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比谁都更清楚,这种陌生是他亲手造就的。
“你到了很久了吗?”赵明熙问牧也,面无表情。
“刚到一会儿,你看看点些什么菜?”牧也起身去叫服务生,举手投足之间再无当年那种混混气息。
赵明熙道:“跟你一样吧,我不挑。”
两个人都坐下来,西餐厅才刚开门不久,没几个人,四周静悄悄的。
牧也试探地开口问她:“赵叔叔说你去年换了新的工作,收入还可观吗?”
“当然,”赵明熙毫不避讳地看向牧也,说:“自力更生是肯定没有问题,所以感情的事情我也不强求。”
赵明熙言辞凿凿,表明了自己对今天这顿饭的态度。
她不知道是来相亲,还以为真的有个学妹要咨询她沪城就业的问题。
赵明熙隐约听几个亲戚聊天时提过,那件事情以后,牧也常来家里给赵午阳和白枫送东西。
有时候是两箱牛奶,有时候是保健品。
赵午阳知道当年那件的发生不是牧也的本意,也常劝他放下。
当事人都已经放下了,怎么就他心里还老是过不去。
赵明熙看着牧也,道:“当年的事情,我不追究了,我知道那也不是你的本意,你不必一直觉得自己有所亏欠。”
牧也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动了动嘴唇又没有发出声音。
九年前的那个夏天,对于赵明熙来说是一场噩梦,对于牧也来说也是如此。
其实对于赵明熙,牧也也不是打小就动了歪心思。
青春期少女叛逆的时候,牧也老是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找她玩。
她们家很好找,每回他在院子外边吹口哨,赵明熙就撒欢一般地跑出来,他们去网吧打游戏,去游戏厅抓娃娃,最肆意的时候,他们还一同去郊区摘过野果子。
牧也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里也总是受人欺负,初中毕业以后就不再读书了。
后来找了家修车行做学徒,意外认识了兰市老街上的扛把子,突然就从人人喊打的小混混变成了有靠山的大哥,翻身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赵明熙常常问他:“以前被打习惯了,现在咸鱼翻身,是不是要先把那些欺负过你的人都痛扁一顿?”
牧也摇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赵明熙之所以能和牧也成为朋友,也是因为他性格温和,虽然总是游走于打架斗殴的边缘,但是他从不主动惹事。
偶尔还能帮她做些作业,赵明熙就像是平白多了一个小跟班,哪能不欢喜呢?
再大一点,初中的后半段,赵明熙和牧也的关系最为要好。那时候父母工作繁忙,把赵明熙送到私立学校去念书。
平时都住校,封闭式的管理让赵明熙郁闷极了。
牧也就总是带着小跟班去学校里找她,偷偷翻院墙进去,给赵明熙往寝室里送零食,送杂志。
室友都羡慕她,误以为牧也是赵明熙的哥哥,每次都要她来解释:“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不是什么好学生,但有他护着,你们遇事都不用害怕,我喊他来替你们撑腰。”
室友又起哄:“那是你男朋友咯?”
这个年纪是刚好情窦初开浮想联翩的时候,赵明熙不承认,可落在大家眼里也只是害羞,她们该误会还是误会。
上高中时,赵午阳就开始限制赵明熙的人身自由了。
高中生要以学业为重,尤其在宣城这种十八线小城,多少人都把高考视为一生中最重要的节点。
白枫的工作也突然间闲了下来,两个人都对赵明熙加紧约束,牧也见她的机会大大削减。
赵明熙用牧也偷偷送的手机给他发消息,周日的午后她借口去图书馆看书偷偷坐上牧也的摩托车去商场吃哈根达斯,这样的机会三年算下来也不过寥寥几次。
后来赵明熙开始疏远牧也,其实也不是因为赵午阳的语重心长,而是小姑娘在进入高中后不久便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位男同学——16岁的傅宁远。
当你真正开始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是会不由自主地与其他异性都保持距离,再不会对别人的乱开玩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后赵明熙的余光中只有傅宁远一个人,本能上就开始疏远牧也。
可那时候牧也并不知道实情,只当是高中生课业任务重,家里又管的严,丝毫不曾察觉到对方的变化。
牧也以为,赵明熙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也一样是对他有好感的。
谁承想半路杀出来一个傅宁远。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赵明熙生日,彼时高考成绩还没有出来,赵明熙却已经在家里阴郁了很久,牧也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道考的一般,前途一片迷茫,并未提起傅宁远的失约。
赵明熙和牧也一样自信,都认定对方对自己情深意重,可是高考一完傅宁远就去参加了夏令营,手机也不回消息,赵明熙格外焦躁。
人在很down的时候总是来者不拒的,所以牧也提议带赵明熙去庆祝毕业的时候,赵明熙不假思索便同意了。
人多热闹,牧也叫上一大帮子朋友,在烧烤店里为赵明熙弹吉他唱歌。
从小玩到大的玩伴,赵明熙想着上了大学去了别的城市,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可是牧也压根就没有拿她当普通朋友,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在一群人的起哄声中脸烧得通红。
赵明熙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牧也也不说话,身后几个兄弟开始疯狂调侃。
赵明熙借着对傅宁远的失望喝了几罐啤酒,没多大会儿就醉了。
牧也提议早点散场回去休息,众人却不放过,直呼:“大嫂这都已经成年了,亲个嘴儿怎么了?”
