牙:“那头猪,我继父。”
很好,有问有答。
赵向晚厉声喝问:“为什么杀乌菱容?”
简腾一边抽搐一边尖叫:“她是个没用的女人,她连自己的娃娃都保护不了,她活着就是浪费粮食。鲍嘉俊要她死,她就必须死。”
赵向晚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你怎么进的房间?”
“鲍嘉俊给的钥匙。”
“钥匙放在哪里?”
“办公室抽屉。”
“用什么砸她的头?”
“网球拍。”
“拍子呢?”
“器械室。”
“拖鞋呢?”
简腾忽然停止了挣扎,人也随之清醒过来。他茫然地看着一左一右按住他肩膀的警察:“你们,做什么?”
高广强与祝康对视一眼,暗道一声可惜,松开手退回去。
好家伙,赵向晚这一出手,线索便到手了!
简腾看着凤眼里闪着寒光的赵向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暴跳起来,想要把赵向晚扑倒,可是被手铐束缚住身形,重重落回椅中,发出刺耳的噪声。
他口中大叫:“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赵向晚丝毫没有在意简腾的威胁,冷笑道:“你先想想,怎么在监牢中保持个人卫生吧。”
说罢,赵向晚坐回桌后,仿佛刚才那个字字如刀的人,不是她。
剩下的工作,根本不需要赵向晚出手。
不断有新的线索与证据出现。
鲍家的钥匙,在体育组办公室一个抽屉里被发现;
对体育器械室所有网球拍进行检查,发现其中一个球拍把手处有未被清洗干净的血迹,经dna检测,正是乌菱容的。
……
诚如赵向晚所言,鲍嘉俊的母亲是个极为迷信的人,家里常年烧香,一股子香火味。朱飞鹏他们三个来到村里的时候,鲍嘉俊的母亲请了道士上门,正在卧室做法,画符舞剑,装神弄鬼地驱小鬼。
看到警察上门,道士以为是自己坑蒙拐骗被人告了,吓得连连求饶。
鲍嘉俊的母亲本就心中有愧,被何明玉诈了几句,一骨脑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当所有证据摊在鲍嘉俊、简腾面前时,两人不得不低下头。
能不交代吗?
铁证如山,躲不过、逃不开,不如交代清楚,求个坦白从宽。
当警察押着两人来到现场指认犯罪过程时,整个三泰路小学都轰动了。
“不能吧?鲍校长雇凶杀人?”
“简老师是个好老师啊,他为什么要杀乌老师?”
“用网球拍柄狠狠敲打头部致死?这得多大的仇怨呐。”
简腾是体育老师,身手敏捷跑得快,趁着曾祷在档案室整理资料之时,快速越过球场、树林,上了领导楼的五楼,用钥匙打开门。
乌菱容把儿子哄睡以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听到门口动静以为是鲍嘉俊回来,没有理睬。这几天夫妻两个正在冷战,她不想见到鲍嘉俊。
婆婆上周给她打电话,支支吾吾了半天:“你不要怪我,这件事也是没有办法,谁让朵朵是个女孩。我以为摔出去,最多落个残废就能再申请生二胎,哪知道就死了呢?我在庙里给朵朵点了油灯,我天天给她念佛吃斋,你莫怪我。我这也是没办法,谁叫老鲍家三代单传,谁叫你第一胎是个女儿呢。”
乌菱容这才知道,朵朵的死另有隐情,气得浑身哆嗦,怀疑这件事鲍嘉俊也有参与,逼问他真相。但鲍嘉俊却理直气壮说:“你自己的错,不要推到别人身上。好好的日子你不过,这么吵吵闹闹做什么?”
乌菱容内心一片冰凉,呆呆地看着鲍嘉俊:“好好的日子?你觉得这是好好的日子?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咱们的日子真的好吗?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上床的次数有多少?我是个女人!我也有需求的!你是不是不爱我,还是……你爱的根本就不是女人?”
