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山雪在湖心站定,抬手将恶鬼面具掀开了一条缝。沙哑嗓音自面具下传出,问:“如何?”
黑烟笼罩整座落雁湖,一万三千厉鬼的眼睛在烟雾中闪烁,它们发出凄厉的惨叫,掀起巨浪,没有神智,只有杀戮的本能,憎恨一切鲜活的东西,咆哮宛如狂风。
“杀了你!杀了你!我们死去全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啊啊啊啊啊!你去死啊!!!”
站在车山雪面前的厉鬼生前正是这一军厉鬼的将领,飞虎元帅之子,周小将军。这位年轻人在静心咒下寻回了少许神智,听到车山雪的问话,露出一个笑得像哭的鬼脸。
“那些人杀了我同袍一万三千,只为将大国师你引入这个陷阱,你却问我如何?”
腾腾怨气从它身上升起,它对面的车山雪视若未见,依然问:“我助尔等复仇,如何?”
阵中的神哭鬼嚎仿佛暂停了一瞬,周小将军张大嘴巴:“什、什么?”
“如果你们不杀无辜之人,只向这次谋害你们的人复仇,复仇完便去轮回,我就打开这阵,放你们出去。”
说第三遍的车山雪摇晃法铃,更多清醒过来的厉鬼听到了他的话。
厉鬼们不敢置信:“大国师怎会……”
“我觉得我对那些不干活光占位置的老家伙够包容了,”厉鬼们看不见面具下车山雪的表情,却能听到他包含怒意的语气,“却一个个不知好歹,胆大包天至此。”
他仰起头,黑烟中的一万三千厉鬼都感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诸位才是我大衍的好儿郎,与他们相比,孰轻孰重,脑子清楚的都能分辨。”
只可惜,他的皇帝侄子,还有设下这个圈套的公卿大臣,根本就没脑子。
他们似乎根本没想过杀了他后会如何,妖魔呪兽窥伺在旁,蛮人亦是蠢蠢欲动,没有他威慑一侧,四境如何不起兵戈?况且改良派已经在朝中站稳脚跟,难道他们以为像刺杀成帝一般刺杀了他,就能让改革停下?
更有数大宗门宛如狼群,时时刻刻准备着咬下大衍一块肉,人中豪杰青城掌门……
谌巍。
车山雪为这个名字恍惚一瞬,回神。
他抬起右手,一滴殷红的鲜血缓缓渗出葱白指尖。
“你说的……你这样说过了!”厉鬼们齐声大叫,“复仇!助吾复仇!”
怨气冲荡,宛如旋风,卷走车山雪指尖的鲜血。接着,一万三千的厉鬼调过头,向着雁门关冲去!
它们首先撞上了包围落雁湖的一圈阵法。包绕的金丝之网色泽越发璀璨耀眼,在怨力的冲击下愈绷越紧,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断开。
雁门关城墙上,杜大师冷汗涔涔,“不要紧,它们破不开这个阵……”
他话音未落,耳边听到又一声悠远铃声。
“叮——”
落雁湖上的车山雪摇动法铃,破开了金丝之阵。
一万三千厉鬼呼啸而来,霎时便吞没了雁门关的一边城墙。
墙头上风灯齐齐熄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数声惨叫便响起在耳边。位置站得靠前的杜大师更是感觉到身上忽然一热,一股腥臭扑鼻,被撒了满身鲜血。
死的自然是刚才那个和他搭话的猥琐男子,大惊的杜大师死死抓住一边想抛下众人逃跑的守将卫宏,哭道:“卫兄莫丢下小弟啊!”
远远站在落雁湖上,不借助千里眼也能看清雁门关上一切的车山雪摇摇头。
“都是乌合之众……”
真正定下谋害他计划的人看来并不在这群人之中。
到底是哪个出的主意?虞丞相?皇帝蠢侄子,还是……
沉思之中的车山雪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遥遥有一道光矢自西边而来,各种隐匿气息的秘术让箭矢消影无踪,泛着幽蓝毒光的箭头所指的人,正是他。
他看到的是另一道青色剑光,从群山南方冒出,也是直指于他。
那是一道峥然剑气,穿过几千万里的距离,来自青城山,天青峰。
世上只有一人能挥出这般辉煌剑气,可是车山雪原本不觉得这人会在此刻对他出手。
“……谌巍,你敢杀我?!”
剑光不应,转瞬落下,劲风激起落雁湖上水浪三千丈。
“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好,我来悄咪咪开个文
主角是车山雪,相方谌巍
谢谢玖九、杉沐、木棉的地雷,谢谢塔塔萝莉的地雷和手榴弹
交代完了,顶锅遁走
第2章 忘记谁,记着谁
剑光干脆利落地斩断了箭光,没伤及车山雪分毫。
反应过来的大国师面无表情,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看向箭矢所来的方向——蛮人,天山派。
然后他就被落雁湖上激起的水浪不容挣扎地卷入水底,一头撞在巨石上。
晕迷之前,车山雪只有一个想法。
遇到他果然就没好事。
……谌巍!