牧也推辞,虽然年轻气盛,可也知道酒后趁虚而入实在可耻。
他对赵明熙百般呵护,绝不会这样占她便宜。
可是单就这样回去了,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牧也笃定赵明熙也喜欢自己,他不怕别人说闲话,在兄弟的撺掇下带着赵明熙开了间旅馆。
牧也一夜未眠,盯着赵明熙看了一晚上,直到她含含糊糊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牧也才惊觉是自己会错了意。
牧也突然就懵了,夜里打电话把兄弟叫起来去查“傅宁远”这个人的信息。
牧也为自己的自负感到羞愧难耐,冲动之下离开旅馆,留下赵明熙一个人。
全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那件傅宁远反反复复提了九年的事情。
第31章 共赴白头
赵明熙常常跟身边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和牧也这样的人交朋友的人说, 牧也只是原生家庭不太好,性格倔强常常得罪人,但他本性其实并不坏, 从来不会主动找别人麻烦。
可是牧也本性善良, 并不代表他的那些兄弟也一样善良,大街小巷收过保护费,学校门口抢过小学生东西的人,他们的是非观太看心情。
跟着大哥混,以大哥的利益为第一要务,这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在很多香港的老电影里面,对于帮派来说,这甚至还是值得被拿出来称颂的“忠诚”。
所以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还有点想向牧也邀功的意思。
“大哥,这女的不识好歹。”一个胆大的少年走过来向牧也展示他们的成果。
牧也看着照片上那个不着一物的女孩,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并不认识照片中的那个人。
那是赵明熙吗?他觉得不像。
宿醉的高中女学生,一个人在旅馆的床上熟睡, 被几个不学无术的少年扒光衣服拍下照片。
带头的是一个叫“孙翔”的少年, 他带着几个小弟,用水浇醒赵明熙, 自作聪明地把一张又一张照片上传到网络上。
他狰狞的脸上却满是笑意,他羞辱她:“既然不喜欢我们老大,那你也没什么作用了, 我看你身材不错,不知道你那位心上人看到你这些照片还会不会要你, 哈哈哈。”
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少年哪里懂什么法律,随心所欲一直是他们生活的唯一准则。
等牧也回到旅馆的时候,赵明熙蜷缩着坐在床上,被子包裹着她,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用那种仇恨的怨愤的眼神看向牧也,久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牧也问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都得不到回答。
赵明熙却突然扑上去咬他的胳膊,使出极大的力气。
牧也还是一头雾水,直到手底下来人说要给他看个好玩的东西,那些照片就一张一张地落入他的眼里。
他的眼神原本清明,从震惊,慢慢地一步一步化为愤怒。
“你们谁带头干的?谁准你们自作主张做这种事情的?”
可牧也再动怒也已经于事无补。
尽管以最快的速度删掉了网上的帖子,但是那些图片还是有很多流露了出去,一时之间,赵明熙这个名字就变成了宣城学生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
很多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后悔从来就不会有丝毫的作用。
牧也知道,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我而死。
无论他有多愧疚,但是事情的源头就是他。
他逃无可逃。
后来,赵明熙身边就有了傅宁远。
他们一起去沪城读大学,留在沪城工作。
那时候牧也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赵明熙会钟情于这个人。
很多年之后,新出了一个名词叫“受害者有罪论”,参考历史上许多的桃色事件,那些明明是受害者的女生,总在这样的风波里被扣上“不检点”、“不要脸”的帽子。
那时候赵明熙不懂,只觉得一夜之间她的世界就变了一幅色彩。
她只能凭着本能,去抓住傅宁远这块浮木。
傅宁远说,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些照片,也从来不觉得她是个随便的女孩。
于是他们相爱。
差一点地久天长。
和傅宁远分手一段时间之后,赵明熙从当局者的身份切换到旁观者的角度,再去回首他们的这段感情,除了傅宁远日渐雄起的野心,赵明熙还发现,原来他每一次吵架时都喜欢翻的这件旧账,简称为pua。
他靠打击赵明熙的价值,为自己的宽宏大量添砖加瓦。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件事情是她的一个污点。
或许他的爱,从来就是嗟来之食。
赵明熙从餐厅里走出来,老远就看到路边上斜坐在别人电动车上的那个男人。