见妻子开始怀疑,鲍嘉俊丢下一句:“这种事情有什么意思?你真是不知羞!”便出了家门。
夫妻开始冷战,但鲍嘉俊已经起了杀心。
简腾拿钥匙打开门,戴上手套,打开鞋柜,取出鲍嘉俊提前为他准备好的网球拍、新拖鞋、长雨衣,从容换好鞋子、雨衣之后,经过客厅,走向主卧室。
客厅拉着窗帘,简腾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主卧室,拧开门把手将门推开。
屋外的动静与鲍嘉俊进屋之后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乌菱容没有半点怀疑,以为是丈夫,翻了个身,背对着卧室门,嘟囔一句:“滚!”
话音刚落,简腾看准位置,下了手。
一记闷响之后,乌菱容昏死在床上。简腾走过去,拎着乌菱容的头发拖下床,继续挥舞网球拍敲打。
一下,两下,三下……
乌菱容一只手死死揪住床沿,头部朝外,倒在床与衣柜之间的狭窄通道。鲜血飞溅而出,衣柜门、床头、墙上到处都是。
简腾的手上、身上、脚上也沾上了许多。
确认乌菱容死亡之后,简腾从卧室出来,轻轻带上门,走到水池旁清洗了手脸,换回自己的鞋子,将沾血的网球拍、拖鞋、雨衣装进塑料袋,放在鞋柜旁,转身离开。
再一次回到校长办公室,这一切只花了十分钟。
曾祷曾经出来问过一回:“咦,简老师呢?”被鲍嘉俊糊弄过去。
等到加班结束,鲍嘉俊回到家,隔着房门闻到屋子里的血腥味,心中欢喜万分。清理过简腾留下的痕迹之后,他拿着塑料袋下楼,将带血的物件交给守候在楼下的简腾。
简腾翻墙而出,将塑料袋里的拖鞋、雨衣焚烧后丢进垃圾桶,网球拍则清洗干净带回器械室。
所有的一切,都天衣无缝。
唯一的疏漏,是简腾错信了曲又哲,在他面前透了口风。
最大的变数,是曲又哲招惹了龚安怡,龚安怡是孟安南的表姐,孟安南是赵向晚的室友。
赵向晚,有读心术。
乌菱容被杀案顺利侦破,重案组的人再一次感叹赵向晚是福将。高广强为赵向晚申请奖金与三等功奖章,公安大学校长在学校小礼堂为赵向晚颁奖。
这一回,武如欣没有像上次学校给赵向晚授予英杰奖时一样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而是和大家一起拼命鼓掌、欢呼。
孟安南了解事情经过之后,一阵后怕。幸好找赵向晚为表姐掌眼,不然表姐嫁个同性恋,岂不是害了她一生?
没想到赵向晚还真说对了,她若出手,必是大案。
想到这里,孟安南一边鼓掌一边说:“赵向晚这刑侦水平,太牛了!你们不知道哇,当时我和她在一起,她就这么噼哩叭啦一阵说,曲又哲什么都招了。”
章亚岚笑眯眯地看着高台上身穿制服英姿飒爽的赵向晚,与有荣焉,雷鸣般的掌声里大声道:“当然牛!她就出去吃个西餐,结果帮助重案组又破了一桩大案!”
旁边同学们也羡慕不已。
“赵向晚才大二呢,就又拿了一个三等功,她将来毕业了肯定能分配到最好的单位。”
“听说她早就在市局重案组实习了,将来多半会分到那里去吧?”
“太厉害了,她又是发论文又是破大案,怎么我们就只知道坐在课堂上读书呢?”
成为话题中心的赵向晚站在台上,看着底下拥挤的人头,挺直腰杆,制服左胸上挂着的那枚三等功奖章,在灯光的映照下亮闪闪,闪得耀花了她的眼。
她知道,能力越强,责任越重,未来的路还很长。
1995年6月,赵向晚从湘省公安大学毕业,漂亮的实习经历、丰富的立功履历,让她顺利分配到星市公安局。
第94章 垃圾场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1995年六月, 初夏。
赵向晚身穿新领的制服,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重案组办公室,剑型橄榄色底板的肩章很显眼:两条横杠、三颗漂亮的四角星, 刚入职就是三级警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