***
数日后。
剑圣和大国师再起斗争,大国师身亡落雁湖的消息已经传得人人皆知。而青城山附近的昆府和和镇,昨日也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和和镇的祝师从镇外小河里捞出了一个人。
当时围观帮忙的人不在少数,回来后纷纷引为谈资,说被捞起的是个成年男子,头上有伤,一身衣服哪怕被水泡坏了也能看出奢侈昂贵,指不定是在哪里遭遇了劫匪,才被敲晕丢近水里。
寒冬腊月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这人被救上来时竟然还有微弱的气息,真是命大。
的确命大,救人的祝师闵吉想。
地方上的祝师乃是入了官籍的朝廷正职,属于供奉院一系,受大国师统领。按照那位老人家的规矩,县城小镇都要派遣一位,平日里负责传递邸报,占卜求雨,降魔驱邪,偶尔还帮姑娘们测个姻缘。
据说几十年前祝师们还得学医药,但自从大国师进行了一番改革,这些年里新培养出的祝师更专注于祝呪符阵卜,基本不会看病了。
和和镇的祝师闵吉今年十六岁,却是难得懂点医药的祝师。
闵吉把溺水之人带回自家小观,好生检查了一番,发现这人在冰水里泡了太久,受了寒,四肢手脚都有冻伤,头上还有个肿包,积了淤血。
受寒能喝药,冻伤不严重,多泡泡热水就好,但头上的伤闵吉却没有办法了,他懂一点医术,却不是神医,只能上了药又用纱布厚厚缠绕,免得入邪。
给冻伤的右手上药时,闵吉在这人食指指根发现了一圈殷红的奇怪符文。这是与不归属此世之物签订契约留下的凭证,普通人不可能有。这个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显然和闵吉一样,是个祝师。
应该还是个挺厉害的祝师,闵吉猜测。
猜测归猜测,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又昏迷不醒。救回来的当夜又开始发烧,闵吉照料了一整晚,好不容易见到高烧退去,在第一声鸡鸣响起后,十六岁的少年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一脸懵逼的。
屋子里这狂风过境一般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桌凳倒地,屏风歪着靠墙,棉被飞到了房梁上,花了一两银子买的青瓷脸盆摔得遍地开花,刚醒来的闵吉差点一脚踩上去。
他从河里救起的那个男人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屋内唯一一把稳当的木椅上,尽管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虚弱,却依然把背脊挺得笔挺,后背和椅背之间简直能再塞进去个闵吉。他端坐,自有一种不动如钟的气度。
若说这人身上哪里奇怪,大概只有他明明听到闵吉的声音转过头,双目却依然紧紧闭着。
“抱歉,”他很坦然地承认了罪行,“一不小心把你家弄乱了。”
这是一不小心能弄出来的场面吗?闵吉听得嘴角抽搐,但对方认错态度良好,他也不好意识追责,注意力便落到了另一个方面:“兄台身体恢复得不错?眼睛怎么了?”
“醒来后就发现睁不开,”病人回答得淡定,“我想我可能是个瞎子。”
闵吉:“……你想你可能是个瞎子?!”
“大概吧,”病人点点头,“因为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闵吉:“……”
十六岁的小祝师又询问了几句,发现这位虽然不至于连太阳东升西落都不知道,但更多常识答不上一个字,立刻明晓了状况。
失魂症!
头伤是可能引起失魂症的,只是不多见罢了。
不过,一个伤寒未愈,头伤患上失魂症,又可能眼瞎的病人,得是做了什么,才能把房间搞成这混乱模样。这就算了,他竟然还敢自己摸索着起来。
闵吉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只能默然地将这位胆子天大的病人扶回床上安顿好,又清理掉地上的碎瓷片,将屋子里的东西一一归位。
一边做这些,他一边问:“兄台还记得些什么吗?”
病人道:“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名字。”
闵吉闻言高兴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吗?”
这样说的病人眼睫微颤,眉心紧蹙,一圈纱布下乌发披散而落,逶迤铺满了半边床。冬日浅薄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上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脸上,更衬得这人肤色苍白。
之前他一张脸在水里泡地有点肿,如今这肿消下去大半,五官便一下子明朗起来。闵吉这才注意到这人相貌很是昳丽,但昳丽得十分规矩,眉目浅浅淡淡,不言不语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只有注意到了,才会霎时惊艳。
此刻,这个壁花般的美人迟疑道:“我叫谌巍?”
“听起来有点耳熟。”闵吉下意识说。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哎?!!!”
***
和和镇在青城山附近,住在这里的闵吉不至于没听过青城掌门的名字。实际上,他不仅听过这名字,还收藏了很多有关青城掌门的东西,像是木匠仿照剑圣佩剑打造出的玩具,说书人写的关于青城掌门的话本,堆满了供奉观里的一间书房。
他也因此格外熟悉传闻中青城掌门的相貌,什么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身长八尺,猿臂蜂腰,都是背熟了的。由此脑补出的大英雄模样,和壁花般的病人哪里有半点相似。
“青城掌门?他是谁?”患了失魂症的病人不知道自己一口吐出了何等的惊人之语,也在疑惑,“我好不容易想起一个人名,竟然还不是我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